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什么习俗?”
闻言她看了看周围,才像是要说什么小秘密一样凑到我面前,开口道:“就是留住客人的方法啊,向客人表示自己的爱意,往往会把自己的小指头砍下来送给客人。”
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心底里忽然涌出了什么怪异的念头。
“别害怕嘛,不是要你真的把手指头砍下来啦,以前斩首右卫门还存在的时候,他们家的人来照顾生意时就会把最近斩首的犯人们的小指也带过来卖给艺伎们。现在虽然没有斩首右卫门了,但是巡警们也能拿到犯人的小指头……”
在她解释完之后,我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要去买么?”
我问她。
她点点头说:“最近有位客人一直都来照顾我的生意呢,而且看起来也很喜欢我的样子,要是多把握一下或许可以依靠他离开这里也说不定……睦月真的不去看看么,你那位客人的话……”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你不去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关系,反正你那位客人已经那么在意你了,有没有这种东西都还是会喜欢你吧。”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论是在店子里的艺伎们眼里,还是在其他客人的眼里,无惨大抵都是极其喜欢我的。
——但他从未亲口对我说过。
哪怕在那个时候,在他主动亲吻了我的时候,他也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我喜欢你。这样的话。
或许仍是不够。
因为不够喜欢我,所以才不会说出口,只是于他而言钱财并不重要,所以他才会毫不吝啬地为我送来大量昂贵的礼物,却从不愿意给我一句话,也从未对我说过要带我离开。
因为我在他心目中还不够重要么?
这样的念头生出的瞬间,便也在同一时刻生出了某种想法。
我回绝了来找我的人的好意,告诉她我并不需要去巡警那里买来指头。而是回到了房间,从自己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把匕首。
这也是上一家店子的老板娘送给我的——和那套极为繁琐华丽的和服放在了一起。
我那时尚且不知道这把匕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但现如今向来,恐怕早在那个时候,老板娘便是想暗示我这一种做法吧。
只不过,若是我一直都像以前那样,既不和别人往来也不去理解别人的想法,那恐怕我也不会有以这种方式用到匕首的一天。
夜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但那把匕首上的锋芒却极为凛冽。
我将自己的手掌放在矮桌上,烛台就在我的手边。
在略带着橘色的烛火中所见到的景象,是纤细而又没什么肉感的手指,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双手很漂亮——令人意外的是,那个人是蕨姬花魁。
那时候的她从门口路过,见到我又在弹奏三味线,便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我也是好一会儿之后才发现了她的存在。
我后来更换的房间也离大厅远了许多,白天的时候甚至听不到什么吵闹的声音,正因如此,蕨姬花魁那出人意料的举动才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她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面前坐下之后,从我手中夺过了我的三味线。
“还是让我来给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三味线吧。”
她用倨傲的神色和语气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于是我坐在她的对面,头一次见到了她弹奏三味线时的模样。
不得不说蕨姬花魁的技艺远比我要精湛得多,所以弹奏出来的感觉也与我截然不同,在我的手中时断时续的曲子,在她的手中却是极为流畅地流泻出来。
只可惜我也不太有欣赏的天赋,所以完全听不出里面蕴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而蕨姬花魁大抵也看懂了我的懵懂,瞥了我一眼之后颇为不屑地开口道:“这双漂亮的手长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了啊,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
不对。
我现在就可以反驳她了。
这双漂亮的手,长在我的身上并没有浪费了,不仅如此,它现在就要发挥出作用来了。
心底里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所以匕首落下的动作同样很干脆。
——我斩下了自己的小指。
第70章
有血液溅入了眼睛, 令我不由得闭了闭眼,视线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我想, 我这时的表情必定极为扭曲狰狞。
从指根输送过来的只有阵阵疼痛,连带着手掌也有些痉挛,血液从断口处汨汨涌出,流失的血液导致头脑逐渐昏沉。
在某种寒意涌上的同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没什么关联的事情——似乎冬天就要来了。
奇异的心情涌上心头,其中夹杂着的却并非欣喜或是期待, 而是某种……近乎慌乱般的无措。
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才好。
但这样的感觉,却并非是为即将到来的冬天产生的。只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真正令我产生这种想法的, 是在那寒冷的冬天过后,所要迎来的春天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头脑似乎也变得不太清醒了——大抵是因为没有任何准备的缘故,手指根部的断口丝毫没有要停下涌出血液的意思。
浓稠的血色侵染了整张矮桌, 蔓延而下滴落在蔺草编成的榻榻米上,我的衣角也被染上了深沉的暗色, 此刻我所置身之处, 便如同曾经所听的物语中那些凄厉惨烈的景象。
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的——毕竟我的障门早已紧闭, 而血腥味应该也还不足以传到门外的走廊去。
但我的障门忽然被人拉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冲到我的面前, 捏紧了我的手掌——是在为我止血。
她夺走了我手中的匕首,语气强势地让我用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捏紧她所按着的位置, 又对我说:“你先等我一下, 我去外面给你找止血的东西。”
我忽然愣住了, 下意识按照她说的做法做完之后,未过片刻,她便带着干净的布料和一个小瓶子回到了我的房间。
在花街这种地方,药物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她却能随便拿出来……
我没什么表情变化,沉默地看着她为我包扎好伤口,“你是谁?”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龄比我稍大些,面上的神色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健康感,不仅如此,她还有一双眼神坚定的眸子。
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雏鹤,”她说:“我叫雏鹤,是这几天才来京极屋的新人。”
