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事……”
“真的么?”
我还未说完,无惨便打断了我的话,他略微倾过身体看着我,红梅色的眸子里神色微变。
“你在说谎。”
他轻声道:“‘没什么大事’的意思,其实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在无惨这般解释之后,我才意识到,他远比我想象中想得更多。
但是,“我能够处理好的。”
在我试图安抚他时,无惨却反问:“是和我有关的么?”
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分明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给无惨造成并不愉快的影响。
于是我/干脆同他说了实话。
“母亲知道了我来见你的事情。”
闻言无惨脸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了,像是有些惊慌失措一般,他抿了抿嘴角,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了。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
心底里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几分悲哀,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心生犹豫或是感到苦恼,未免也太过悲惨了些。
所以我摸了摸无惨的脸颊,拥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不用担心。”
左右也不过是些无需在意的事情罢了。
宫中的反应如何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我也不想理会,“无惨也一样,只要看着我,只要听我说话就可以了。”
只不过……意料之外的事情,总会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件事还是传到了父皇的耳中。
哪怕母亲刻意想要隐瞒,也想在父皇知晓这件事之前断绝我与无惨的来往,以此达到让这件事在传到父皇耳中之前便消失的结果,但是……
有人告诉了父皇。
得知此时的父皇,他的反应来得远比母亲要猛烈得多,随之而来的则是对我的责罚。
——我被卸下了贺茂斋院的身份。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在被卸下贺茂斋院这层身份之后,内亲王的身份也被收回了,离开贺茂神社的我未能回到宫中,而是被送进了鹰司大路的一所宅子里。
我被贬为了臣籍。
皇族没有姓氏,只有名,但父皇却为我赐下了姓氏,所以我变成了“源睦月”。
哪怕在鹰司大路的宅邸中,那些侍女们依旧称我为“睦月姬”,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我已经并非睦月姬了。
而我也已经没有了称陛下为父皇的资格。
一夜之间一切都恍若隔世,便像是过了许久一般,连带着天气都转凉了。
在我询问侍女现如今是什么日子的时候,她告知我:“已经入冬了。”
我忽然想起来贺茂神社中我曾命人栽下的金灯还在那里,正想让侍女去帮我挖回来,她却告知我:“陛下已经派人去将那株金灯带回宫中了。”
我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说只是贬为臣籍,赐姓源氏,但实际上,连院外也站上了守卫,不仅如此,在府邸里根本找不到一辆牛车。
其实根本就是变相的软禁。
哪怕已经降下了惩罚,陛下仍不认可我与无惨的往来。
我大抵也能猜到他们的心思,左右不过是身份轻微、身体孱弱等理由。
虽说限制了我的外出,但陛下所没有限制其他人的来访,晴明大人也来探望过我——是和博雅兄长一起来的。
博雅兄长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见状我笑了笑,“博雅兄长不高兴么?”
他愣了一下,“为何要高兴?”
“因为我现在也同博雅兄长一样有姓氏了,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呢。”
博雅兄长大抵是不能理解我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面上的怜悯显而易见,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安慰的话。
“博雅兄长不必如此。”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我又解释道:“贺茂斋院的身份也好,内亲王的品阶也好,我其实都不在意。”
“反正也不过是些外物罢了。”
闻言博雅兄长陷入了沉默,但晴明大人却叹了口气,“既然您已经想清楚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博雅兄长有些意外地叫了他一声:“晴明……”
“博雅,”晴明大人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走吧。”
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并非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仅有的来探望我的人,除他们之外,赖光兄长也来了。
但他的来意却和晴明大人他们不同。
“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赖光兄长坐在我的对面,隔着矮桌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你与产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之间的事情,已经在京中流传开了。”
赖光兄长其实并非是会留意京中消息之人,但他这次却将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不论是我被产屋敷家的幼子所迷惑而犯错,以至于陛下大怒将我贬为臣籍,还是我因被惩罚而整日落泪,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落入耳中时都带着某种奇异的微妙感。
“没有这种事情。”
我同赖光兄长解释道:“并非是像流言所说那般,我既没有被迷惑,也没有日日落泪。”
事实上,从听到陛下的惩罚下来,我的心情便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
并没有什么产生其他情绪的必要。
但在赖光兄长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你真的甘心么?”
他眯了眯眼睛询问我:“名声如何的确不重要,但身份也不重要么?”
在他这般询问时,我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您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今日入宫见了陛下。”
赖光兄长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大抵是想要看看我的反应,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这时候的表情应该是有些好奇的,所以赖光兄长才会接着说:“陛下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只要您愿意认错,事情其实还是能有转机。”
听到这里我便知晓了赖光兄长的来意,“您是被派来劝说我的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他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是来做什么呢?”
赖光兄长忽然提及了早前他送给我的礼物,“那本白乐天诗集,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
我摇了摇头。
“睦月,”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这时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似乎在倏然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再是往常那般的眼神,而是某种……
想要告诉我些什么的眼神。
“我不可以么?”
