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了橡树叶,递给潘多拉。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在触碰叶片的瞬间,成串的事实灌入脑海,太快太迅猛,她有些头痛,反而无法立刻辨识自己新知晓了什么。
“这是记录一切的伊利西昂橡木。不过,它传达消息的方式比较粗暴,可能需要习惯一下才能理解内容。感觉不舒服的话,先躺着喘口气。”
潘多拉依言缓缓卧倒在树荫下,草地像厚实柔软的毯子,胸口还有头疼都消失了。她不禁惬意地叹息。就像打结的绳结自然舒展开,她开始理解树叶传递过来的内容。
赫尔墨斯等待片刻,手掌在她额头上轻柔地探了探:“明白了?”
“嗯,”潘多拉归纳着新汲取的信息,“农业与丰收女神得墨忒尔有个女儿,名叫珀耳塞福涅。得墨忒尔的女儿与仙女们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嬉戏时,大地突然裂开,执掌冥界的哈得斯架着马车冲出来,将珀耳塞福涅抓上马车带到了地下,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她为哈得斯看上去毫无缘由的行为困惑地停顿了一下。
与赫尔墨斯的叙述不同,橡树叶教给她的只有事实,没有背后更深的缘由。
“只有驾驶日车的赫利俄斯、还有黑月女神听到了珀耳塞福涅的尖叫。得墨忒尔听到了女儿叫喊的回音,开始追寻她的踪迹。失去孩子下落的女神毅然离开奥林波斯,拒绝列席众神的宴会,不再饮用仙馔密酒。
“她只顾着前行,对赫利俄斯还有黑月女神的关切话语并不作答,只是一直前行。直到第十天,得墨忒尔来到了一座凡人的城邦。她收起神明的光冕,假扮成孤身一人的老妇人。统治城邦的王有三位女儿,她们到井边打水,看见了伪装下的女神。得墨忒尔--”
潘多拉再度惊讶地收声,赫尔墨斯并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等她继续。
“得墨忒尔声称她来自克里特岛,被海盗掳走来到异乡,她从他们手中逃离,之后一直流浪。她询问王的女儿们,城中是否有人家愿意收留她,她愿意帮助抚养襁褓之中的婴儿,看守宅邸,干整理床铺之类的家务活。
“于是城邦的公主们邀请得墨忒尔帮助她们看护年幼的弟弟。女神假扮成普通的老妇人,就这么进驻了城邦之王的宫殿,没有人发现她其实是神祇。
“得墨忒尔开始尽心抚养王的幼子,她不喂食他凡人的谷物或者乳汁,而是用仙馔密酒的气息滋养他,在夜里将婴儿埋进火堆,将死亡从他身上一点点烧掉。但是王后偷偷地监视女神,发现了这位乳母的异常之处,阻止得墨忒尔将孩子放进火堆。得墨忒尔揭开身份,走进为她新修筑的神殿,拒绝向外踏足一步。那时候开始,大地上不再有生机,不管怎么耕作,大麦都不会结出果实。人间陷入饥荒。”
潘多拉终于没忍住,侧头看向赫尔墨斯,问出连串的问题:“为什么得墨忒尔要向公主们撒谎?为什么她要先去抚养王的孩子,被王后发现之后才拒绝给予大地丰收?”
他朝她略微倾身,支着手从上笑笑地看下来,反问带着揶揄:“你觉得呢?”
她耳后莫名发热,思索片刻后,不太确定地说:“得墨忒尔失去了女儿,她……想要用抚养王的孩子来抵消痛苦?”
“对。”
赫尔墨斯的简单首肯令潘多拉心头雀跃。心弦更松弛些许,她大胆地问:“神明也会感到痛苦吗?”
赫尔墨斯安静地注视她片刻,才回答道:“当然会。痛苦、悲哀、喜悦、憎恶与爱意,这些人类和其他生灵拥有的感情,神当然也有。人原本就是以我们为原型塑造出来的。但我们感受还有表达情绪的方式,很多时候都与人类不同。”
潘多拉没有等到他详细的解释--神明的情绪感知和表达究竟有哪些具体不一样。珀耳塞福涅真的能被一个凡人婴孩代替吗?她没有追问。
“撒谎的缘由往往重要。编织谎言时你也要考虑,你为什么要撒谎。”赫尔墨斯将话题转回谎言还有得墨忒尔身上,“大地不再有丰收的金色美景,然后呢?”
