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目光一躲闪，时光竟变得恍惚。
二十多年前的三中，在整个含城也仍然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学校。
那时候的大门里边的设施还很简陋，没有到处可见的绿化，也没有一排排种的整整齐齐的银杏，只有一颗不知年龄的歪脖子树立在道路中央，听说是修路的时候嫌它年岁太大不好铲除所以才放弃清除。
但就是在那棵树下，夏日正好的开学季。
那个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条高挑的纯色长裙，身形修长姣好，就这样叫住他：“同学，你书包忘拿了。”
她的话语平静如水，说话时眼角微微上挑，精致到惊艳的五官，白皙剔透的皮肤，说话间无意流露出的自信与高傲，令她整个人像是沐浴在一片光辉之下，让人移不开眼。
那时候的他嘴巴张了张，脸色涨红成一片，足足有五秒没有说出话来。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她会是他整个中学、整整六年的同桌，也是他这辈子珍藏在心底谁也不愿意分享的回忆。
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平凡的低到尘埃里的穷学生，但他的同桌却是整个三中最出名的校花兼学霸，在他小心翼翼和她相处的六年里，她从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弱。
这个人就是纪初曼，陆修的妈妈。
他稍纵即逝的青春。
后来他活到快五十岁，阅历无数。
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夺目的人，总出现在他时长时短的梦里。
灿如春花、皎如秋月，大抵就是形容这样的人了罢。
但他一直想不通，她的年华，为什么就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五岁那一年，再也带不走。
“如果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面前的陆修最后说了一句话，将他活生生扯出了回忆。
老刘站在原地，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用力叹了口气。
她曾经让自己在学校帮忙照看好陆修。
这么多年，陆修长大了，眉目间总隐隐约约和初曼那么像。
可自己却怎么都照顾不好他，他们俩都这样倔，谁都不愿意听他的话……
入秋没多久，教室里还没开暖气。
苏沐低垂着头，笔帽在嘴里咬了一下又一下，怎么也解不出来刚才那道题。
上课时，陆修突然闯进来，状似不经意的看她几眼，却又那样漫不经心。
她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水，心底其实早已经忐忑得七上八下。
手臂一动，手边的橡皮擦从桌角滑了下去。
一路滚到右手边去。
苏沐刚要弯腰去拿。
一双手先于自己捡了起来，右边的男生站在桌前，身子站直后，带着副黑框眼镜，身形瘦弱，将橡皮擦放到苏沐桌上，“这……这个是你的吗？”
第七十一章 .偏执
七十一.偏执
瘦瘦弱弱，发型微乱，眼睛不大，相貌平平的男生，说出的话像被蚊子叮了一下那么轻。
在目光接触到苏沐感激的眼神时，瞄过来的那一眼飞快弹开，坐的匆匆忙忙，镜片差点从鼻梁上滑落，连忙手忙脚乱的接住。
全身着一套校服，袖口处被磨得有些脏了，领口里露出自己的深灰色毛衣看上去有了些年岁，起着球暴露在外。
勤工俭学的三好学生。
看起来就和校园里每一个平凡的男生不无差别。
那种一头扎进人堆里再也分辨不出来的普通人。
苏沐接过橡皮檫，真诚道：“谢谢你。”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男生手指挠了挠头顶，仍是不转过脸来，好半天才突然冒出一句：“没……没事，你……叫什么名字？”
“哎？”她愣了下，又觉得人家这么问一句并不奇怪，浅笑着接下话来：“我叫苏沐。”
她一笑，声音轻轻甜甜，像抹了蜜一般令人着迷。
他匆忙回过头，几秒也不抬头看她，“噢……噢。”手指攥紧笔就开始飞快的在书上勾勾画画。
面前的女生，粉格子外套轻轻搭在后椅上，围巾一圈一圈挂在脖子上，有些散，露出里面白皙剔透的皮肤，她眼瞳在灯光下呈现淡淡的棕褐色，鼻尖微红低着头走神，手指尖粉粉嫩嫩露在袖口外，轻轻转着手里的橡皮擦，一个不留神就没接住，橡皮擦掉到了地上。
从她进教室的那一刻，他就偷偷瞄了她一眼，三中好看的女生不少，但这种纯到骨子里，像是轻柔春雨浅浅拂过人心扉的女生，这是他第一次见。
就见了一次，怎么都移不开眼。
