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潘多拉没有对任何东西表现出强烈的欲望--凡人大都贪婪,寡欲是她缺少人味的主要缘由之一。也因此,他对她会提出什么要求尤为好奇。
“我想要您收下这块石头。”
最后,潘多拉这么说。
赫尔墨斯讶然失语。现在他想要苦笑了。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请求。某种意义上,这比祈祷他传授偷盗的诀窍还要大胆。而潘多拉对于自己在要求什么未必有自觉。他猜想是阿芙洛狄忒的馈赠在作祟:即便潘多拉对于爱尚无概念,她已经在无意识地唤起身边人的好感。
对于乐原住民,潘多拉的外表和风采就足够达成目的。而对拥有言语权能的赫尔墨斯,巧妙编织的大段话语反而不如真诚直接的几句。
如果他只打算教导她如何更好地俘获人心,那么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指引她的了。
赫尔墨斯深得宙斯信任,清楚万神之王对普罗米修斯报复的计划全貌。潘多拉抵达人间只是第一步。重点在她会给人类带去什么。
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谎言有三倍效益,不自知的骗子最为高明。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厄庇墨透斯与精明的兄长不同,个性粗疏、缺乏远见。不需刻意学习说谎或是诡计,现在的潘多拉迷住他已然绰绰有余。最妙的是,她对自己的真正使命一无所知。
赫尔墨斯抵达最为合理的结论:他应该现在就将她送回奥林波斯。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挽回局面的最佳也是最后机会。
赫尔墨斯短暂地阖上双眸,再度睁开眼时,已经下定决心。
他会证明爱之金箭的可怕力量也无法阻止他的步伐。他是一切生灵的引路人,哪怕短暂地被蒙住双眼迷失,最后也总能找回道路。想到这里,他不禁期待与厄洛斯碰面时,爱神会是什么反应。
潘多拉还维持着双手捧着黑色鹅卵石的姿势,抿嘴唇的样子流露出一丝不安。
“好。那么我就收下了,”赫尔墨斯取走石块,“你已经学会如何使用言语了。”
潘多拉闻言粲然笑开。
赫尔墨斯略微别开脸,已经拟好了宣布他们即刻返回奥林波斯的说辞。
但在他开口前,突然响起细微的怪声。
潘多拉吓了一跳。因为这咕噜噜的声音是从她的肚子里传来的。她无措地按住小腹,求助似地看向赫尔墨斯,像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你饿了,”赫尔墨斯哭笑不得,温言解释,“离开奥林波斯之后,你身体中遗留的神气就逐渐消散,现在和普通人类一样需要进食,否则就会没有力气。”
“那么……我该到哪里去找食物?”
让潘多拉饿着肚子返回奥林波斯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好像有些过分,有过错的又不是她。赫尔墨斯立刻妥协了,他看向村庄:“这里的居民一定很乐意款待你。”
他随即又改变主意。既然已经决心将潘多拉送回去,就不该再让她与伊利西昂之人再多接触,以免她又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飞快成长、反而打乱计划。
“不过你今天收到的礼物也足够烹调简单的晚餐,也可以回小屋,你觉得如何?”
潘多拉立刻接受了新提议:“我想要回去。”她垂下视线:“所有人对我太热情了,我……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赫尔墨斯抱起潘多拉:“饥饿的滋味不好受。直接飞回去更快一些。”
她自然没有异议。等他们离开地面之后,她才忽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和从噩梦里惊醒那时不一样,她是有意识地、主动地与他亲近。
有那么须臾,赫尔墨斯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与水星一样飞速运转的思绪停滞了。纤细又温暖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柔软的发丝蹭过皮肤,若有似无的痒--他只知道这些。
他几乎立刻回过神,垂眸看她,虽然脸上依旧笑笑的,语气故意带绵软的刺:“不用那么扒着我,你也不会掉下去。”
潘多拉颤抖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臂,僵硬地在他臂弯里缩成一团。浑似被冤枉的小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敢辩驳,可怜兮兮。
赫尔墨斯随即意识到,她并不在诱惑他。她可能只是觉得日落时分的风有些冷,便理所当然地向他寻求庇护。
也不管神明的怀抱并不是什么取暖的佳处。
