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未落,孩童便陡然转身,抱着潘多拉的衣装就迈开步子。
“站住!我的衣服--”她立刻从水里站起来,试图追上去。
“嘻嘻嘻。”那孩子跑起来快得不可思议,一眨眼就失去了踪迹。
潘多拉懵懵地站在泉水边。那孩子偷走了,不,抢走了她的衣服。她弄丢了众神赐下的礼物。
“赫尔墨斯……”自然而然地,众神信使的名字从她唇间逸出,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见,慌张地抬高声量呼唤,“赫尔墨斯!”
紫色披风因为奔跑扬起,他立刻出现在她眼前。
赫尔墨斯怔忡。
潘多拉脸色苍白,灰眼睛仓皇地睁大,从头到脚都在滴水,瑟瑟发抖。
“有个孩子抢走了我的衣服,”她慌乱地拉住他的衣角,看到紫色披风晕开水渍又急忙松开,湿润的双眸依旧黏牢他,“对不起。我不该弄丢那么重要的东西……对不起,我……”
轰,烈焰几乎将赫尔墨斯掀翻。
刚才还能用自尊还有道理克制得很好的冲动瞬间复苏。她慌张得不知所措,他却用余光搜索着适合当花床的林中草地,想要趁乱拉她进他的披风。他都有点惊讶了,原来自己这么卑劣并且贪婪,就喜欢她无条件地依赖他、第一个向他求助。
“犯人是个孩子?”赫尔墨斯问道,表情一本正经,难得严肃,根本看不出他同时在想象如何熨干湿漉漉的肌肤。
“是的,一个金色头发的漂亮孩子,跑得非常快……和您几乎一样快。”
必须得在他控制不住前将她遮起来。
“我先帮你找一套衣服。”赫尔墨斯解下披风,将潘多拉罩住。她欲言又止地抬眸看他,眉头忧虑地蹙起来。他抑制住亲吻她眼睛的冲动,很从容地保证:“不用担心,我会把东西都找回来。”
她将信将疑地抿住嘴唇。吓白的脸颊显得唇瓣更加红。
“我已经知道小偷是谁了。”他抚摸她的头发,不敢太久。恰好足够用简单的魔法吹走她发间水珠的程度。
潘多拉信服且乖顺地点了点头。
“在这不要动,可别让人把你也偷走了。”赫尔墨斯这么说着,竟然真的有点担心会冒出什么家伙把她也一并掳跑,干脆用双蛇杖在她身周画了个不可侵犯的圈,“我很快就回来。”
他确实很快就回来了,一来一去也就几个眨眼的工夫,手里还多了条伊利西昂女性住民穿着的那种白色亚麻长袍。
“谢谢您。”潘多拉解开身上的披风,不确定是否该立刻还给赫尔墨斯。
神使的紫色披风不知道是什么奇特材质,轻盈又暖和,即便沾水也立刻变得干燥。即便如此,她刚才确实满身都是水珠,差不多把这披风当做了擦干身体的织物,就这么将湿透过又恢复原状的披风还给他,她有点过意不去。
赫尔墨斯已经背过身去,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你换好衣服我就带你去抓小偷。”
潘多拉依言照做:“好了。”
“跟我来。”
她还以为赫尔墨斯又会抱着她飞到目的地,有点惊讶。
他回眸看她。那是一种陌生的眼神,激起从尾骨向上蹿的颤抖。
随即,他露出友善温和的微笑:“路途不远,徒步就可以。”
“可是……如果不快点去,那孩子会不会逃走?”
