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拒绝了其他人的求婚,也拒绝了与宫中的人重归于好。
在无惨唤她睦月姬的时候,她反驳了他:“不对,我现在的名字,不是睦月姬。”
因为想要和无惨在一起,所以主动放弃了贺茂斋院的身份,也放弃了睦月姬的身份。
于是她变成了源睦月。
即便府中的侍女们仍称她为睦月姬,也拗不过她自己想要抛下一切的决心。
源睦月几乎为了无惨放弃了一切,这是无惨很久之前便知晓的事情。
她说要在春节过后,睦月来临的温暖的日子里与他成婚,也说要在他好起来之后一起去堀川的河边看漂亮的紫藤花。
那样的愿望也曾一直牢记在无惨的心中,所以他接受了新来的医师的治疗,同意他在自己的身上使用了此前从未有人用过的药。
因为无惨没有哪一刻会比那时更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履行与源睦月的约定,想要和她一起去看漂亮的紫藤花,也想和她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更想和她……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在睦月中温暖的日子里,举行他们的婚礼。
源睦月。
鬼舞辻无惨时常在心底里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与他结下了无法解开的“咒”的名字,正如他无论如何都会是无惨。
哪怕不是产屋敷无惨,也会是鬼舞辻无惨。
变成了“鬼”的无惨,在意识到了自身变化的时刻,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
从死去的医师的手札中所看到的青色彼岸花,也只有她能拿出来。
但无惨却没有意识到,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在做着错误的事情。
而之所以此前的错误没能将他彻底推入深渊,全都是因为源睦月无条件包容了他的错误。
不论是她仍作为睦月姬时,面对着身份地位轻贱的产屋敷幼子的指责,却给了他认认真真的解释,还是在她主动开口说他可以来找她,却得到了无人问津的等待。
无惨总在犯着本不该犯的错误。
而这些错误所带来的后果,却在他们都长大之后,一并降临在了源睦月的身上。
不论是被贬为臣籍还是被他的血所侵蚀,都是极为惨烈的后果。
而更加可悲的却是,无惨哪怕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也仍在逃避着面对这样的现实。
于是产屋敷无惨变成了鬼舞辻无惨,昔日的睦月姬所赋予他的“无惨”之名,被他用“鬼”之名所玷污了。
所以无惨才会觉得,源睦月大抵是恨着他的。
他在源睦月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把声名远扬的童子切安纲,哪怕拒绝了她的赖光兄长,但她仍留下了这样一把用来“斩鬼”的刀。
睦月姬有着过人的天赋,这样的天赋远不止体现在音律方面。
鬼舞辻无惨甚至觉得,大抵是在许久之前,她便卜算出了什么,所以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摆着那样的东西。
就像是在为自己找着借口一般,鬼舞辻无惨认为,是因为他的动作太快了,所以源睦月才没能有机会拔出那把斩鬼之刀。
不然的话,要怎么解释她所说的“咒”未能实现这一事实呢?
那些所谓天长地久的约定,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
鬼舞辻无惨惧怕太阳光,这是变成鬼之后的影响,但他却也不知为何厌恶起了紫藤花,这样的特性同样延续到了每一个他所制造的鬼身上,仿佛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是谎言。
或许这样想的话,就能让自己心底里那股思念着她的情绪发生变化,减轻自己痛苦的同时,也能在再次见到她的时候……
拥有不同的结局。
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鬼舞辻无惨才从来都没能留住过她。
第67章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 是在蕨姬花魁的房门外。
这里是吉原花街中的京极屋, 依靠着蕨姬花魁的名声在吉原占据了一席之地的京极屋,哪怕是老板娘三津也要在她面前低下脑袋。
因为我之前待的店里, 老板娘经营不善,再加上也没有继续经营下去的心思,于是将店子和人都一起转手给了京极屋。
在此之前我其实也听说过蕨姬花魁的名声,虽然有着极为美丽的容貌,但她的脾气却是出了名的恶劣。
在店里待的时间更长的艺伎们恐怕都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所以才会在听说是要把东西送去给蕨姬花魁时左推右拒。
就在她们抗拒着推脱的时候,忽然不知有谁提到了我的名字。
“睦月现在没什么事情吧, 不如你去一下?”