赫尔墨斯感到自己应该解释几句,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她掠过被忧郁黄昏笼罩的田野和树林。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对潘多拉不客气。她不假思索的依赖能唤起他稀薄的愧疚心,令他心虚。他因而狡猾地希望她多畏惧他一点,或是干脆学会排斥他。那样之后他会更好过。
回小丘的短短路途,谁都没再开口。
潘多拉不敢再打量神使的脸,始终低着头。在她献上那块石头之后,赫尔墨斯的态度就变了。也许她触犯了什么忌讳。那样的话,他没有惩罚她已经是万分的仁慈。触怒神明是不需教导的禁忌。
她咬住嘴唇,因为揪住胸口的酸涩情绪又往里蜷缩一点。她还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她不喜欢赫尔墨斯这样,即便她模模糊糊地明白,她不能要求他什么。
汹涌的热流冲上鼻尖和眼眶,潘多拉眨眨眼,用手背碰了一下脸颊,竟然摸到温热的水渍。这就是眼泪?她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眼泪停不下来。
赫尔墨斯也察觉了。潘多拉忽然比刚才要抖得厉害,脸像要埋进胸口。
他立刻加速向橄榄树环合的门庭降落,靴子还没沾地,就急忙侧下去确认潘多拉的表情。水光斑驳的脸颊还有露骨地避开他的视线竟然如此可怖。赫尔墨斯僵住半晌,才想起说些动听的话安抚她的情绪。
他只是在开玩笑揶揄她,没有别的意思。他没有发怒也没有不高兴。和那块石头没有关系。只是突然想起了身上的另一桩任务走神了才没顾上和她说话。诸如此类。神明不会道歉,但这已经是和致歉最接近的表态了。
赫尔墨斯听着自己吐出连串的蠢话,类似的情形他目睹过很多次,如今却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荒谬。但他无计可施。只要她依旧固执地低眉垂目,他就是被吊在蛛丝上晃荡的小虫,只能等网自己松开,越挣扎越徒劳。
潘多拉其实已经哭停了。但她无端觉得,还是继续低着头比较好。
有不存在的声音在耳畔轻声细语,引导她沉默,任由赫尔墨斯拉着她往神祠后走,就是不看他一眼。
当他松开她走到一边去,潘多拉有些慌张。她也不是有意要做什么,只是因为不喜欢赫尔墨斯对她那样说话,就顺势应着难以言喻的感觉行动。让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居然和她设想得相差无几。
噼啪的数声细响,她应声抬起头,看见祭坛上生起小小的火堆。火焰之上悬着一口小锅,里面有什么正噗噗地煮沸,散发出微甜的香气。不知道赫尔墨斯是什么时候准备好这一切的。
被情绪粗暴地撇在一边的饥饿感又回来了。
“可以吃了。”赫尔墨斯将锅中的东西盛在一个陶碗里,撒上些许香草碎。香气顿时变得愈发诱人。
潘多拉舔了舔嘴唇,按住再次不安分起来的肚子,乖乖地走到他身边。
四目相对。
赫尔墨斯擅长含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潘多拉的脸颊有些发烫。是被食物香气吸引过来的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什么。
热气腾腾的碗和木勺一起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她就感觉热度太烫,便反复吹气之后才放入口中。
略带稠度的浆液滑过舌面,潘多拉惊异地瞪大眼睛。
她辨认出大麦醇厚的滋味,蜂蜜的甘甜,混合着香草奇异的芬芳。
“名为修刻翁的麦粥,再稀释一些也可以当作饮品。”
潘多拉又喝了一口,视线在众神的信使和火堆上的小锅之间打了个转,不太确定地说道:“您会烹制凡人的食物?”
而且还是用祭坛的火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我和凡人整天打交道,看得多了就学会了。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赫尔墨斯的视线穿过蒸腾的热气,绿眼睛微微眯起来,“毕竟我需要的是蜜露和仙馔密酒,而不是凡人的食物。”
“非常美味--”潘多拉急忙说,她还想要道谢,但神使以表情制止她说下去。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道歉、原谅、谢意,这些她在他讲述的过往中偶尔听到过的词眼,都不应当出现在他们之间。
于是她安静地靠着环绕祭坛的廊柱坐下,专心致志地将麦粥吃完。
赫尔墨斯看着潘多拉将他烹制的修刻翁吃得干干净净,一言不发,很久后才冷不防来了句:“之后你可不要随便吃别人做的东西。你永远猜不到里面可能放了什么东西。”
潘多拉看了看见底的碗,胆子稍微又大了些,直接问:“您在粥里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没有,但不排除有人会动坏心思。”
她知道赫尔墨斯在说人间的事。人间就和明天一样,是个熟悉又遥远的名词。但既然他这么说,她就点头答应会小心。他说的总是对的。
见赫尔墨斯的态度似乎恢复如常,潘多拉又好奇地问:“所有的神明都和您一样,不需要凡人的食物,而是蜜露和仙馔密酒?”
