看着那红得有些发黑的靡艳花色,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双眸子。
“金色的那株在院子里种下,另外一株便先就这样养着吧。”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我倏然产生了某种想法。
距离上次让人给神社门口的无惨送去紫藤花,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却仍未听到过他来找我的消息。
倘若我不主动去见他的话,那大抵我们便再没有相见的可能了吧——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但在我试图让侍女为我准备外出的牛车时,她却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只是出去一小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为我担心。”
哪怕我这样安慰她,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样的表现让我意识到了什么,她可能并非是在担忧我的安危。
“是有什么事情么?”
在是父皇和母亲知晓了我偷偷溜出去的举动,于是命人看好我不许放我出去,还是因为外边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的事情,所以侍女不敢同意我的请求这两个疑惑中稍稍纠结了一下,侍女叹了口气。
“外边有些流言……”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看了看我的脸色。
我眨了眨眼睛望向她,希望她能说得更具体些。
“是什么流言呢?”
闻言侍女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是关于……产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
无惨。
分明已经有了姓名,但大家对他的称呼仍只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
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局面,我也不清楚,但大致能够明白的是——不是什么有趣的流言。
所以侍女在告诉我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无惨怎么了么?”
听到我这般询问,侍女的神色变得更加奇怪了,她顿了顿,对我说:“正是因为这个名字,您给他起了名字。”
约莫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这其实并非是通过卜算出来的名字。
因为产屋敷家主向其他人解释了,我对无惨说过的话——“无惨”之名并非悲惨之意,而是我希望他没有悲惨。
京中一开始只是在嘲讽产屋敷家的不自量力,认为他们分明只是个小家族却妄图指使贺茂斋院,向要从贺茂斋院口中为幼子谋得名字与地位,却不料被贺茂斋院所厌,于是被其在幼子元服之日当众羞辱。
听到侍女说到这里时,我的脸色仍未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他们会这样想很正常,早在“无惨”之名从我口中脱口而出的时刻,我看着周围人的神色,便已经能料想到这样的未来了。
但无惨会将我的解释告知产屋敷家主,却令我有些惊讶。
在我看来,无惨大抵对这些家人是没什么感情的——这样的念头,在无惨出现在我面前时便油然而生。
通常来说,人在陌生的环境中总会下意识寻找熟悉的身影,在许多人的时刻,下意识望向的,也会是自己最为在意的人。
但在元服之礼那日,头一次进入贺茂神社,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之中的无惨,却没有将一丝一毫的视线投向产屋敷家主。
哪怕那个身份是他父亲的男人,就在他身旁的不远处,甚至好几次从他面前路过,无惨也未将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只是一扫而过,便像是什么陌生人一般。
那个孩子——无惨,他有着一双十分漂亮的眸子,在眼底的深处是深邃而又浓郁的赤色,姣好的眼形哪怕尚且年幼也能看出几分长大后的风采。
其实说起来,无惨的眼睛形状,和晴明大人是极为相似才对。
那是狭长而又艳丽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哪怕只是普普通通地看着你,都能让人觉得那里边装着什么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不过无惨比之晴明大人,显然还是过于稚嫩了。
在产屋敷家主的解释流传开来之后,流言的风向便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但绝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这是产屋敷家主自欺欺人的行为,只是为了让自己面子上能过得去而编造出来了假的消息。
其实听到这里,我便大抵能够猜测出为何后来流言的风向又会发生变化了。
因为我命人给了无惨我所乘的轿辇上的紫藤花。
我给了无惨祝福——正如在他的元服之礼上,我也为他举行了祈福的仪式,并希望他能再没有悲惨。
这两件事被联系到了一起,于是流言的风向彻底进行了反转,原本那些说着我不喜欢产屋敷家所以刻意羞辱了他们的言论,倏忽间都变成了——贺茂斋院对产屋敷家的幼子喜爱有加,所以不仅为他卜出了名字,还在后来也对其十分关心。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实际上我的心情的确如此——这样的说法令我觉得有些高兴。
所以我笑了起来,询问在我面前愣住的侍女:“还有什么呢?”