说出这种话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房中的景象,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询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在问我——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情。
其实很少有人询问我这种关于我自身想法的问题,尤其是店子里的人,她们绝大多数只会询问我如何才能让她们的客人们也像无惨一样出手大方,亦或是如何才能找到像无惨这样的客人。
所以在雏鹤这般询问我的时候,我思考了好一会儿。
“我要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的手掌残留了包扎后的血迹,矮桌上安静地躺着那根小指——以苍白而又纤细的模样浸在发黑的血泊中,无端透着几分可怖与诡谲。
闻言雏鹤皱起了眉头,大抵是无法理解吧。她是新来的,不知道这种事情背后的意义也很正常。
所以我给她解释了,就像其他人告诉我一样,我也把这种做法告诉了雏鹤。
“用这种方式来向客人表达爱意?”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似是难以理解,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什么:“太荒唐了。”
我盯着矮桌上的那根手指,不知怎的竟附和了她的话:“是啊,太荒唐了。”
但我却不是在说我现在的这种做法,而是在评价自己的想法。
我想起了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念头斩下这根手指的——是因为希望无惨能够喜欢我,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询问他,我在他心目中究竟算是什么。
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足够荒唐了。
但雏鹤并不知道我具体在想些什么,所以她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起身出门,向路过的侍女要了一盆水和一块布,在接过她递给我的东西时,她睁大了眼睛:“您的手……”
我提了提嘴角,露出来的是浅浅的笑意:”已经包扎过了,不用担心。“
矮桌上的血液没法彻底擦干净,滴落在榻榻米上的血迹更是已经渗入了缝隙之中,根本没有全部弄出来的可能性。
但我还是擦拭了很久,直到障门再次被人拉开。
这一次来的是三津老板娘。
她没有像雏鹤那样一进来便直接冲到我面前,而是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擦拭着血迹的举动持续了许久,才开口道:“已经擦不掉了。”
她对我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肯定会留下痕迹,再怎么努力挽回,结果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开口,只是忽然有种感觉,感觉她所评价的,其实并不是我正在擦拭血迹的这一举动。
于是我抬起脸看着她的表情,“挽回什么呢?”
闻言老板娘皱了皱眉头,“客人的想法并不会因为你的一根手指头发生什么改变,他们喜欢你的时候,不管你怎样他们都会觉得喜欢,想要用这种方式挽回客人的心是不可能的。”
我忽然笑了。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啊……”
并非是这样的。我在心底里反驳了她。
“别再擦了,我待会儿让人来给你换掉。”
老板娘将我拉起来,“现在先去上药。”
“不用了,”我挣脱了她的桎梏,告诉她:“我已经上了药了。”
老板娘虽有些疑惑我是哪里来的药物和包扎的纱布,但在抬起我的手看了看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留下了这样的话。
——*——
我从柜子里找出了大小合适的木盒,将那根仍带着血迹的手指装进了盒子里,并且在第二天无惨遣人送来礼物的时候,打算让那些人将这个盒子带给无惨。
但他们却拒绝了我的请求,并让我亲自将礼物交给无惨。
“能够收到您的回礼,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留下这句话的侍从们,又像往常那般,没有任何逗留地离开了京极屋。
在当天夜里,无惨光顾了我的房间。
我们面对着坐在和室内,老板娘早已让人将我房中的榻榻米和矮桌都换成了新的,不仅如此,连同屋中的屏风也一并换走了。
那面有着我看不懂的繁琐花纹的屏风,被换成了一面黑底金纹,绣着浮世绘水纹的新屏风。
进门之后的无惨,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在我的手上流转——哪怕我将手掌藏在了宽大的衣袖中,他也仿佛是早就察觉了什么一般,紧紧地注视着我的衣袖。
“我听说你有东西要给我?”
无惨开口道。
他的声线与往常有着极大的区别,低低地带着靡丽的颓淡,却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几乎要与昏暗的灯色融为一体。
那个盒子就在我的手中,被我用宽大的衣袖遮挡起来了。
在无惨那双暗红色眸子的注视之下,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掌,将那个盒子放在了我们中间的矮桌上,然后按着盒面将木盒推向了他。
他没有伸手接过,也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轻声询问道:“里面是什么?”
分明是在提问,却没有听出半分疑惑的感觉。
“是我想要送给你的东西。”
我同他说:“无惨,打开来看看吧。”
闻言他没再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了,却也没有拿起盒子,而是直接将盖子翻开,将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我们的视线中。
盯着那根因不再有血液循环而变得惨白的手指,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听到了一种说法。”我轻声道:“在花街里有一种做法,女子们会将自己的小指斩下送给恩客,要是按照这种说法的话,我只有无惨一个客人,所以只需要斩下一根手指就好了。”
闻言无惨终于抬起了脸,那张本该盛着儒雅与温柔的脸,此刻却是面无表情,仿佛挤压着黑云随时都要落下阵雨的模样。
因灯光的作用而多带上了几分阴影的面庞,恍惚间竟令我觉得,这时候他眼中的眸色,竟比我斩下自己手指时流出的血液更加浓稠。
“我是你的恩客么?”
他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闻言我摇头了,没有丝毫犹豫,“我并不觉得无惨是我的恩客。”
做出这种判断、产生这种想法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无惨并非是想要用钱来从我身上买走什么。”
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想明白了。
之前是因为这种问题太过复杂想不明白,后来是因为……逐渐能够理解他人的想法了。
倘若是为了从我这里买走什么,他也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和我相处。
“所以在你看来,我究竟算是什么?”
问出这种问题的无惨,重重地将盒子盖上了,他的手掌按在盒面上,那上面有青筋凸起。
似乎是因见到了这种东西而产生的变化。
但是,“这是我想问的问题才对。”
我同他说:“我才想要问无惨,在无惨的心目中,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微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玩物么?是消遣么?是可有可无的、随便换一个什么人来都可以替代的……”么?
“不是!”
在我的话说完之前,无惨打断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