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你才带她来到伊利西昂,不是么?”
赫尔墨斯不语。
厄洛斯恶劣地轻笑:“就当你没立刻发现自己身中金箭好了,但你还是本能地立刻选择了最合适的作弊手段。不愧是你,赫尔墨斯。”
这么说着,爱神俯瞰下方。
泉水般的月光洒落至福乐原。入夜后这片安宁的土地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长眠,见不到半条人影,白日里奔忙的鸟虫走兽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太过安静,树林都只敢在夜风走过时轻声细语。也只有在夜晚飞上高处,才能真切感受到这里为何特殊。
至福乐原伊利西昂在时间之外。
因为静止,才会有永恒的至高幸福。
“不论你们在这里见证多少次日升月落,等你们离开时,外面的时间也几乎没有向前流动分毫。换而言之,在这里,你即便与众神的礼物相爱也没关系,相爱多久都没关系。因为只要踏出至福乐原,那都会成为不曾存在的幻梦。”
厄洛斯的语调十分柔和,却又显得分外无情:“爱情残酷又蛮横,我以此为乐。但不论是爱意的金箭还是憎恨的铅箭,它们留下的创口都可能愈合。热烈相爱的会厌倦,怨偶也会旧情复燃。”
少年模样的爱神有古井般的眼睛,他看着赫尔墨斯,淡然地陈述说:“而我和你这样不被死亡侵蚀的存在,大都不怎么擅长情有独钟。”
恶意地停顿半拍之后,他又反问:“还是说,你已经恨不得永远占有她?”
“怎么可能。”赫尔墨斯垂眸,视线在山丘上的小屋上驻留片刻,“你说得没错,在这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也可以抑制住感情,什么都不做,等待金箭燃起的火焰自行熄灭。”
厄洛斯恼火地蹙眉。
真是何等顽固不化的傲慢!又或者……
“你在害怕,赫尔墨斯。我的力量让你恐惧。”
对谁都露出友善笑脸的神使面无表情,他拒绝作答,翠绿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幽冷。
“如果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不如我现在就向沉睡中的美人再射一箭。”这么说着,厄洛斯抽出一支银灰色的铅箭,“反正你不会爱她,如果她爱上你反而麻烦,不如干脆让她对你心生抗拒,以绝后患。”
赫尔墨斯立刻抬手,像是要阻止厄洛斯拉弓。
厄洛斯得意地咧嘴。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是躯体自顾自动起来。他任由手臂落回身侧。
“唉。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就这么算了。”厄洛斯收起弓箭,“我原谅你的傲慢,毕竟你热爱自由。但赫尔墨斯,我的小朋友,你就尽情烦恼挣扎吧,什么事总要有个第一次。等一切结束之后,不要忘了和我分享你这一场梦中的甜蜜与心碎。”
不等赫尔墨斯作答,爱神就舒展羽翼,穿过天幕之上泛起涟漪的门洞,轻盈地消失在夜空繁星之间。
赫尔墨斯在夜空中逗留许久,才终于缓缓降落橄榄树环绕的门庭。他踏着闪光的细砂走进小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潘多拉还在沉睡,毫无防备地沐浴在自窗洞倾泻的月光之中。
他走到床边,仔细凝视潘多拉,想要在她身上找出几个缺陷,用来战胜厄洛斯的箭伤,证明他确实不会被区区爱情蒙蔽。
但匠神亲手塑造的形体面貌没有哪一处不是合宜的。即便潘多拉闭着眼睛,美神为她蜂蜜色的头发还有柔软的肌肤所增添的光辉依旧撩动心弦。
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赫尔墨斯以指腹轻轻触碰她的嘴唇。
睡梦中规律的吐息落在他指尖,和唇瓣一样温暖。
这是他祝福过的嘴唇,可以吐出最动听最合情合理的话语。然而潘多拉不太爱说话。言语对她来说也许反而多余,因为她沉默的样子也美丽得唤起敬畏。
但她呼唤过他的名字。被赋予灵智以来,在奥林波斯众神之中,她只念过他的名。
非常无聊的小事,但赫尔墨斯有些发抖。
正是这颤抖令他陡然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俯就下去,离贴上潘多拉的嘴唇只有咫尺。他能看清她面颊上的细小绒毛。她在他的眼里发光。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厄洛斯制造的恼人幻觉,还是月光的多此一举。
赫尔墨斯立刻直起身,多心往身后看了一眼,提防窥视的眼睛。即便他清楚整座小山丘之上,除了他和潘多拉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或是神明。
一声叹息。
居然是他发出的声音。赫尔墨斯不常叹气。他以指尖勾住潘多拉卷发发梢,抑制住凑到鼻尖的冲动,立刻又松开了。然后他又一次想要叹息。
索性就这么顺势坠入陌生的水域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是厄洛斯的伎俩。他原本就没必要和爱神较劲。宙斯都难逃金箭影响,他为什么要苦苦抵抗?