而那时候的我正在练习三味线。
这样的提议仿佛令大家醍醐灌顶一般,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就是啊,反正你练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 去送一下再回来练也没关系的嘛。”
我抬起脸看向了说出这话的人。
她说得并没有错, 因为我在音律上的天赋几乎可以算得上零了。
哪怕每天练习的时间再长, 坚持的时间再久, 技艺也完全比不上其他人。
从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时常用惋惜的语气对我说:“睦月要是能再聪敏些就好了……”
那时候母亲尚在人世, 父亲也还未曾染上赌瘾,虽说也只是普通的人家, 但到底也能算得上家庭美满。
只可惜后来父亲迷上了赌博,不仅将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悉数扔上了赌桌, 甚至还把母亲的首饰和服都拿去变卖, 只是为了换取继续留在赌场中的赌资。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好, 受到刺激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可那时候家中早已没有任何积蓄了,再加上那时的父亲……眼中早就只剩下赌桌。
她大抵直至死前也未能安心吧,不仅是为父亲的堕落,也是为我的担忧。
我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父亲,自幼时独自一人出门后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之后,母亲便意识到了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
相比于其他同龄的孩子,我显然过分木讷了。
不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比别人慢上半拍,反应的能力也明显逊色于其他人,哪怕是有人在同我说话,只要稍微委婉一些,我便理解不了他们的意思了。
我是个过分愚笨的孩子。
在母亲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时,我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因为哪怕是这种时候,我仍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更无法弄清楚……母亲望向我的目光,究竟代表着什么。
直到她过世好几年之后,我被许久未归家的父亲卖去了吉原花街的一家店子。
说实话,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其实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许久未见的父亲,无论是外貌还是打扮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站在他身边,怔怔地看着他在和老板娘商谈价格。
年幼时记忆中的父亲曾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在河边放烟花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带着母亲一起去河边看烟花,还会在回来的路上从街边给我买零食,又给母亲买漂亮的首饰。
但现如今的他却变得过分陌生了,在那张双颊凹陷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从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想用我多换些财物。
“您看啊!”
父亲拖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到老板娘面前,又用另一只手捏着我的脸迫使我仰起脑袋,以便让老板娘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五官。
“这张脸难道不值我说的价钱吗?老板娘,这桩生意明显是你赚了才对啊,要不是因为现在家里实在困难,我才不会把女儿卖给你呢,想当初她妈妈可是镇上一顶一的美人,你看看,我们的女儿可是比她还要漂亮许多啊……”
我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挣扎地站在那里,只是平静地对上了老板娘的视线。
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手掌的温度无端令我想起了母亲。
“脸的话是值这个价钱……”
老板娘刚说出这样的话,父亲便露出狂喜的神色,直到从老板娘口中说出了剩下的话:“可是再加上她的身体状况,就值不了这么多了。”
听到这种话的父亲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本来面露讨好笑意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不是对着老板娘,而是对我。
就像是在责备我一般,责备着——为何我没能拥有健康的身体?
