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产屋敷家留宿了。
夜里的烛火彻夜未熄,无惨的身体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冰冷,甚至就像是已经濒临某种结局的人一般,在我们抵足而眠的时候,从他身体里所渗透过来的森森寒意,足以令我也难以承受。
但在另一方面,肌肤相亲所带来的喜悦却足以压下其他任何情绪。
那个人在我的耳畔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无端染上了几分奇妙的热意钻入耳廓,身体不自觉地缩紧了几分,却又在他的轻声低语下逐渐放松。
“无惨。”
我躺在他的身侧,从寝具中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因被汗水泅湿而紧贴在脸颊上的黑发被我拂开,所见到的仍是那张熟悉却又多了几分生疏的面孔。
距离我与无惨的第一次见面,似乎也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在这些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又令人觉得——变化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我觉得无惨可爱,是从初次见面时便产生的心情。
时至今日这样的心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论是露出何等姿态的他,在我的眼里都会是最初那般惹人怜爱。
他握住了我的手背,寝具中的另一只手将我拥入怀中,距离愈发靠近时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我们会在一起的。”
无惨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我从他的眼中所看到的,却是某种过分直白的担忧。
距离昔日医师们所说的无惨“活不过的二十岁”,已经只剩下一两年了。
与我而言只是转瞬的一两年,对于这时候的无惨而言,却是生命尽头的一两年。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未来——
苍白病态的青年躺在白色的寝具内,我们所面临的则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未来。
可那样的结果,未免也有些太过悲哀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之后,我抽出时间去找了晴明大人。
“您知道那种方法么?”
我询问他,“诸如……延长寿命之类的……”
“睦月姬,”晴明大人在我犹豫时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神色一如既往,视线则是落在因冬天来临而显得愈发荒凉的庭院中,“这种事情,曾作为贺茂斋院的您应该也是知晓才对。”
我自然知晓,只是……
“哪怕明知道应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可是面对那个人时,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闻言晴明大人罕见地回答了我这种问题,他同我说:“那个人大抵也是如此吧。”
直觉告诉我晴明大人的话中似乎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可当我再进行询问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愿意告知我了。
“我总觉得晴明大人什么都知道,却又觉得,您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种奇怪的念头,伴随而来的则是晴明大人意味沉重的眼神。
“睦月姬知晓该怎么做的。”
到最后,他也只是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又让人送我出门了。
*
在数日之后,无惨头一次来到了我在鹰司大路的宅邸中,黄昏时分他所乘的牛车停在了我的院门外,在遣了侍从将一把桧扇送来时,侍女从对方手中转交给了我。
是颜色极为艳丽的扇面,在那上面画着藤花与樱纹,与普通的桧扇稍有不同的是——上面作着一句熟悉的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只是看到这把桧扇,哪怕侍女什么都没有说,我便已经知晓在门外等候的人是谁了。
没有第一时间转告侍女进行答复,我盯着扇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是无惨,对么。”
其实并没有疑问的意图,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现如今正是深冬,按理来说无惨更应该在家中休养才对,可现如今他却出现在了我的宅邸门口,大抵还是因为——
在意京中的流言。
因为我现如今已经没了遮掩的意图,所以京中都已经知晓我主动前往产屋敷家的事情,产屋敷家主对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不过问我为何夜里也不离开。
但停在产屋敷家门口的带着家纹的牛车,却给了流言极大的发挥余地。
左右不过是在说着我们之间仿佛身份颠倒般的关系,明明应当是男子来访女方的宅邸,在我们这里却换了个个儿。
又说着我昔日身份如何,却为了无惨而落得如今这般。
这种话哪怕不传到无惨耳中,只是我听到也觉得不大妥当。
但京中素来如此,本就没什么过分重大的事情,那便只能从这种小事衍发。
在穿着正服的无惨来到我房间时,我询问了他的意图。
“生气了么?”
侍女在将无惨引入房中之后便退了出去,氤氲的烛火落在屏风上,却被无惨的影子覆盖了大半。
他没有说话,面色几乎可以说得上惨白,便衬得面容愈发精致虚幻,我摸了摸他的脸颊,怜惜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反对。
“你不该来的。”
只是这种距离的颠簸便足以让他虚弱成这般模样,无惨的身体状况早已衰败到了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的地步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对我说:“无碍。”
我摘下他的帽子,让那头鸦黑的微卷长发散落在他的背上,稍稍用手指梳理之后便会发现——无惨这时候的模样,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某种怪异的违和感从他的身上涌现出来,我所感受到的是则是某种奇怪的状态。
这时候无惨,倒有些不太像我所认识的无惨了。
虽说曾经也说过,无论无惨变成何等模样,我对他的感情也不会有所变化,可突如其来的某种改变所带来的影响,也着实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无惨没有咳嗽。
因为感觉不怎么需要,再加上也未能预料到无惨的到来,根本没有提前进行准备,所以我的房间里并没有燃起木炭,温度自然比无惨所适应的产屋敷家的宅邸中的温度要低得多。
可即便如此,再加上舟车劳顿这一前提,无惨也只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罢了。
大抵是因为这样的奇怪表现令我的表情也或许明显了,无惨挑了挑眼尾,忽然问我:“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在他面前说了实话:“无惨今天看起来……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了。”
闻言无惨似乎有些高兴,从他那翘起的唇角便可以窥探一二,连同语气也比往常轻快了许多,无惨告诉我:“近来为我诊治的那位医师,他的治疗似乎产生了作用。”
这便是无惨的解释。
那位医师的来历如何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无惨告诉我,他所用的药方是此前从未见过的药方,大抵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身体状况才能有这样的转变吧。