赫尔墨斯打了个寒颤。好险。
他依然难以接受自己竟然受暗算,被一支金箭耍得团团转,言行和思考方式都逐渐脱轨。厄洛斯作为爱神的尊严需要所有生灵对爱臣服,那么赫尔墨斯身为神使的尊严就是拒绝低头。他只会听从父神宙斯命令,是来去如飞的过路人和看客,至于爱情乃至命运,都不应当绊住他的脚步。
顽抗到底大概会惹得厄洛斯发怒。但赫尔墨斯还不打算投降。
赫尔墨斯刚才沉浸在思绪中,此刻才发现潘多拉呼吸变得急促。她被噩梦困住了。她的双眸紧闭,眉头蹙起,向内蜷缩起来,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不假思索,赫尔墨斯抓住双蛇杖,朝着潘多拉点了一下。
她抽了口气惊醒。余光捕捉到赫尔墨斯的身影,像雏鸟归巢,她立刻朝他靠过去寻求依靠。
赫尔墨斯并不打算向厄洛斯的恶作剧投降。
但他还是容许潘多拉钻入怀中。
第1卷 第4章
潘多拉第一次品尝到恐惧的滋味。
心脏砰砰地撞着胸口,像要跳出来。她不明白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此刻自己又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想逃,逃到安全的地方。
夜色之中,唯一熟悉的是赫尔墨斯的身影,她立刻向他依偎过去。
神明身上有股特殊的气息,比夜风更凉,足以驱散睡梦遗留的惊惧。
“你刚刚在做梦,”赫尔墨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没事的。那只是梦。”
潘多拉不禁向他胸口挨得更近:“梦里发生的事可能会成真,我知道的。”
而她在梦中看到了太多可怖的东西。
赫尔墨斯没有急着继续安慰她,而是适时追问:“那么,你在梦里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了很多人。有的时候他们在说话,另一些时候,他们会一边发出可怕的叫声,一边拿着名叫‘斧头’和‘剑’的东西往前冲,朝着其他的人类身上撞,然后……被撞到的人会流出红色的血倒下,”潘多拉沉默了片刻,低低地推断,“我想,那就是死亡。”
“我还看见冒着黑烟的村庄,有火,还有‘城市’,不管在哪里,都有很多很多人死去了……”她忽然打了个寒颤,“最后,天上突然落下许多雷光,不论是房屋还是人类,只要被雷光击中,就会变成黑色的灰尘。那之后开始下大雨,洪流覆盖了一切,将灰尘也冲走,什么都没有剩下。”
语声止歇后很久,赫尔墨斯依旧没有开口。
潘多拉便朝他仰起头。
赫尔墨斯在窗侧的阴影里,神明特有的光冕收敛,看不清表情。但潘多拉无端感到,素来爱笑的神使此刻唇边没有笑意。她刚才叙述的那些场景对众神而言,可能不仅不可怕,甚至稀松平常到无趣。赫尔墨斯的怀抱忽然显得有些冷了。
“害怕吗?”他蓦地出声。
潘多拉迷茫地沉默。赫尔墨斯似乎不止在问她是否害怕梦中所见之物。
最后她点了点头:“在梦里的时候,我很害怕。但现在我不那么害怕了。”
赫尔墨斯愣了愣,随即发出叹息一般的轻笑,指尖再度温柔地捋过她的发丝:“有的梦确实是预言,但也有一些梦不会成真。尤其是至福乐原的梦。”
“这里的其他住民,不论他们是凡人还是半神,都是早已与凡尘作别的亡者。白日里他们过着安静祥和的生活,一旦到了夜晚,当他们和还活着时一样阖上眼睡去,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就开始做梦,梦中都是他们生前的事。
“他们不仅会在梦中见到自己的过往,还可能看见其他人的--这里的灵魂之海没有任何阻碍,每一片梦的碎片都与其他碎片相连。但天亮醒来时,他们不会记得做过的梦。”
赫尔墨斯是天上地下最会讲故事的存在,说什么都娓娓动听。
“但你不一样,潘多拉,你还活着。入睡时,你也可能误入他人的梦境,而且醒来之后会记得看到了什么。但不论是争斗还是杀戮,那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不用害怕。”
潘多拉心有余悸:“那么……我看到的雷光和洪水是什么?所有人连同整片土地都被毁灭了。那不是预言吗?”