大抵是因为我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预料,侍女皱了皱眉头,脸色奇怪地询问我:“您不生气么?”
这一次意外的却要变成我了:“我为何要生气?”
她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言语,顿了顿,她说:“您身份尊贵,那些人竟随意编排您,还将您和产屋敷家放在一起,分明您只是随意的举动,却又被他们联系到了些完全没关系的事情上……”
侍女说话时的语气满是愤懑,因为在她看来——产屋敷家根本没有资格与我扯上关系。
倘若没有晴明大人那日从产屋敷家主那里带过来的请求,事实约莫也正是如此——以我的身份,不论再过多久也不会和产屋敷家产生关联吧。
其实这种说法也不太准确,同我产生联系的,其实并非产屋敷家。
是无惨。
我并不在意产屋敷家如何,也对那个家族究竟如何没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无惨。
他人的看法如何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这种言论传播到了一定程度也自然会消失——不仅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也因为母亲和父皇定会进行干涉。
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他们亲自召见询问我事情的真相。
只要我将前因后果告知他们,最后要面临的,最多也只是几句叮嘱而已。
本着这样的念头,我对侍女说:“倘若你不告诉我,那我便一直都不会知晓这样的事情。”
因为在这种言论流传到我耳中之前,便会彻底消失在坊间。
但侍女似乎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我只是觉得……倘若您一直被瞒着,那样未免也太没有道理了。”
但没有道理的事情从来都不少。
一如赖光兄长野心勃勃视他人如草芥,又如我时常能听闻的晴明大人又被某位大人请去家中除鬼。
那些由女子的怨恨所生的般若,盘踞在他们的府邸之内,侵扰他们的神志与身体,使其府邸之内不得安稳。
但她们终归是要被驱除的,哪怕追究其最初的因果,错误并不在她们。
我也曾想过,为何明明是那些人先犯了错,所以女子们所化的般若才会前来纠缠,但晴明大人却仍要驱除她们。
在那个时候,晴明大人对我说:“因为她们是鬼。”
没有什么其他的繁琐理由,只是简简单单,直白而又明了的原因。
——因为是鬼。
哪怕她们之所以会变成鬼,皆是因为男子的负心薄情。
大抵是因为我那时候的神色令晴明大人担心了,所以他又蹲在我面前安抚我:“睦月姬不会变成这样的。”
他对我说:“您的身份便注定了将来的结果,陛下的子嗣本就稀少,皇子更是只有一位,倘若没什么意外,您大抵便是未来的东宫妃,今后的中宫了。”
在那个时候,我并未反驳晴明大人。
但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我对那样的未来并不期待。
仿佛一切都被设定好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做出决策——已经有人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后来再想想,我会觉得宫外比宫中好大抵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在其中。因为觉得宫中的规矩繁多,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操控一般,而那些都不是我自愿接受的结果。
所以哪怕是来到了贺茂神社中,我也没有真真正正地在一举一动上都遵守着贺茂斋院的规矩,而晴明大人大抵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才会时常来神社中探望我。
因为他知道,于我而言,他就是我所向往的自由。
晴明大人是个无拘无束的人。
虽然他只是官六位,连上殿的资格都未能拥有。又时常游走于诸多贵族之间,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晴明大人无论何时都能应对自如,并且随心所欲。
虽说他也总是一副并不在意他人看法的模样,但我却从未听过半句关于晴明大人的不好的言论,哪怕刻意去打听询问,被说得最多的、其实也并非难听之语的也只有一句。
——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
只有这一句话,有人会带着几分轻蔑般的语气说出来。
只不过那些人的语气如何,向来都不在晴明大人的考虑范围之内罢了。
我自知无法做到晴明大人那般,但至少……我想要做到的事情,想要达成的愿望,也不应该被其他的什么人或是事物所干扰。
正如我现在想出门。