回过神来，面前的草稿被乱七八糟的涂满了线条，林立飞快瞄了左边一眼，舌头像是打结了一样：“……林、林立。”
苏沐茫然的目光追寻过来：“嗯？”
女生清澈的水眸施施然看过来，带着一点上调音，听得人下半身酥酥麻麻。
“我……我的名字。”男生隐在镜片下的眼睛闪了又闪，又烦躁的挠了挠头重复：“林立。”
苏沐看着这人总躲躲闪闪的样子，只当是一个不擅交际、非常害羞的男生。
但也绝不敷衍的应答了一声，头一低下又去看题。
好一会，右边颤颤巍巍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林立整张脸红通通的看着她，目光带着犹豫：“那……那个，打扰你了吗？”
“你有什么事么？”苏沐问。
她说话时嘴唇轻轻开合，粉嫩的唇瓣像是抹了一层月光，淡笑着的时候刚好能看到她嘴角那颗浅浅的梨涡。
林立见她眉目间没一点不耐烦，心底有些高兴，抓起手里的书就凑近了些：“刚刚有道题，我上课没听懂，你能……给我讲下么？”
苏沐点头，偏过身子去拿那支粉红色的蝴蝶结签字笔，她身子靠近些的时候，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一点点浓郁起来，像是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般浓郁的芳香。
林立手指攥紧，猛地吸了一口。
“你怎么了？”苏沐有些疑惑的问。
身子往后退，她浅浅的眸子茫然的盯着他。
因为离得远，花香淡了。
他心里燥的很。
林立飞快摆手：“没，没事，我感冒了。”用力揪了下鼻头，瞬间红了起来，他指着鼻子道：“鼻子难受。”
苏沐那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移过来，显然是放下了警惕，边看着题边解释道：“你看这里啊，题目上说让求实数b的取值范围，然后通过已知的函数还有交点我们就可以求出……”
少女若有若无的体香像是六七月间微风一吹，迎面扑来的甜蜜香味。
林立隐在镜片下的眼睛不自然的眯起，盯着她吹弹可破的皮肤，看得愣了神。
苏沐目光还专注于题目，手指纤细白嫩，放在草稿纸上，与他家里带来的又糙又黄的纸看起来格格不入。
“你……你喝水么？”林立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苏沐停下手中的笔，睫毛在微风中轻轻颤了下，下意识就拒绝：“不用了……”
林立有些焦急的从包里扯出一瓶饮料，这是邻居家阿姨早上来他家里送的，上周邻居家老头摔在屋里没人注意到，他放学回家刚好看到叫了救护车。
邻居感激他，说了好多好话，送了些吃的，夸他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林立心底却嗤笑的厉害，他听过邻居在背地里在骂他们家人，说他爸没用是个孬种，挣不了钱还摔断了条腿，说他妈也是个老实人，前些年还差点被骗到传销组织里去，还骂他就是个没出息的穷小子，什么都平凡到骨子里去了，谁也瞧不上。
他心里憋着气，把饮料一股脑塞书包里打算扔掉，但最后还是没舍得，扔掉岂不是便宜邻居家了。
但这下却派上了用场，听说这饮料很贵，搁他们那儿，十几块钱也算是很奢侈的水了。
谁说谁也瞧不上他？苏沐这样好看的女生，心地那么善良，不也愿意和自己说话聊天吗？
从包里拿出来的饮料包装精致，浅蓝色的水在玻璃瓶里晃来晃去。
心底默默松口气，看起来不廉价。
林立第一次有些扬眉吐气的把东西递到她面前，嘴角都有些沾沾自喜：“你尝尝这个，我每天放学都买一瓶，挺好喝，真的。”
苏沐摆摆手，并不打算接受刚认识人的东西。
倒是林立执意要把东西塞她手里，她脚下踩着凳子，就要往后退。
林立镜片后的眼睛却突然瞪大了，他像是急了一般，看不得她拒绝他，飞快抓住苏沐的手腕，力气用的很足。
苏沐手腕被捏的有些疼了，也纳闷于这么瘦弱一个男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
“林立，谢谢你，我真的现在不口渴，不需要。”她尽量温和开口，心底却是悬的。
明明刚才还挠着头不敢看她、连说句话都说不完整的男生，怎么会转眼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林立的手掌还在死死拽住她，他焦急万分的样子，嘴唇干裂着：“真的很好喝！你为什么不喝？我保证，我保证你喝了你绝对会喜欢的！”
“我喝你妈个b！”
下一秒，一道黑影飞快窜出来，林立手腕被人猛地拽住，手一松，一股强势的力劲顺着手臂，林立双眼瞪圆，身子被活生生拖了几米远……
第七十二章 .你跟我出来下
七十二.你跟我出来下
“我喝你妈个b！”
一道黑影飞快窜出来，短短几秒，林立衣领被人猛地抓住，连拖带拽的狠狠往外一拖，林立身子本就瘦弱，被人这么一扯，脚下被凳子缠住，镜片从鼻梁上一下飞出，痛的他“嗷”一声叫了出来。
