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倘若我并非贺茂斋院,现在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了。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的话,其实也是父皇和母亲的意思,他们都觉得我卸下贺茂斋院的身份之后,会再次回到宫中,但我却觉得,哪怕到了那种时候,我更加希望的,也并非宫里的生活。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停留了不算太长的时间,在赖光兄长走后,晴明大人便也踏入了贺茂神社之中。
穿着白色的狩衣,头戴立乌帽的阴阳师站在庭院中,视线落在我命人种在庭院中的金灯上,他面上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在我前来迎接时消失不见。
“您喜欢么?”
我见他的视线停留了许久,便同他说:“若是晴明大人喜欢的话,让人挖了给您种到院子里去也可以。”
闻言晴明大人摇了摇头,笑道:“睦月姬也很喜欢这柱金灯吧,我怎可夺人所好。”
一面这样说着,晴明大人便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和室之内,神社里没有酒,侍女奉上的是今年的新茶。
晴明大人看着茶杯中竖起的茶梗,忽然笑了起来。
“是幸运的意思,对吧?”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晴明大人点点头,袅袅的热气在他面前升起,氤氲在本就温暖的和室内。
“睦月姬遇到了什么好事么?”
我想了想,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好事么?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同他说:“之前一直在心底里,却并不清晰,也从未说出口过的事情,现在已经能够想得明明白白了。”
“所以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啊。”
晴明大人感慨道:“这是好事。”
“这自然是好事,”我附和道,忽然问他:“晴明大人还记得曾经同我说过的‘咒’么?”
闻言晴明大人抬起眼睛看向我:“自然记得,可您忽然提起这个,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闻言我摇了摇头,对晴明大人说:“并非是才发生的事情,而是一直都存在,只是我并未确认也并未看清。”
在我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晴明大人便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他眯了眯眼睛,面上几乎没了笑意,“还是产屋敷家?”
我摇了摇头:“是无惨。”
听到这种回答的晴明大人面色愈发奇怪了,他皱了皱眉头,“睦月姬看清了什么呢?”
“可爱。”
我是这般回答他的。
“晴明大人不是曾对博雅兄长说过么?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个名字,下咒的话,就叫做‘相恋’。[1]”
闻言晴明大人面上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看着我说:“您和那位无惨公子相恋了么?”
晴明大人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仿佛能从那平静的语气中读出什么并不平静的东西,像是隐隐的担忧,又像是在迟疑着些什么一般。
“没有啦。”
我耸耸肩对他说:“虽然我一直都觉得无惨很可爱,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我可爱呀。”
说完之后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苦恼:“若是无惨没有这种想法的话,那么这种心情的名字就是‘单恋’了吧。”
这样一想还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于是叹了口气,但晴明大人却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中阖起的蝙蝠扇敲了敲我的脑袋。
“不要随意说这种话。”
“可是晴明大人您看起来,似乎并不希望我与无惨相恋。”
我看着晴明大人,坐直了身体,也收敛了面上的表情:“您在担忧什么?”
闻言晴明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茶杯里,因为天气温暖,所以茶杯里的茶水仍是热的,袅袅热气也如方才一般。
“我没有担忧什么。”
晴明大人淡淡地说:“我也没有不希望什么。”
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平静而又冷淡,没有鼓励而没有制止。
我张了张嘴,想要同他说些什么,但晴明大人却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图,抢在我前面开口道:“您已经长大了,所以有自己的想法是很好的事情,我不会阻止您,也不会给您建议,您想要做什么,都是由您自己来决定的。”
他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有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拂过晴明大人的脸颊,便像是也将他的表情一并带走一般,晴明大人的脸色平静得过分了。
我站起了身。
晴明大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端起一直在看着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很好喝。”
他轻声评价。
“那我让侍女为您装些带回去吧。”
这般说完,我走出了和室。
一出门便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金灯,就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一般,侍女从檐廊路过时我叮嘱她为晴明大人装些新茶叶,又让她告知晴明大人,我有些事情要出门一趟。
不知为何,哪怕晴明大人什么劝阻的话都没有对我说,但我仍无法在他面前说出自己要出门这种话。
直到很久以后自己再回想起来,才隐约觉得,大抵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自己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东西——是某种名为因果与宿命的“咒”,所以在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迟疑了。
*
我还是来见无惨了。
在来时的路上心情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放空了脑袋抵达产屋敷家的府邸,这时候的心态又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了。
虽说在音律方面似乎并没有太过出众的天赋,但无惨还是学会了我教他的那些曲子。
每次我来探望他时,都能看到他的进步。
坐在他的对面,我托着下巴注视着他认真弹奏的模样,分明在蝉丸法师手中是悲伤的曲子,可到了无惨这里,却无端让我觉得那些调子里暗含着某种欢喜。
就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的心情一般。
他这个时候是高兴的么?我想。
对面的少年弹奏琵琶时微微垂下了眼睑,我所看到的是没什么血色的皮肤,柔和的眉眼间依稀可见长开后秀丽的风姿,比普通人更淡些的唇色,紧抿着嘴唇的模样就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当无惨停下了手下弹奏的动作,抬起眸子望向我时,我看到了装在那双眸子里的、比外面庭院中所栽的彼岸花还要艳丽几分的红梅色。
是极为明丽而又旖旎的色彩。
“我弹得……”大抵是看到了我面上的表情,无惨露出了有些迟疑的神色,像是要确认、却又自己想到了些什么一样,“很好笑么?”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放在我的身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了几分,这样的神色令我心神微动,抬起手抚平了他的眉头。
“不是的。”手指从眉间落下,划过少年的眉眼,精致的轮廓在我的手下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同他说:“是很好听的曲子。”
“曲子本身已经很好听了,再加上弹奏曲子的人是无惨,所以本来很好听的曲子就变得更好听了。”
哪怕不用刻意感觉也能知晓自己现在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早已停留在脸上许久,却没有丝毫想要收敛的意图。
因为心情是喜悦的。
很难描述这样的心情产生的原因,也很难描述无惨在听到这话之后面对我时露出的神色,在那张面孔上所停留的,是我难能见到的、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羞赧的表情。
现如今又已经到了夏日,夜晚的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的温度,却又不似白天那般炽热,我今日故意留得晚了些,待到月光从御帘的缝隙里落入和室,才拉起无惨的手,带着他一起来到了庭院中。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吧?”
