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完志愿过后,郑丽文高高兴兴摆了场升学宴,苏沐被迫喝了几杯酒,头脑晕晕沉沉的,回家的路上在车上几次辗转,回到家就吐了。
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腿脚软的慌,头脑轻飘飘的,胃里涨得难受。
郑丽文给她喂了颗解酒药,把她扶上床盖好被子,自言自语道:“唉,早知道这孩子酒量这么差,就不该让她喝下那几杯……”
眼睛虚虚闭上。
“沐沐,困了就睡吧……”
“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像是小时候睡前苦苦拉着妈妈的手不愿她离开的模样,那时候她怕黑,一个人睡觉总是后脊发凉,到最后郑丽文讲了一遍又一遍的白雪公主的故事,她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那时候的郑丽文就是这样轻轻掖好她的被角,将床角的夜灯关上,然后轻声在她耳边温柔的说:“沐沐,困了就睡吧。”
“我会一直陪着你。”
记忆中,有人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人五官凛冽张扬,目光沉沉幽深。
他霸道强势的挤进人的生活,将一成不变的作息搅得乱七八糟,她曾经那样希望他能远离开她,可他终于如颗石子沉入大海沉寂之时,她突然变得患得患失。
不是没察觉他的反常,聪明如她,却怎样都不肯戳破那一层晦涩难懂的情绪。
曾几何时他变得沉默寡言,烟一根接一根不停的抽,背影孤寂又冷然,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迅速换上若无其事的笑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口罩
一百二十四.口罩
以前他总爱逗她,后来他玩笑话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脸上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她没怎么问过他,却在又一次他旧伤未好,带着新伤来见她的时候,血淋淋的口子横亘在手臂上,她突然就抱着他哭了。
“为什么总受伤??”她不停摇着头,不可置信的颤抖着。
身子如一丝浮叶,脆弱又无力。
她的泪顺着他脖颈流进衣衫里,浸湿的也是他的心。
他一言不发的沉默了许久,终于沙哑着摸她的头:“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曾经说过再也不会让她哭,可怪他太混蛋,最后还是食了言。
那一年的夏日,炎热绵长。
那抹黑黑的头像,再也没有出现在消息框里过。
郑丽文曾叔约好和同事几家人一起去附近宁舟湖旅游,提前几天就开始置办行李,同事电话源源不断的打来,大多是“在网上查到那条路线攻略,沿途风景超级好看啦”、“要不然带几个帐篷去呗,还能顺途去野炊”之类的话。
郑丽文兴高采烈,拖着曾叔逛了几条街选新裙子,自从苏父去世后,她兴致不高,除了每年雷打不动去看望苏父的祭日,几乎没出过远门。
到出发前一天的时候,苏沐卧在床上发起了高烧。
郑丽文很着急,急急忙忙兑了退烧药给她喝下,不停念叨着:“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生病了呀,是不是昨晚风扇吹了一整晚!你这样子妈妈怎么敢带你去宁州湖玩呀……”
苏沐头脑晕的不行,机械的喝水喝下药,盯着墙角发呆。
手机突然在枕边震动一下,她飞快拿起来,发现是软件发来的新闻消息,眼神一瞬间黯下去。
“妈妈给你说过多少遍了,睡觉的时候别老把手机放枕头边上,这辐射危害太大了……”
苏沐目光飘向窗外,外头暖阳刺眼,有轻微的风吹得窗边的盆栽花摇来摇去,那时候她倚在窗外,看着楼下的他时,花还未开。
“妈,明……天就走么?”她哑着嗓子,轻声问。
“是啊,我和你唐阿姨李阿姨都约好了……”郑丽文想了想又说:“不过还是得看你身子,要是你明天还病的厉害,妈妈也可以不去——”
话还没完,苏沐目光陡然一缩,蓦地将被子一掀,“蹭”一下下了床。
三两下换上外衣,她挽起发,脸色还苍白的厉害。
“哎你这孩子干嘛?身子还没好呢,快回来休息!”