可听着无惨的解释,我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思来想去得不到什么结果,但至少这样的变化并没有坏处,无惨低下脑袋亲吻了我的额头,仍是称我为“睦月姬”。
“不对。”我靠在他的怀里,对他说:“不是这个名字了。”
我现在的名字,是源睦月。
闻言无惨的神色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像是因为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而感到不悦,又像是在责怪着什么一般,复杂而又奇怪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令他的面容也变得有些阴沉。
“你又这样了。”
我开口道:“虽然在我面前的时候很少,但我也还是能够发现啊,无惨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论是做的事情还是说的话……”
我所喜欢的人其实是个性格恶劣又乖戾的人,这样的认知其实在很早之前便在心底里明确了,可正因如此,我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管无惨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
因为这正是名为“相恋”的咒所产生的影响。
闻言无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虑之中,红梅色的眸子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入眼底的光彩却又难以理解。
在第二日我醒来时,侍女告知我无惨已经离开了。
他留下了一首和歌。
虽说有些令人惊诧,但我也说的是实话,大抵一开始是身份的原因吧,再加上原本就定下了将来的归所,虽说后来被贬为臣籍,但毕竟时日尚短,再加上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人把守在宅邸周围,所以在此之前我其实从未收到过和歌。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知晓这种东西。
对此十分擅长的晴明大人,在此前也经常收到来自贵族女子们的和歌,其中也不乏那些宫中的女子,他在这方面的造诣,或多或少也在我身上有所体现。
能理解无惨所留下的和歌是一回事,回不回又是一回事,我本想也写点什么的,可一提笔,却又倏然顿住了。
像是被什么所阻拦了一般,脑海中顿时什么也想不出来,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只能让侍女来将笔墨又收回柜中。
那首和歌也一并收入了柜中。
*
我也曾思考过一个问题。
现如今我的婚事应该由谁来做主的问题。
并非是说为我作出决定的意思,我只是在迟疑着,在婚礼时担任着长辈的对象,应当是谁才对。
本来是想着母亲,可又想起了那时自己说出了那种话之后母亲露出的表情,这样的想法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既然如此,那便是没有了。
这便表示着,倘若我要与谁举行婚礼的仪式,那在我这边便不需要任何其他人来参与了。
正因为我是真的在思考着那日对无惨许下的约定——等到过了春节,睦月来临的时候便结婚的约定。
所以我才要思考着,那一天真正来临的可能性。
在时隔了一个多月,冬日已经即将结束的时候,无惨再次来到了我的府邸中,我同他提起了这件事情,可无惨的表情却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他像是在迟疑着什么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深邃了几分,连同瞳孔的形状也似乎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本该是圆圆的瞳孔,在某个瞬间我看向他时,却有种几乎是竖瞳般的感觉。
大抵是我的错觉吧。我想。
可无惨的表情却并非是我的错觉。
他抿了抿嘴角,我这时才发现,这个时候坐在我面前的无惨,几乎可以用陌生来形容了。
不论是已经变得成熟的面容和五官,还是那双令人产生了奇异错觉的眼睛,再加上过分安静的状态,以及……
不知何时,无惨竟挺直了脊背。
我忽然呆住了,就像是一直以来的某种认知忽然被打破一般,心底里蓦地升腾起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无惨?”
在我这般唤着他的时候,无惨落下视线在我的脸上,询问我怎么了。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他才对。
在无惨的身上,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才对。
我这时候几乎已经能够肯定了。
但注视着那双形状姣好甚至比之晴明大人也更加艳丽几分的眼睛时,我却将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我同他说:“只是觉得,忽然很想叫叫你。”
闻言无惨轻笑了起来,但这时候所露出的笑容却比之以往都多了一份奇诡的感觉,令我不由得脊背发凉。
从心底里所升起的,是某种近乎茫然失措一般的感受。
但无惨这一次却没能察觉到我的变化了。
因为他将我拥入了怀中,亲吻着我的同时,我察觉到了某种铁锈般的血腥味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扩散了。
是无惨的血。
脑海中有清晰的认知,在我们亲吻对方的时候,无惨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并且让他的血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流转了……
随之而来的,是某种几乎要将人的神志也一并吞没的痛楚。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从何处开始扩散的,更不清楚它的来历……不对,我大抵是清楚的。
是因为无惨的血。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有了某种念头。
在无惨的身上的确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令他获得了什么。
在我这般思考着的时候,理智却在逐渐丧失,深入骨髓的疼痛感阵阵袭来,以至于我的指甲也嵌入了无惨的手臂中。
但他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般,甚至没有松开拥住我的手。
血液的腥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像是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甚至令人觉得——生出了某种饥饿感。
脑海里倏然冒出了某个字眼。
——鬼。
我会变成鬼吗?
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的时刻,便已经在同一时刻得出答案了。
我……
没有变成鬼。
【平安篇完】
第66章 番外
年幼时无惨听到过最多的话, 便是那些说他活不过二十岁的怜悯与悲叹。
而在那个时候, 他的名字也还不叫无惨。
很长一段时间无惨都没有名字, 导致这种状况产生的原因,则是他那自出生时便体弱多病的身体。
抱着这个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夭折的念头,他的父母并没有给他起名。
直至他活到了元服的那日。
无惨从一个小姑娘的口中得到了自己的“名”。
那位年纪尚小却身份尊贵的贺茂斋院,赋予了他如嘲讽般的“无惨”之名。
说实话, 从她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无惨的脑袋里便响起了嗡鸣的声音,便如同那些积攒了十几年的明朝暗讽都在这个瞬间涌入, 耳畔所萦绕的没有一句是祝福。
那些或是打量或是试探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宛如实质般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