在我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后,无惨也抬起脸望了望天上,通透明亮的圆月高悬在空中,洒落下来的是莹莹的光华。
“嗯,很漂亮。”
他说。
说罢,无惨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将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一般,看得专注而又仔细。
我歪了歪脑袋,也回视了他的目光:“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的无惨眼神飘忽了一瞬,数息之后,他询问我:“今日已经入夜了,还不回去么?”
我正是在等他这般询问我,所以才特意留了下来,只有当无惨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才能够反问他:“无惨喜欢月亮么?”
虽说比起太阳而言,月亮的光辉似乎逊色了许多,但它那安静而又温柔的模样,对无惨来说,大抵是比太阳更易接受的。
可无惨这时候却没有说话。
不论是说话时的无惨、还是沉默不语的无惨,在我眼里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忽然想起了曾经晴明大人同博雅兄长开玩笑时所说的话。
他对博雅兄长说:“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2]
在脑海里蹦出这段记忆之时,有什么话也从嘴里脱口而出了,我同无惨说:“我想把月亮送给你。”
闻言他愣了一下,面上的惊诧与茫然之色格外明晰,张了张嘴:“为什么?”
“因为无惨不喜欢太阳吧?”
并非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更多的还是本能的讨厌,对那样炽热而又过分耀眼的东西,有着本能的抗拒与逃避。
“所以我觉得无惨应该会更喜欢月亮。”
这样的话说出来之后,无惨的神色便由一开始的略有些呆愣变成了轻浅的笑意,他像是觉得好笑一般,却还是顺着我的话头接了下去:“所以天上的月亮就是我的了么?”
红梅色的眸子注视着我时,脑海里又生出了觉得无惨可爱的念头,于是我告诉他:“地上的月亮也可以是你的。”
听到这话的无惨面上的笑意停滞了一瞬,他睁大了眼睛,瞳孔紧缩的模样在月色下清晰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
“我可以成为无惨的月亮么?”
本以为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但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极为自然地说了出来,便如往日的交谈一般简单。
只是……无惨的反应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哪怕早就知道他有犹豫或是拒绝的可能,但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后退了。
像是要与我拉开距离一般,无惨退到了离我好几步的距离之外,虽说月色极为明亮,但这时候无惨脸上的神色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之下我也无法理解了。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沉默的对视持续了许久之后,无惨才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称我为“您”。
算起来我们相识也有数年了,早在许久之前,无惨便未再用这样的字眼称呼我。
所以现在的表现,很明显正是在与我划开距离,是刻意的疏远。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注视他,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也看着那双梅红色的眸子里所流转的情绪。
约莫是能够理解的——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是贺茂斋院么?”
闻言无惨抿紧了嘴角,沉了沉眸子的反应正是印证了我的问题。
“如果被其他人知晓……”无惨说到这里,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如果被其他人知晓什么?我其实很想追问下去,但无惨这时候所露出的表情,却让我不忍心这样询问他了。
贺茂斋院不可以与他人产生恋情,无惨所担忧的正是此事。
“我不会一直都是贺茂斋院的。”
在某些大事发生之后,或是亲人过世之时,原本的贺茂斋院都会从这个位置上退下,而后由新的内亲王接任。
但无惨却因此感到慌乱了。
并非是我夸大了言辞,在我亲了亲他的下巴之后,他所露出的神色足以称得上惊慌失措。
大抵也有这个举动本身带来的影响在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无惨的眼中,他人的眼光也足以令他备受折磨。
“你太在意那些不应该在意的东西了。”
就着这样的机会,我几乎想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不论是自身体弱多病所受到的来自他人的目光,还是我同你相处时你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担忧,每当我在你面前提及其他人时,你总会在意许久……”在无惨的面容因这些话变得更加苍白时,我往他面前走了几步,唤起他的名字:“无惨。”
在他退开时放开的手重新握上,我牵着他的手掌,抬起脸看着他说:“只需要看着我就好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不要想其他人,也不要看其他人,更不要听他们说的话,”我同他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想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我想要得到的,也只是无惨的回答而已。
闻言他的神色凝滞了好一会儿,骨节分明的手指哪怕在夏日也仍比常人要凉上许多,在安静而又美丽的月色中,他轻声开口道:“……可以。”
既然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那也是间接在告诉我:他对我的感情,与我对他的感情,其实正是一样的。
只不过哪怕听到了这样的答复,我还是想问问他另一个问题。
“我觉得无惨很可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无惨苍白的脸颊上倏然爬上了明显的红晕,哪怕是在月光下也格外明显。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他的声音一开始有些拔高了,但在后来却又低下来,随之一同低下的还有他的脑袋。
“因为这是我一直都觉得的事情,所以我也想问问无惨,”我踮起脚靠在他身上,几乎将自己的重量也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贴近了他的耳廓轻声询问:“无惨觉得呢?无惨觉得我可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