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落了下风,无惨也还是之前那副安静的样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
看着这样的无惨,我忽然问他:“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可以来找我么?”
闻言无惨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僵硬,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他坐立不安的说法一般,他的样子表现得不怎么安稳。
“我……”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一般张开了口,但在第一个字脱口而出之后,剩下的话却没能流畅地被说出来。
所以他只是张了张,又沉默了下来。
我大抵能看出他这时候的状态不大对劲,所以对他说:“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啦。”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无惨的状态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他注视着我的脸,看样子是在等着我的下文。
于是我告诉他:“其实我一开始还经常问守在鸟居前的巫女们你是否来找过我,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虽然也有过觉得失落的时候,但我还是觉得,无惨应该是有什么事情,是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所以才没法来找我的。”
这句话并非是提问的语气,而是我在陈述自己的看法。
坐在我面前的无惨嘴唇翕动着,“我想过要去找你。”
我歪了歪脑袋,神色平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但无惨大抵只是想说这么一句话,所以在说完之后,他便再度回归了沉默。
其实不论是什么模样的无惨我都觉得很可爱,所以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我仍能在他面上说上好长一段时间。
毕竟——他并不排斥我的话。
哪怕没有回答,但无惨对于听我说话这件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或是不耐的神色。
“所以我想,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由我来找无惨好了。”
我这般对他说着,又稍微凑近了些,几乎是能贴着面颊的距离,我问他:“无惨觉得呢?无惨希望我来找你么?我想要做的事情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闻言无惨不太自然地别了别视线,对我说:“这种事……”
在略微侧过视线后,意识到我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得时候,无惨的声音轻轻的。
“可以。”
他说出这种话之后,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抿了抿嘴角又开口:“但是您身为贺茂斋院,产屋敷家又怎能让您亲自前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无惨的神色由一开始可以算得上几分明朗的模样倏然转变了,变成了带着些失落低沉的意味。
其中的缘由,倘若就是我所想的那般……
“这种事情完全不必担心呀。”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在他面上神色大变的时候对他说:“贺茂斋院是贺茂斋院,睦月是睦月,贺茂斋院不会来拜访产屋敷家,但睦月可以来看无惨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无惨沉默了许久。
他的反应总是这样,一会儿像是因为什么而有了几分喜悦,但这样的心情却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时候,便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剩下的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像是伤感又像是惊慌般的苍白。
本以为这种时候的无惨也不会对我做出什么回答,不拒绝我便可以当做他默认了,但在这个时候,无惨却开口了。
是令人意外的回答。
“不可以。”
无惨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一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我,连同放在他微凉的脸颊上的手掌也就这样停滞在了那里。
无惨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背,却不是想要握着我的手,而是将我的手从他的脸颊上拿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御帘的方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无惨开口了:“早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便知晓了一件事情。”
“那是我的未来,”他说:“我……从小/便是病痛缠身,所以每每见到那些医师们,他们也都只会同我说,我的生命,不会超过二十岁。”
说到这里的时候,无惨停顿了。
我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般——会觉得难以接受其实也是正常的,不论是对谁而言,活不过二十岁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悲惨了。
我这个时候才更为清晰地明白了,为何在当初,哪怕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以跟作为贺茂斋院的我说出半句多余的话,无惨也在遇到我时拦下了我,询问我为何要给他这样一个名字。
因为于无惨而言,一切有关于“悲惨”“怜悯”“同情”之类的言语与表现,都是莫大的折磨与荆棘般的巨刺。
正因为明白了无惨的心情,知晓了他的想法,所以我才更想坚持自己的看法。
“不会的。”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对他说:“那样的未来,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言语也是一种咒,再扩大些来说,大抵这世间的一切都能被称之为“咒”。
所以,我现在所说的话,大抵也可以被称之为“咒”。
因为我说了无惨不会迎来那样的未来,那么倘若无惨也接受这样的说法,事情就算真的有所改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知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无惨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因为我是‘无惨’么?”
在他这般询问我的时候,便已经能够看出其想法的变化了。
倘若无惨并不相信我说的话,那我为他取的“无惨”之名,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我将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指缝中穿入,对他说:“因为你是‘无惨’。”
闻言无惨忽然笑了起来,并非是像我一样的笑容,也并非是晴明大人那般的笑容——只是一个紧小的弧度,短暂得像是错觉一般。
但它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了无惨的脸上。
“睦月姬,”无惨低了低脑袋,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着的手掌上,就在我思考着他会说出什么话的时候,无惨开口了:“您抓得有些紧了。”
“……”
我沉默了一下,而后松开了自己的手,换了个坐姿盘腿坐在他面前。
屋外的斜阳已经彻底隐没在黑沉的天幕中,和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极为暗淡,想着再不走大抵侍女也要冲进来找我了,我起身摸索了一阵,一边询问着,一边找到了烛台。
“无惨,”在点燃了烛台以后,我对他说:“等你的身体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紫藤花吧。”
在烛光下无惨的眸子里颜色暗沉,但他却笑了起来,是轻柔的、浅薄的笑意。
“好啊……”
第62章
或许是那日许下的“一起去看紫藤花”的约定起了作用, 无惨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有所好转,最为明显的变化,便是我偷偷跑来找他时、所看到的他那日益消退的病容。
之前母亲大人从宫里命人为我送来的金灯,我只让人将金色的那一株种在了神社的庭院里,前些日子又来探望无惨时,便将另外一株带来了产屋敷家。
说起来也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情, 但我却觉得过了许久了, 其中的缘由……大概便是自那次之后我也是实打实过了数月才再次来到产屋敷家。
因为那日无惨的表现,忽然令我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被那样的怪异所困扰着,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更不明白自己在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门口拿进来的时候, 产屋敷家主还惊讶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问我:“这是……前些日子才从唐国运来的金灯么?”