“不会。”赫尔墨斯答得干脆,走在前面。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在伊利西昂之外各处神殿神祠还有献给他的道标上,倾听了一会儿大同小异的祈祷,终于勉强镇定下来。
然后,他又暗自认真问候了一番厄洛斯。但不敢太认真,怕被爱神感应到招来更多报复。
树林外依旧是宁静和美的田园风光。
站在日光下,赫尔墨斯略微放松了一些,回身牵住潘多拉的手。
她的手发凉,透露出不安。他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掌心,没意识到这是此前他从没做过的亲昵小动作。和刚才折磨他的离谱念头相比,捏一下手太平常了。
潘多拉没说什么,却感觉胸口突然砰砰地跳。
赫尔墨斯则想着,其实潘多拉没必要那么慌张,就算真的弄丢了那件袍子和所有装饰品也没什么,雅典娜又不是只有一件可以送出手的衣裳。而且他身为播撒人间财富的神使,也不缺足以与那些礼物齐辉的奇珍异宝。
但他享受她因为不安而表现出的依赖。而且,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带她去“小偷”那里一趟。
他们来到一条宽广的河流前,河心有座绿意盎然的小岛。
潘多拉左右四顾,辨认出两边的山丘和田野,困惑地低语:“这里……之前没有河流。”
“通往这里的路径只有向获许可进入者开放。”赫尔墨斯将她抱起来,轻松越过水波踏足河心岛。
能够以飞翔渡过河流的不可能是凡人。潘多拉随之意识到,这座河心岛、偷盗她衣服的那个孩子,都不简单。
岛上是一座美丽的花园。举目所见尽是潘多拉无法辨认出的奇花异草。灌木与绿荫之间开辟的小路斗折,像个迷宫。
赫尔墨斯拉着她前行。潘多拉看着他的背影想,他来过这里。
盛放的异色花丛豁然分开,他们抵达河心花园的心脏。鲜嫩欲滴的翡翠草地上,生长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橡木。树下摆着一张高背椅,一位须发巨白的老人坐在那里。他穿着宽大的斗篷,兜帽拉到眼睛上方。
“啊。”潘多拉瞪大眼睛。
老人的足边,摆放的是月亮般皎洁的白袍,上面是她摘下的首饰,一样都没少。
赫尔墨斯与她短暂地对视,仿佛在说“你看,找到了吧”。
老者看见他们,唇上的胡须动了一下,似乎笑了。但他一言不发,直到赫尔墨斯与潘多拉来到面前,才开口道:
“宙斯与迈亚狡诈的孩子,你的学徒竟然缺乏戒心,我很惊讶。”
潘多拉明白过来:那个孩子是这老者派来的,意在试探她。她垂下视线。老者的说法仿佛在指责赫尔墨斯做得不够好。
赫尔墨斯略微低头,算是行礼。很难说他的态度究竟是否恭敬:“我只是遵从宙斯的意志,授予她足够的人性。”
老者发出怪异的低笑。
潘多拉想起奥林波斯辉煌宝座上的宙斯,他和这老者的笑声有些相像,都让她不舒服。
“达成他的目的,确实够了。但是--”老者顿住,看向赫尔墨斯,兜帽略微后移,露出他的眼睛。
潘多拉只匆匆一瞥,甚至来不及弄清自己看清了什么,就本能地低垂下头。她不寒而栗,知道自己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要在那之后存活下来,现在这样可远远不够,你也很清楚这点,不是吗?”老者声调平和,一副陈述事实的口气,“宙斯创造的人,可都是卑鄙狡诈的生物。”
赫尔墨斯不卑不亢地应答:“直接告诉我你的目的。”
“目的?”老人又发出让人不舒服的笑声,他笑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潘多拉。赫尔墨斯往前错了半步,好像要挡在他们中间。老者见状摇了摇头:“这可真稀奇,赫尔墨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你。啊,原来如此。但我更加疑惑了。”
“赫尔墨斯是谎言和骗术的专家,他却没有教你这方面任何事,你不介意吗?”
潘多拉愣了一下,意识到老者是隔着赫尔墨斯直接对她说话。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然而,她不询问不代表没有察觉。
比如赫尔墨斯和老者都知道她前往凡间之后要面对什么。为什么她至今为止都没想到要质询赫尔墨斯呢?也许是明白即便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她只有接受这一个选择。
老者像是瞬间对潘多拉失去了兴趣。他起身,重新盯住赫尔墨斯,意味深长地说道:“之后,我允许你带她来这里使用这棵橡木。思索,烦恼,然后做决定吧,迈亚之子。”
话音未落,老者便消失了。
赫尔墨斯依旧背对她,罕见地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说话,潘多拉便小心地绕到他身侧,去打量他的神情。
黑发碧眼的神明一眨不眨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椅子,像面无表情的石像,因为无表情而显得难以接近,甚至有点可怖。
“赫尔墨斯?”她有点怯生生的。
他转过来看她,眉眼间浮现古怪的笑意。他的声调很柔和:
“学会欺骗之后,你就再也没法用原本的眼神看待这个世界,对他人是否也同样在欺骗你的疑窦会如影随形。”
对她说话,赫尔墨斯基本都是这么有耐心又好脾气的。但现在的他令潘多拉想要后退。可能因为他一直以众神信使这个侧面与她相处,而非与生俱来的、狡猾善骗的那一面。她轻轻颤栗,却不受控制地被他的话语吸引。
“我不应该教你欺骗和诡诈,但那对你有很多好处。现在就离开至福乐原会更轻松,某一部分的我希望你那么选。但另一部分的我想要你学会适时变得狡猾无耻。所以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要向我承诺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身上摄人的气息内敛,又变成过去三天她所熟悉的样子,但吐出的话语却武断任性,因而十分陌生:
“作为小偷、骗子与魔术的守护者,我有权欺骗任何人,不会容忍被任何人怀疑。包括你。”
赫尔墨斯以比看里拉琴更温柔的眼神注视她,像在劝她放弃:
“潘多拉,如果你想要留下,向我学习谎言与诡计,那么就承诺我,唯有对我,你会永远盲信,不抱任何怀疑。”
第1卷 第8章
潘多拉迟疑了。
她读不懂赫尔墨斯的态度。给予她生命的众神将她交到他手里,如果他想要她学,那么她就学;如果他宁可她拒绝,那么她也会同意离开这里。
她隐含恳求地盯着赫尔墨斯,希望他代替她做决定。就像之前所有事一样。
他叹息似地柔声笑,很坚决:“不行,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这件事必须你自己做决定,誓言才会有效力。”
“如果我想要向您学习……我具体会做些什么?”潘多拉眨了眨眼。不会很难吧?