“差不多,”赫尔墨斯想了想,“但人一直缺乏食物就会死去。神即便断了蜜露和仙酒,也不会消亡,最多无法继续维持意识,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凡人如果饮下仙馔密酒,就--”
他骤然收声。
凡人饮下仙馔密酒就能获得不死。最受神明宠爱之人才有此殊荣。
但潘多拉不需要知道这些。
然而也不需要赫尔墨斯说下去。潘多拉已经靠着石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面不改色地向她撒了谎。麦粥里加了安眠的魔法。等潘多拉一觉醒来,他就已经带着她回到奥林波斯的金色殿堂。
本该如此。
摇曳的火光照出潘多拉眼下的残红。赫尔墨斯没有登上天空的阶梯,而是抱起她转身走进了毗邻神祠的石屋。
就让她好好休息一晚也无妨。明天再启程也没差别。伊利西昂外的世界不缺这一晚。他这么想。
第1卷 第7章
早晨,赫尔墨斯告知潘多拉,他们今日就重回奥林波斯。他们在至福乐原待了三天,她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人性,没有必要继续逗留。
他宣布得突然,但她还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赫尔墨斯见状苦笑。她没有留恋这种日子的理由。
“在启程之前,能不能容许我清洗身体?我不想显得不敬。”
潘多拉对神明的恭敬根本不需要学习。大概匠神在塑造她的黏土里混进了这种规矩。
赫尔墨斯便带她走进小山丘下的树林。
树林并不深,他们没走多久就抵达了一眼清泉。澄澈的泉流汇入一片浅塘,岸边树木的枝桠向水面倾倒,歪斜的影子映在碧空的倒影里,像有什么生物藏在水底,徐徐逐节摆动手臂。
他忽然有点担心她是否会觉得泉水太凉。
潘多拉并无这方面的顾虑,她坦然解开编织成月桂图样的金腰带,褪下雅典娜馈赠的白袍,然后将美惠三女神用以点缀她的其他珍宝一一摘下,小心且整齐地摆放在叠好的衣服上方。披散的蜜色长发用作遮蔽的纱幕还不太够格,但她与赫尔墨斯对上眼神,依旧平静安然,没有露出丝毫扭捏情态。
她并没有羞耻的概念。毕竟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降生的。
阿芙洛狄忒虽然在她胸中播下了温存的种子,但渴求的藤蔓显然还没萌芽。
而此刻在他身体里安静地沸腾起来的,是一支可恶的箭煽动起的爱欲之火,仅此而已。
对尚未开窍的对象发情很无趣。而如果要从游戏中获得真正的乐趣,赫尔墨斯不免先要教潘多拉什么是爱情和欲望。遗憾的是,那无疑便落入了爱神的陷阱,他可不愿意跟着厄洛斯的节拍跳舞。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今天就将这荒唐的梦结束。再拖延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落进怎样的深渊。
赫尔墨斯顿时丧失了继续打量她的兴致,转过身去说:“我在树林外等你。”
潘多拉捧起清凉的泉水拍撒向脸颊,睫毛上沾着的水滴将视野晕开,她只模模糊糊看到神使离去的背影,确切说是他紫色披风的轮廓。
她居然有点不太高兴,心脏的位置好像陷进去一点,酸酸地抽。她仔细辨认着,将这感受与名为“失落”的感情对上号。但她也说不清自己有过什么样的期待。
赫尔墨斯说她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人性。她当然相信他是对的。在伊利西昂多走动一会儿,她就对周围有更深更多的理解。但她又禁不住觉得,如果还能多待一会儿,再听赫尔墨斯说些故事就好了。
潘多拉将头埋进水里,看到自己吐出的一长串气泡往光亮处飘浮。
水下的光线让她想起在至福乐原第二天的午后。
与赫尔墨斯在草坡上度过的那天是潘多拉至今为止拥有的最好回忆。
奇怪的是,现在真的仔细回想起来,除了已经成为她拥有知识一部分的许多故事,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赫尔墨斯拨动里拉琴弦时的表情。他有时绘声绘色地讲述,又有时候浅吟低唱,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之间像有融化的祖母绿在流动。
潘多拉无端认为他对乐器比待人更温柔,或许也因此,他偶然地看向她的时候,那份温存就仿佛也是给她的一样。那感觉非常好。她想要更多这样的注视和时光。但回到奥林波斯之后……抵达人间之后,两者都不会再有。
胸肺中的气息不知不觉用完了,窒息感锁住喉咙,她慌忙站直钻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息。
再然后,她注意到池塘边多了一道人影。
不是赫尔墨斯。身形很矮,比潘多拉目前为止碰见的所有住民都要矮小。是个孩子。她随之注意到至福乐原的住民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碰见孩童。
“你好啊。”那孩子长着惹人怜爱的漂亮面孔,分辨不出男女,嘻嘻笑着问好。
潘多拉就待在水里回了一句:“你好。”
“你的衣服真漂亮,我可以拿起来看一看吗?”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拒绝:“可以。”
孩子便将白袍和装饰品一起抱在怀里,凑近了到眼前端详,口中惊叹着:“真的好漂亮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