赫尔墨斯淡然应答:“人类已经被毁灭过两次。”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又是她不知晓的新知识。
“你才做了噩梦,我继续说下去,你会更加难以入睡。”
潘多拉摇头:“我还想听。请您继续说。”
赫尔墨斯便为她讲述人类的黄金与白银时代:
“最早的凡人无忧无虑,他们无需辛勤劳作就能衣食无忧,长寿且永葆青春外貌。抵达寿数后,他们才会安然死去。但奥林波斯神族与提坦神族的十年战争殃及凡间,最早的人类就此灭亡了。”
又是提坦神族。
潘多拉对于奥林波斯与提坦众神之间的争端只有模糊的概念。她知道提坦神王是宙斯的父亲,宙斯取而代之,才成为了天空的主宰。这么说的话,提坦神族应该是奥林波斯众神的敌人。但潘多拉又是送给某位在人间的提坦神族的礼物。
她第一次对于自己降生的缘由产生了些微疑问。
但她安静地听赫尔墨斯继续说下去。
“因为原初的人类品性高贵,能够以黄金相比,因而那被称为黄金时代。黄金时代的人死后没有消灭,而是成为了守护世间的代蒙。”
“那之后,父神宙斯又创造了新的人类。他们一百岁才成年,成年后却只有几年可活,并且喜好纷争,缺乏对神的敬畏。于是宙斯将次一等的白银时代也终结了,大多数人死后进入地下世界,少数来到这里。”赫尔墨斯停顿了一下,“你看到的可能就是那时的场景。白银时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用怕。”
潘多拉追问:“那么现在的人类呢?”
赫尔墨斯却不打算继续讲故事了:“之后有机会我再继续说。你应该休息,夜已经很深了。”
“我必须现在就睡吗?”
潘多拉眼巴巴的样子有点像孩童。赫尔墨斯口气更柔和地哄她:“你虽然不是人类,但和人类一样需要睡眠。”
她天真地问出称得上不敬的话:“神明不需要睡眠吗?”
“基本不需要。”
“也就是说,您不会做梦?”
赫尔墨斯笑了:“如果昏睡之神对我施法,我还是会做梦。以及偶尔地……假如我耗费了太多力气需要恢复,或是感到太无聊了,也会小睡一下。”
“那么我睡觉的时候,您会到哪里去?”
潘多拉毫无自觉,但她发问的口气听上去就像在挽留他。厄洛斯恶劣的赠礼又开始骚动。赫尔墨斯光顾着控制住表情,并非本心的话语却趁机偷跑出来:
“我哪里都不去。”
她顿时露出安心的表情,重新躺下。
赫尔墨斯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今晚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星砂般的碎光从他的指尖散开。
柔和的睡意攀上眉梢,潘多拉勉强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对他说:“既然您哪里都不去,那么您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呀?”
但她在等到答句之前,就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赫尔墨斯有些后悔手快给潘多拉施加了安睡的祝福。他在至福乐原无事可做,没有人需要他传信。而且他清楚,走多远都一样。即便在岛上游荡一整夜,他也会将神识感应集中在这小小的窗畔,有什么动静都会立刻知晓。
然而枯坐在床边是另一种煎熬。
厄洛斯点破之后,赫尔墨斯便再也无法对自己的异常视而不见。金箭击中他后并未消失,而是成为他的一部分;它化作从深处向外啃啮的火焰,他越清醒就烧得越旺,像要将他从头到脚地燃尽。
潘多拉清醒的时候还好一些,赫尔墨斯好歹能够借着欺骗的权能加以掩饰。但失去观众,权能的效益就大大减弱。躯体好像不再属于他,有了自己顽固的意志,手指和臂膀都蠢蠢欲动,想要去触碰、去占有。
--您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呀?
无心的邀请在耳畔盘桓不去,赫尔墨斯又想叹气了。
与刚获得灵智时相比,潘多拉不再沉默地接受一切,提问和要求都越来越主动频繁。这昭示着她的好奇心开始萌芽。但求知欲也只是个开始。走出蒙昧的山洞、意识到壁上摇曳的影子只是广袤世界的一隅之后,其他神明与人类都拥有的感情也会快速成熟。
她正在变得更像人,已经学会了恐惧。
但她并不惧怕他。
方才潘多拉描述完噩梦后,赫尔墨斯刻意释放了些微神明的威压,她明显为那冰冷的气息而感到困惑,却没有生出更多的畏惧。
然而比起他人的旧梦,潘多拉更该惧怕的其实是神使赫尔墨斯。
不死的神明与其他生灵之间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敬畏并不只是对傲慢众神应有的礼节,也是生灵自我保护的本能--不论是宠爱还是诅咒,对于会腐朽凋亡的脆弱生命来说,神明的关注都太过沉重。
赫尔墨斯已经旁观过、甚至插手过数不清的先例:半神、仙子,还有凡人因为来自奥林波斯的瞩目而落入凄惨的境地。
想到这里,赫尔墨斯的思绪困惑地停滞。
撇开不愿向厄洛斯认输的傲慢,他还在顾虑什么?难道……他在担心会伤害潘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