“我想去看紫藤花。”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在堀川那边的紫藤花早就开得十分美丽,哪怕现如今并不知晓还有没有,我也想要出去看看。
“可是……”
侍女皱了皱眉头,露出忧虑的神色。
“可是我想去呀。”
我毫不示弱地看着她。
最后还是我的坚持起了作用,乘着备好的牛车出门,目的地堀川的景色也并未让我失望。
满地的花瓣与风中盘旋着的细碎花香,便足以让人心生喜悦。
我也如愿以偿地感受到了爬树的快乐。
比起想象来的总归更又真实感与快乐,但守在下面随我一同出来的侍女却紧张兮兮地在树下看着我,恳求我尽快下来。
“睦月姬!那上面太危险了,您还是赶紧下来吧……”
“没事的啦,”我不甚在意地又往上挪了挪,在她惊呼出声时笑了起来:“不用想得太多,就算真的有什么万一,也不会有多严重的。”
虽然我这般同她解释了,但这样的解释却没能安抚到她,反而令她煞白了脸,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趴在树上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好啦,我马上就下来嘛。”
在摘下了我认为开得最漂亮的一束之后,我从书上爬了下来,落地时侍女几乎喜极而泣。
这时候我便怀念起了晴明大人,倘若是他同我一起过来,哪怕把博雅兄长一并带过来,也不会像现在这般。
晴明大人极少干预我的选择,不论我所做的事情在他人眼中的看法如何,晴明大人也只会对我说:“倘若这就是您的真实心意,那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吧。”
只可惜……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像晴明大人那般温柔体贴。
想到这里,我又低了低脑袋。
侍女的视线大抵也落在了我的发顶,在我抬起脸时,看到的便是她有些犹豫和歉意的表情。
见状我露出了一个笑容,对她说:“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在我说出这种话时,她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想要理解她的心情其实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因为自觉无法承担起我若是除了什么事之后的责任,但又没有办法坚定地拒绝我的所有请求,于是只能深陷在纠结之中。
能够理解是一回事,要让我全部按照她的想法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准备回去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去一趟产屋敷家。”
闻言侍女愣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般又反问了一遍:“您说想去哪里?”
因为身高不如侍女,我抬起头稍稍仰着脸看向她,在她满脸惊疑的神色中开口:“产屋敷家。”
她张了张嘴,像是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您别和我开玩笑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自欺欺人地对我说:“这种玩笑一点意思也没有。”
虽然她这时候的表情,的确十分复杂,但是,“我没有开玩笑哦。”
“为什么啊?”
她难以理解地弯下了腰来,问我:“您怎么突然间又想到了这种事?”
虽然很想告诉她并不是突然想到的,在我来之前,做好来看紫藤花的准备之前,我便已经想好了。
我要带着开得最好的紫藤花去找无惨。
但这种话说出来大抵也只会让侍女的心情更加复杂,所以我并不打算跟她说实话。
我没有回答了,只是眨着眼睛看着她,一般来说这种应对方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不论对方说什么,都只需要眨着眼睛看着她。
侍女还是同意了。
“幸好牛车上并没有贺茂神社的家纹,要不然让别人看到您居然去了产屋敷家,恐怕又会有不好的流言开始……”
侍女一路说着,我坐在她的对面,将那束紫藤花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细地查看着花朵的状态。
哪怕是刚摘下不久,但只要是离开了树枝,便会逐渐失去生机——想到这里,我对它使用了灵力。
虽说并不能维持太久,但至少能让这束紫藤花维持这样盛开的状态数月的时间不衰败。
在侍女的絮絮叨叨以及我的心不在焉中,牛车听了下来。
侍女仍在说着,却被我开口打断了,我说:“到了。”
侍女的本意是想让我留在牛车中,由她来将这束紫藤花送给门口的侍从,然后再让侍从转交给无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