他忽然说出了这种话。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我若是还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反而是过分迟钝了,可无论如何我也未能想到,竟有一天会从赖光兄长口中听到这种言语。
“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按理来说这种问题本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但赖光兄长也说出了本还绝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这样一对比,倒显得我的说法正常了些。
闻言赖光兄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
被那样的视线所注视着,我忽然说不出话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抬起脸:“赖光兄长一直都是兄长……”
“并非如此。”
赖光兄长打断了我的话,他盯着我的眼睛,倏然间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奇诡的神色。
他同我说:“我想要给你一样东西。”
第65章
赖光兄长给了我一把太刀。
——是那时在大江山退治中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刀童子切安纲。
我看着那把明显已经更换了刀拵, 比起实用性、观赏性反而更高的童子切安纲, 忽然不明白赖光兄长的用意了。
“这是荣耀, 睦月。”
大抵是我面上的疑惑太甚, 以至于赖光兄长主动为我解释起来。
“不论是斩杀了鬼王酒吞童子,还是在试刀时便一刀斩至罪人双膝,都足以证明它的力量。”
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要将它给我呢?”
闻言赖光兄长却没有给我确切的答案, 只是对我说:“你会需要它的。”
心底里倏然冒出了某种奇怪的念头,可当我想要仔细思考时,却又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了。
拒绝无果之后那把童子切安纲仍是留在了我的宅邸中,侍女知晓后不知从哪里为我找来了刀架,并将其安放在了我的房间里。
只要稍稍抬起眼便可以看到它的存在,而每次看到它,却又不由得想起了赖光兄长,在后来知晓了是母亲的意思之后, 我便已经明白了什么。
再加上……
有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大抵便是, 在我与无惨相恋的事情传入陛下耳中,我受到惩罚之后,赖光兄长主动入宫面见了陛下,并表示他愿意娶我……
说实话,我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复杂的,不仅仅是因为赖光兄长的所作所为,也是因为我现如今的处境。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哪怕不是嫁给赖光兄长, 也会被嫁给其他的什么人, 终归也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在这样的未来来临之前, 我主动要求面见了陛下。
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困难,困难的只是让陛下明白我的决心。
大抵是因为我的表现太过固执了,以至于陛下也只能在我面前松口。
沉默了许久之后,陛下问我:“只能是他么?”
我说了是。
他皱起眉头,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见状也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却被陛下开口打断了。
“那便随你吧。”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能肯定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实意,但毕竟是从陛下口中说出的话,在这日过后,宅邸周围的守卫们也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几个看门的人。
不仅如此,我的行动也不再受到约束了。
就像是真的不想再多过问我的事情一般,陛下和母亲都再没有从宫中派来任何人。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无惨,满面病容的无惨坐在熟悉的和室内,在温暖的炭火中轻轻地咳嗽着,从唇齿中溢出的声音萦绕在和室内,其中又点缀着炭火燃烧的细小噼啪声。
冬日的日头落山早,所以我来时已近黄昏,其实按理来说应当是无惨来探望我才对,但我们之间早已形成的习惯,却令双方都将这种并不常见的行为视为寻常。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拍着他的背部,感受着在手下微微颤动的身体,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得令人心生怜惜。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环着他的侧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消瘦的肩头。
“我们会天长地久的,对吧?”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肯定还是怀疑的,只知道在我怀中的无惨,比起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虚弱了许多。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画面,那个刚刚元服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努力地想要挺直自己的脊背。
时至今日他仍未能达成那样的愿望——哪怕每次我来见他时,他都想在我面前挺直腰身。
无惨的咳嗽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慢慢减弱直至停止,喑哑而又低沉的嗓音从他的唇齿间溢出。
“什么才叫天长地久?”
他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我倏然怔了一瞬,对这样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但在将那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告知了无惨之后,我同他说:“对于人类而言,只要能一起老去,在生命即将面临尽头的时候,也仍然陪伴在彼此身边……”
“这样的话,就能算作天长地久了吧。”
这是我那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不知道无惨听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微微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有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似乎在看着某个地方。
“会的。”无惨这般答道。
他别过脸来看我,下颌的弧度漂亮得令人心颤,殷红的唇落在了我的嘴角,“我们一定会的。”
这是个满带着凉意的吻,几乎察觉不到几分热意,却无端令我觉得面上发烫,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笑了起来,突然很想告诉他一件事。
“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等到紫藤花盛开的时候,等到温暖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趴在无惨的肩头,对他说:“等到春节过后,在睦月的日子里,我们便成婚吧。”
睦月便是一月,也是春天到来的月份。
“无惨,”我询问他:“你愿意么?”
虽然并不清楚陛下和母亲的想法究竟如何,但这种时候我也没有考虑他们意图的必要了,在见到无惨的瞬间,便忽然觉得、无论是什么约定,也只是属于我们而已。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像是欣喜又像哀伤。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只是说出了只言片语便又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模样,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情绪之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我愿意。”
在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我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这时候却有某种更加强烈也更加深刻的情绪侵袭了脑海,使我久久无法安静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