“之后的事……您也插手了,我想听您说。而且,您说得比我好。”潘多拉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像恭维,无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她真的这么想。
赫尔墨斯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潘多拉的头发对赫尔墨斯莫名有吸引力。之前他还隐忍着只在她睡着时碰一碰;现在可能因为合乎本性的那一面已经揭开了,找到了继续留在至福乐原的由头,又有了想要的承诺,他便有点肆无忌惮。
况且潘多拉身体里多了狡诈的种子,却还是那么坦诚地称赞他,他顿时感觉刚刚亲了一下发尖还不够,不禁伸手以指尖缠住她带卷长发的末梢。
“父神宙斯听到了人类的祈祷,从奥林波斯派出一位又一位的神明,奉上礼物和荣誉,试图劝说得墨忒尔回到众神之间,再度给大地带去恩泽。”
心情好的时候赫尔墨斯总是分外好说话。他应下潘多拉的请求,接上她没叙述完的事件后续:
得墨忒尔拒绝了宙斯派出的所有使节,她只想再次见到失踪的女儿。于是宙斯命令赫尔墨斯居中调停,劝说哈得斯让珀耳塞福涅暂时离开烟雾缭绕的黑暗之地。
一边描绘他怎么受命前往冥府,赫尔墨斯手上也没闲着。他将潘多拉的头抬到膝上,指尖灵巧地翻飞。将她的蜜色长发编成辫。
潘多拉听着他复述,却有些走神。
她一抬眸就能对上赫尔墨斯的绿眼睛。拉近的不止空间上的距离。他对她的态度突然要亲近随意许多。并不是说之前他对她不好,但总是带了点客气的疏离,好像不愿意离她太近。
潘多拉猜想这是因为她主动请求成为他的学徒。大概这种誓言关系对他来说,和宙斯给予的任务有什么不一样。
“我将消息带给哈得斯,他同意放行。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冥王同意放还珀耳塞福涅,却在临别时让她吃下了一粒石榴籽。品尝过冥府果实的女神无法彻底回归奥林波斯,在那之后,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要与哈得斯一同度过。
“假如你身处珀耳塞福涅的境地,你想要回到母亲身边,但哈得斯不会轻易同意,”这么说着,赫尔墨斯开玩笑似地扣住了潘多拉的手腕,“你还没有吃下石榴籽,你想要逃离冥府雾一样阴冷的黑暗,而能使用的武器只有谎言和诡计,你会怎么做?”
潘多拉支起身,思索片刻后说:“我……会说,如果我见不到阳光还有母亲的面容,我就会因为悲伤死去。”
赫尔墨斯笑了。
“啊。”她意识到错误。
以死亡为筹码和冥界主人交涉缺乏意义。况且,得墨忒尔与宙斯的女儿本来就与死亡无缘。和她不一样。
“再想想。”赫尔墨斯圈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她的肩膀撞上他的,腰间也被从后箍住。那个让她感到陌生的赫尔墨斯又露出端倪,而且与她贴得这么近。神明光冕的寒芒钻进亚麻织物下,让她颤抖,又吸走她挣开的力气。
她随即想到,也许他只是在入戏地模仿死亡的主宰。
即便如此,有一瞬间潘多拉几乎要以为,赫尔墨斯不在出题考她,而是真的在以介绍花草般柔和的口气,在她耳畔威胁:“说服我,否则你就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第1卷 第9章
赫尔墨斯在提出教潘多拉骗术时就开始后悔。
这懊恼而无力的情绪在他借着由头从后抱住她时达到顶峰。他不应该教潘多拉足以引发变数颠覆宙斯计划的技巧,不应该继续逗留伊利西昂,不应该露骨地表达对她的喜爱……还有在说谎时掺杂进真心。与懊悔情绪同等强烈的是轻飘飘的欢喜。
--否则你就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也不知道是对冥府之主的恶意模仿,还是愚蠢且不会实现的愿望。
潘多拉被他说得发怔,也可能只是被这刁钻的题眼难住了。她一定想不到她摩擦着他脖颈的发丝足以勾起什么样的念头。她正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试图编造出一套新的说辞。
赫尔墨斯不介意潘多拉答不上来。那样他就可以一直这么揽着她。
在潘多拉对他拥有离奇吸引力这件事上,他已经懒得去抗争了。不管他乐不乐意,爱之金箭已经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戳了个窟窿,每一阵从洞眼中穿过的风都在煽动火焰蹿高,让它们燃烧得更加激烈绵长。
厄洛斯是不是正在哪里偷笑他的失态?