“和巧言没什么区别。我会给你祝福,然后引导你运用它。”赫尔墨斯抬眸看向橡树枝叶间若隐若现的苍穹,补充说,“但这里不是奥林波斯,而且你已经适应了这具躯体,接受祝福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不舒服。”
“您觉得我需要再花几天才能学会?”她隐约感觉赫尔墨斯并不想在伊利西昂久留。如果要花太久,那就算了。
“说不准。”神使像是看穿了她的考量,微微笑着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潘多拉低下头去。她想不想学习骗术?不知道。她想不想继续在这待下去?
她扬起脸:“赫尔墨斯,请您教我。”
众神信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有笑意,但即便有,也很快消散了。她暗自舒了口气。他虽然不肯说,但她选中了他更想要的。
潘多拉随即觉得自己的说法太直白,枉费了他言语方面的教导,弥补似地多来了两句:“我想向您学习如何编制巧妙的谎言、如何构想出惊人的诡计。”
赫尔墨斯专注地看着她,等她说出最重要的话。
郑重的誓词自然而然地在意识的水波间浮现,潘多拉所需要的就是将每个词每个音节都念出来:
“我承诺,我向您、向伟大的天空与深色的土地发誓,猎杀阿尔戈斯的赫尔墨斯,小偷之王、谎言与诡计的专家,我会永远相信您,绝不会怀疑您。”
“好,”赫尔墨斯的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失神须臾后喃喃地重复,“很好。”
字面意义是好的,但他听上去有点懊悔。
潘多拉便没有作声。他很快调整态度,轻松平和地说道:“闭上眼睛,我给你祝福。”
她乖顺地为视野拉上帷幕。
赫尔墨斯靠得更近了,她感觉到他身上那独特的气息。他拨开她散落的发丝,将一缕绕过肩膀。然后,他的指尖找到了她心脏的位置,没有犹疑,直达目的地。
“我会将谎言、诱骗的手段、还有狡诈的性格埋进去,就像在泥土中播下种子一样。”赫尔墨斯轻声细语的解释在她头顶响起。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多了些许熟悉的笑意:“不要那么紧张。”
潘多拉垂落的长睫毛窘迫地颤动起来。
“一点都不疼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吐息落在她的额际。
潘多拉感觉到他用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的意识因此都集中在头上,慢了一拍才感觉到异物侵入胸口的刺痛。
好痛!
她僵住了,甚至忘了呼吸。
雅典娜给予的常识告诉她这疼痛其实并不严重。但这是她的痛觉第一次开始运作,非常不习惯。窒息感加剧了诡诈之种带来的不适。她缩起肩膀,向前佝偻,额头碰到赫尔墨斯的胸口,短促地抽气。
他扶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很快就好了。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潘多拉一启眸,早已满盈的温热泪滴就顺着眼角淌下脸颊。
赫尔墨斯无奈地为她擦眼泪:“那么难受?”
她想要点头,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却是:“已经没关系了。”
不止是潘多拉,赫尔墨斯也愣了一下。
他随即评价道:“这个谎言很拙劣。但看来我的祝福已经生效了。”
她深呼吸着环顾四周。河心花园的景色没有变,天空和大地也没有变,但有什么不同了。她随即猛地想到,刚才赫尔墨斯就对她撒谎了,骗她说不会痛。那么--
“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他在她身后轻声说。
没来得及萌芽的念头凋萎了。潘多拉面向他,点头表示她记得。
赫尔墨斯没多说什么,在树下席地而坐,侧头示意她到他身边去。他抬起手臂,触碰低垂枝丫上的叶片,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能和你讲的故事就多了很多。”他像是找到了想要的那一片叶子,停住:“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