在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之后, 他面上的神色则是更加惊诧了。
用复杂的眼神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他才开口询问:“您这是打算?”
迟疑的语气隐晦地试探着,我回答他:“是要送给无惨的。”
没有在门口的院子里停留太久,我一面抱着花盆往无惨的院子里走,一面对他说:“因为母亲大人让人给我送来了两株,所以我把其中的一株种在神社的庭院里之后,就把另一株带来了。”
在我解释的过程中, 产屋敷家主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跟上来。
在我踏入院们的时候, 产屋敷家主停在了院子外面。
无惨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植物自然感到新奇, 在听到我解释还有另一种颜色存在时, 他询问我:“另一株是什么颜色呢?”
看着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这般模样倒显出了几分乖巧的意味,思及此处我忽然很想逗逗他,便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无惨猜猜看呀。”
闻言无惨真的开始猜测起来,说了好几种颜色,我都只是笑而不语,虽然我无法看到自己这时候的表情,但若是仔细想想,约莫也和我看晴明大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差不多吧。
无惨显然无法从我的笑而不语中体会到什么东西,在发现自己猜不出来之后,他便皱了皱眉头,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我——沉默而又凝重的模样。
“别生气嘛……”
“没有生气。”
在我试图挽救一下的时候,无惨却打断了我的话,那声音冷淡而又疏离,但若是仔细听听,却能从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像是在闹别扭一样的意味。
嘴上说着没有生气,但当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时,指尖才触碰到他的手背,他便将自己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移了移,就像是刻意躲开了一般。
我顿时意识到了他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但在那个时候,我却依旧没能告知他,除了我那日所带来的那株红色的金灯之外,另一株被种在贺茂神社中的金灯究竟是什么颜色。
说起来金色的那株金灯才是更加稀奇的存在,但我在收到时却下意识将它种在了神社中,更不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在无惨询问我时也没有告知他。
那日直到我离开无惨大概也还在闹脾气,正因如此,在后续的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一想到无惨便心生犹豫。
直到晴明大人外出归来,按照自己的承诺带着我去了坂逢关。
坂逢关的蝉丸法师也算得上是博雅兄长的半个老师,晴明大人又与博雅兄长是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看在博雅兄长的面子上,蝉丸法师不仅接待了我们,还为我们弹奏了他极为擅长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听到这般哀艳的音色,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沉浸在其中许久,待到曲子弹奏完了,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都望向我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晴明大人说是带我来坂逢关,但事实上他也将博雅兄长带了过来——或许更为贴切地说,应当是博雅兄长带着我和晴明大人前来拜访蝉丸法师才对。
说起博雅兄长与蝉丸法师相识的过程,那就不得不提起博雅兄长过人的音律天赋以及他对乐曲的痴迷了。
在某次听说了居住在坂逢关的山中、能够弹奏琵琶秘曲的蝉丸法师的存在之后,博雅兄长便惦挂了许久,最终还是来到了山中,除了要在宫中守夜的时间之外,博雅兄长等了三年才等到蝉丸法师愿意同他见面。
博雅兄长正是这样赤诚执着之人。
是托了博雅兄长的福,我与晴明大人才能这般轻而易举便见到蝉丸法师。
我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坐直了身子,却忽然听到蝉丸法师发出了声音。
“您是睦月姬,对么?”
在听到这样的询问后,我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蝉丸法师是位盲法师,看不到我的动作,于是又开口道:“是的。”
——虽然眼睛无法视物,但蝉丸法师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个盲人。哪怕年事已高,他的眼睛却没有变得浑浊,反而有种通透明亮的感觉。
这也是我为何早就知晓他是位盲法师,却在听完曲子后心神未宁时忘记了这点的原因。
听到我的回答,蝉丸法师忽然笑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又问我:“您觉得这两首曲子如何?”
我并不知晓蝉丸法师为何要这般询问我,听到这个问题时也怔愣了一瞬,下意识看了看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
晴明大人也只是噙着笑意安静地看我。
于是我思考起来,告知了蝉丸法师自己的感受。
“是极为悲伤哀艳的曲子。”
闻言蝉丸法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竟将自己手中的琵琶递向了我:“我听闻过您的名声,睦月姬通晓音律,不知您是否能为我们弹奏一曲。”
并非是恃才傲物的讽刺,蝉丸法师的语气极为诚恳——他是真的出于对音律的喜好,所以才会想要听我弹奏曲子。
但我却迟疑了一下,望向了博雅兄长。
他朝我露出一个安抚与鼓励的笑容,向着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数月未能碰过琵琶了,所以在刚从蝉丸法师手中接过琵琶的时候,油然而生的生疏感持续了数息,拨弄琴弦的动作也有些僵硬。
这样的生疏感让我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蝉丸法师,他面上的神色极为平静,似乎正在等我调整状态。
蝉丸法师的反应令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在稍稍试了试手中的琵琶弹奏的感觉后,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蝉丸法师弹奏时的声音。
虽然是今日才听到这两首曲子,但那些旋律却仿佛在听完之后便刻印在了心中,回忆着那时自己听到曲子时的感觉,指尖便流泻出了同样的曲调。
待到我弹奏结束,抱着怀中的琵琶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了对面的蝉丸法师面上的怔愣与恍惚——晴明大人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也已经敛去,博雅兄长的神色也极为复杂。
在我们周围似乎萦绕着诡异的沉默,半晌之后,是蝉丸法师开口了,他同我说:“睦月姬果真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