可恶的爱神。赫尔墨斯这几天骂厄洛斯骂得太频繁,都有些厌烦了。但还是要骂。
就因为和阿波罗的几句闲聊,厄洛斯感到尊严被冒犯,于是在宙斯的眼皮底下拉开弓。爱神不怀好意的金箭射中赫尔墨斯,本不属于他的爱欲之火开始熊熊燃烧。他生出私心,找了个有理有据的由头拖延送走潘多拉的期限,将她带到了时间之外的伊利西昂。
原本今天他已经要带她离开了。
然而连串的意外、还有复燃的渴求绊住他的脚步。
其实现在临时改变主意也来得及。不需要教导如何撒谎诓骗,潘多拉就足以令人王还有凡人着迷。只要罔顾才与潘多拉定下的约定,直接将她送回积雪的山峰之巅,再驾车载着她下到凡间,确保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名叫厄庇墨透斯的提坦神族拉起她的手,赫尔墨斯就只是为父神又立一项功劳。
除了罪魁祸首厄洛斯、还有最后总能勘破真相的宙斯,不会有谁知道潘多拉的微笑曾经让他晕头转向。毕竟他真的什么都没对她做,认真的亲吻都没有。
短短三四天时光对不死的神明来说,搁置进不再启封的记忆深渊是很容易的。况且一旦离开至福乐原,这里的事都等同没有发生过。等人类再次被众神毁灭又创造,他说不定也只会依稀记得曾经给众神的礼物命名这件小事。
最后还是没走成。
赫尔墨斯比金箭初初击中他时更加清醒,每件事每步的利害都考虑得分明,但还是无一例外地选择与理性相悖的路径。他早就知道懵懂的众神礼物在完成使命后,很难有幸福的结局。花园主人代替他将隐忧摆到明面,决定的是赫尔墨斯。
纯粹是私心作祟。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颇为新鲜。
诸多自相矛盾的考量在潘多拉侧转身体,朝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都不太重要了。
“您希望我留在您身边吗?”她宁静的灰色眼睛注视他,予以脉脉含情的错觉。
她只是在模拟珀耳塞福涅。
就像他在以哈得斯的立场应答一样。
“是的,永远。比死亡更永恒。”
“我……并不是不愿意待在您身边。您对我很好。”潘多拉这么说着,一只手缓慢地搭上他的肩膀,勾住半边脖颈。赫尔墨斯能感觉到她的小心迟疑,她还记得他因为类似的亲近动作而怪声怪气。
“但我与母亲的道别太过匆忙。而且,我不希望她怨恨您。我想得到她的祝福之后,再和您在一起。”她轻轻地叹气,仿佛真的因为得墨忒尔与哈得斯之间的复杂关系而感到头痛,因而忧郁地沉默良久。
然后,她将赫尔墨斯的肩头衣物揪出细细的褶皱,诚恳地提议:“您和我,我们一起去见母亲吧。好不好?”
阿芙洛狄忒馈赠的魅力加上一点稚嫩的狡诈,效果惊人。
哪怕能看出别有所图的痕迹,听者也很难拒绝。
赫尔墨斯良久沉默。对只存在于假定之中的哈得斯生出一丝微妙的不服气。
潘多拉以为这个方案又出纰漏了,抿唇垂下视线。
他松开她,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次的想法很好。简单但是有效。尤其对于原本就对你有好感的对象来说,这种为对方设身处地考虑的态度非常管用。”
她好奇地眨眨眼:“哈得斯对珀耳塞福涅有好感?”
赫尔墨斯抑制住叹息的冲动,平和地解释:“当然。而且他清楚得墨忒尔不会同意将女儿的手交给他。否则他不会大费周章地将她掳走。”
“那么,”潘多拉忽然看向草地,像是担忧他们谈论的两位主角会在地下听到她的不敬问题,“珀耳塞福涅是怎么想的呢?她对哈得斯有好感吗?”
“如果是你,你会吗?”
潘多拉眼神躲闪起来:“我……不是女神。我不知道。”
她对此有看法,但试图掩饰,甚至将问题反抛回来:“您载着她去见得墨忒尔的时候,她是否告诉您什么了呀?”
“即便她真的说了什么,现在我也不敢随便乱传了。”赫尔墨斯调侃着敷衍过去,“那之后,珀耳塞福涅是冥府的女主人,这点确凿无疑。”
顿了顿,他略微正色说:“谎言再巧妙,也要注意撒谎的对象。我不建议欺瞒神明。即便骗过对方,也会招来可怕的报应。”
潘多拉立刻点头:“我不敢的。”
“但我不介意你试着欺骗我,”赫尔墨斯单手撑住额角,歪着头看她,笑眯眯的,“如果你能骗到我一次,我有奖励给你。”
潘多拉没有当真。她怎么可能骗过他。
赫尔墨斯已经在橡树枝桠间搜寻下一片合适的叶子。
“既然阿芙洛狄忒给了你祝福,这个例子很合适。”
潘多拉没有立刻接过。因为她惊讶地发现,刚才将得墨忒尔与珀耳塞福涅的事灌入她脑海的那片叶子已经不见了。
“伊利西昂橡树的叶子即便被摘下,事实也不会消失。”赫尔墨斯看透了她的疑惑,适时解释。
她颔首,接过了新的橡树叶。
第二次以这种方式接受新知识,她没有那么头晕了,很快理解了内容。
有一位年轻的牧羊人俊美如神明,他的容颜攥住了美神阿芙洛狄忒的心。女神沐浴后以馥郁精油涂抹肌肤,穿上华服,来到山野之间,在牧羊人的小屋中找到了心仪的青年。牧羊人为阿芙洛狄忒神魂颠倒,辨识出她并非凡人,称颂她的美貌与光辉,并祈求女神祝福他长寿并且声名远扬。
阿芙洛狄忒却谎称自己并非不死之身:她是某位远方国王的女儿。她说自己在向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献上祭祀的舞蹈时,赫尔墨斯遵循父神旨意将她从人群中偷走,只为了将她带到牧羊人面前,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牧羊人相信了阿芙洛狄忒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