周遭的人声鼎沸戛然而止，所有人齐刷刷的眼睛像是钩子一般直直射过来。
和原来三班不同，清北班的人大多是成绩好、自视清高的人，也都是些和陆修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陆修这种人，路子太野，长的虽然好看，但脾气太差，谁也不敢这时候出来触他的逆鳞。
有女生文弱，抬头往下看的时候“哇”了一声，又飞快捂住嘴巴，转过身假装做自己的事儿。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面前的男生，薄唇抿得极紧，眉目皱成“川”字，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像是极近冬日里的霜，极近冷冽。
他沉黑的眸子闪了闪，一步步朝着走过来的时候。
林立突然想起了以前在电视上总看见的一种生物——在看见猎物向下俯冲时，目光也是这般幽幽的狼。
林立的手隐隐藏在背后，却止不住的抖：“你干什么？！”
陆修脚步顿了顿，他站着，林立半躺在地面上。
谁更狼狈显而易见。
良久对峙，陆修左嘴角一勾，空气中传来一阵冷笑。
寒彻刺骨、极尽讽刺。
陆修身子偏都没偏一下，结实的手臂在空中猛地一抬，抄起桌上那瓶蓝色的饮料，手指只淡淡一拨，开瓶、仰头，喉头猛地一收，一瓶就灌了下去。
他表情冷漠狠厉，目光扫在他身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划破人的五脏六腑。
短短几秒，他臂膀猛地一抖，眼里毫无情绪，手里瓶子被“啪——”一下摔碎在地，残余的一点水珠从破碎的玻璃渣里飞溅出来，沾到林立腿上，疼的他猛地一缩。
林立收回腿，这才发现右腿上被凳子绊得划了一条很长的口子。
但面前这个人，却那样轻巧的站在原地，指腹从嘴角轻飘飘的划过一道，擦了擦，只淡淡一句：“真他妈难喝。”
“你！”
林立手指紧紧攥在身后，捡起手边的镜片架上，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站直。
竟还是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
那么贵的东西，被他喝了，竟然还说难喝？！
他不甘心，陆修这样的人算什么？成绩差、不学好，走在街上谁都会在背后说闲话的人，长大了也是社会的败类，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拽？
“关你什么事！这又不是给你的！况且这不是你班吧？跑来别人班上闹什么……”林立越说声音越小，镜片后的眼睛却带着隐隐的恨意。
他就是最看不起这种啃老的人，仗着自己有点钱，拽的都要上了天！
他话虽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到“快滚回自己班上吧，这里没人欢迎你”这个点上。
话音一落，陆修另一只手从兜里猛地取出来，他表情淡淡的，盯着林立扭了扭脖子，然后说：“你他妈再说一遍？”
林立身子明显抖了下。
“我……我说——”
“陆修！”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窜进来，苏沐一双眼睛抬头看他，声线清丽而柔软，尽管是在尽量大声的呵斥他了，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起夏日里的棉花糖，又软又甜的样子。
但她却是挡在林立面前，后背留给那个人，一脸防备对着自己。
陆修冷笑挂不住了，嘴唇抿成一条线：“让开。”
他看得懂林立那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表情，走在路上这种议论纷纷的声音也没少过。他知道好学生大多不喜欢跟自己说话，一方面是怕自己，另一方面又是瞧不上自己。
他们那群人，抽烟、打架、爱玩，谁他妈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别人眼里，“混社会的、仗着有钱牛逼轰轰的，没一个有出息的，最看不惯那种人了……”
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话。
但眼前这个男的，居然在班上第一天就对苏沐献殷勤，又是问题又是送水的？居然还看不起老子？谁他妈给他的勇气看不起老子？！
他心里就憋着口气，烦的想要砸人。
他话音一落，苏沐却没动。
她那双眼睛那么好看，抬头看人的时候瞳孔睁大，里面晶晶亮亮的，像是小时候趴在草地上看见的天上星。
他嘴角一松动，差点就软下心。
他已经几个月……没有看见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