这样的问题也曾一度缠绕在我的心头,自幼年起便时常生病的我,母亲还在世时总会摸着我的额头,对我说:“睦月快快好起来吧,好起来了的话,我们就和爸爸一起去看烟花哦。”
但她没能等来我身体好起来的那一天,也没能等来父亲回心转意再和我们一起去看烟花的那一天。
最终成交的价格究竟是多少,我自己反而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将我留在了吉原花街,而那个老板娘则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我的店里可不会养只会吃饭的废物。”
为了能在客人们来时让他们开心,艺伎们都会学习许多才艺,但我的身体却不足以支撑我练习跳舞,所以老板娘只安排我学习了三味线。
奈何我实在没有天分,学了好几个月之后,也只是勉强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老板娘望向我的眼神越来越阴沉,甚至偶尔会令我觉得——她似乎在后悔买下我了。
只是……我其实并不擅长揣摩他人的想法。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听从她的吩咐,规规矩矩地做着她让我做的事情。
直到她的店子经营不下去了。
在店里的艺伎们被转手之前,她单独找来了我。
“睦月对吧。”老板娘抽着她的水烟,窗户被关了起来,氤氲在房间里的烟味令我低头咳嗽起来。
抬起眼睛时看到的是她皱眉的模样,我抿了抿嘴角点了点头。
见状老板娘叹了一口气,半是感慨道:“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说什么也不会买下你的。”
听到她说出了这种话,我的脑袋更低了。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是对的,所以也不太敢看她。
或许是因为就快分离了,老板娘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一直没有让你接待客人,其实就是想一次性赚一笔,反正你的身体也就这样了,哪怕没什么意外也活不过几年……”
我这时才知晓,原来老板娘从始至终,都只是想直接把我卖给有这方面癖好的有钱人。
“虽然只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但其实你也知道的吧,有钱人总是会有些奇怪的癖好,喜欢病美人的也不是没有,要是运气好遇到一位心善的大人,只要稍微哄上几句大概就会帮你赎身了,要是对方还挺喜欢你,或许也能被养在身边什么的……”
这时候的老板娘,我也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要把这些都告诉我。
但我也没有发问。
哪怕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她也能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上许久,所以我想,大抵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这是我罕见的能正确理解他人想法的时候,她说了许久才停下声音,而后突然抬起了我的脸。
那张已经长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不管看多少次也会觉得……真美啊……”
仿佛是谓叹一般,老板娘紧紧地盯着我的脸,语调却发生了变化:“只可惜你向来不太聪明。”
说到这里时,她又说道:“在吉原这种地方,光有张漂亮的脸可不够,等过几年再长大了、变老了,客人们也不会一直都看着你了,你既学不会和歌也学不会三味线,除了有张漂亮的脸之外,甚至连话都不太会说……”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沉默而又奇怪的气氛,于是我下意识开口:“对不起。”
闻言她挑了挑眉:“京极屋和我们这种小店可不一样,你在那里能过成什么样,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离开的前夜与我交谈了许久的老板娘,在第二日我醒来之前,在我房间里留下了一身和服。
是一身花纹艳丽的、哪怕是我也能一眼便看出来价格不菲的和服。
无法理解。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被接去了京极屋。
正如同老板娘所说,京极屋这种大店子和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年龄参差不齐的女孩子们被安排在一起学习,我永远都是学得最慢的那一个。
因为我没有天赋,更不像她们那样聪敏。
所以在被她们要求去给脾气恶劣随时都有可能生气的蕨姬花魁送东西时,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便被她们将东西塞进怀里,推掇着进了走廊。
低矮的走廊里偶尔有醉酒的客人从身边擦过,他们身上的气味令人不由得心生瑟缩,我低下脑袋抱着东西来到蕨姬花魁的房间——她住在阴面的北侧房间里,这个房间常年见不到什么阳光,据说是蕨姬花魁自己选的房间。
越往她的房间方向靠近,走廊里的客人与四周的动静便越小,就在我略微放松了些的时候,我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
抬起脸向那人道歉时,我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那是个十分年轻而又英俊的青年,微微卷起的短发服帖地吹落在脸颊两侧,红梅色的眸子深沉晦涩。
在我们视线相交的时候,他眸中的神色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表情变得难以描述,就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样。
——我令客人不高兴了。
这样的想法霎时间横贯在脑海中,我忽然想起了刚来京极屋时三津老板娘对我们说的话。
“无论如何也不能惹客人生气。”
在那个时候,她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但当她教训我们的时候,一个异常美丽却又表情倨傲的女人从不远处走过,仿佛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一般,她瞥了一眼我们的方向,而后嗤笑了一声。
三津老板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其他的女孩子们都很识相地没有说话,于是我也低下了脑袋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不知为何,我的运气似乎也总是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