被叫到的人头也不回,攥起手机就往玄关走,门推开的那一刻,她身子瘦弱,如一片落叶轻飘飘的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郑丽文话卡在喉头,门就这样“砰”一声关上了。
人前人后,两个世界就这么被彻底隔了开。
再来到别墅区的时候,艳阳高照,门口保安大叔换了一个,苏沐头顶烈日,热浪一股一股飘过来,小脸被晒得苍白。
保安大叔耳朵不灵,她就赤着脖子跟他解释了好一阵,才终于放她进去。
这里来过一次,路还是那条,却又隐约觉得有些地方变得不同。
清冷的气息袭来,苏沐头发被吹起,目光一转,视线像是被定格住,死死盯着门外。
六月份的天气,却只觉得寒气蹭蹭从脚底冒出,将人身子莫名冻得冰凉。
两条白色封条交叉着贴在门口,屋外树叶花瓣到处都是,两天前下了一场大暴雨,将泥泞冲刷到台阶上,却无人清扫。
头晕晕沉沉,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手指颤颤巍巍去触白纸黑字。
粗糙的纸质感在指腹上,却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
亭子边上有一桌桌围在一起聊天的人群,指着陆家大门捂着嘴说着什么。
周围小孩三三两两打闹,嬉戏间转身撞到她腿上,捂着吃痛的脑袋走开了。
路过保安亭的时候,保安大叔听着收音机的歌声跟着哼曲儿,回头瞥见她问:“唉姑娘,怎么才进去就出来了啊……”
人的话语声还很近,却又像是被过滤掉抛到脑后的宁静。
明明知道应该礼貌的回答,却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提不上来。
周遭鸟鸣声、人声鼎沸都逐渐失了声,她失魂落魄的往前走,视线里却只有黑压压的道路尽头。
耳边风声呼啸,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短暂的长鸣之后。
像是世界突然静止,有人蓦地惊呼:“车来了啊!快闪开——”
苏沐飞扬的黑发打了个转,回头就是疾驰而来的车。
瞳孔急剧放大,黑亮的眸光刹那间失了颜色,闭上眼的那一刻。
一阵突如其来的猛劲将人拦腰往一侧使劲一拽,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耳边汽笛和司机的怒骂声穿过,便是车轮重重擦过地面的声响。
身子偏在柔软一侧,身后躺着的人却一声不吭。
苏沐回过神来,飞快站起来。
身后的人已经先一步站起身来,头微垂着,就要往另一侧离开。
苏沐只觉得心脏却像是被猛地重击之后的一秒停顿,柔弱的手指却使了最大的劲去拽他,细细密密的熟悉感传遍全身,她声音不高:“陆修。”
“别走。”
她声音很弱,弱的使他这几天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决绝付诸东流,就想要不管不顾的转身捏住她肩膀问“为什么生病了?”、“又为什么走路不看路,那么不珍惜自己?!”
那是他的女孩啊,他握在手心里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女孩,当她如一片浮叶一般立在马路中央,浑浑噩噩的听着汽笛声恍若未闻时,他好怕她就那样倒下,再也不能细细软软的看他叫他“陆修”。
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对他说“别走啊,陆修。”
他手指攥紧,五指陷入掌心中,心就跟着疼了。
她苍白着小脸,颤颤巍巍的去抓他的手臂时,整个身子脆弱得一触即破。
他牙一咬就转了身。
面前的男生啊,一如初见的惊鸿一瞥,那双眸子黑亮幽深,总爱认真望她,却在这烈日炎炎下,戴着黑色的口罩,将人捂得严严实实。
迟疑只有一瞬,下一秒,风声之后,苏沐几步走上前,将口罩从他耳边径直取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走了
一百二十五.我走了
陆修反应很快,下意识的用手去掩,细碎的时间里,每一个慢动作被放大,她模模糊糊间看到了他脸上的、一路蔓延到脖颈、肩膀的伤口。
淤青、红肿……
鲜血凝在上头,形态恐怖。
苏沐“嘶”的冷叫一声,身子都歪斜一下,往后踉跄着退。
面前的女生,从来都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细软的发,清秀的柳眉,身子却摇摇欲坠的往后躲,五官拧皱在一起,不可置信的拼命摇头。
他嘴边的话如鲠在喉。
胀痛感在腹腔内积塞,胸口像是被万吨巨石压得沉沉透不过气。
一秒、两秒。
安静的对视里,她整个身子抖得如筛子。
他的手指捏得死紧,僵着手臂将口罩重新戴上,那双总是深邃的眸子闪了片刻,就移开了视线,转身脚下发出细碎窸窣声。
仿佛还是那熟悉的身影,在冰冷的夜风吹过时一点一点走进心底的模样。
又仿佛张扬和锋芒在悄无声息的沉溺埋葬,阳光太过刺眼,她眯着眼倔强的看,眼角酸胀得生疼。
鼻息间一阵酸涩,突然就有大颗泪水掉下来。
“为什么身上有那么多伤?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家里出了事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陆修!”
热风拂过,有一两片落叶跌到脚边。
女生扯着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前头的人背脊绷得僵直,身影渐远。
“你让我报c大说你也去宁城,是骗我的吧?!!”
“那你凭什么为我做主,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开心?!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对么?到头来还是要走了是么?始乱弃终是不是?!所以你这个狂妄自大的人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一步、两步、三步。
人的步子没有停,机械又僵直的往前走。
身后无助哭泣的女生,擦去满脸的泪,捡起路边的石头朝人后背狠狠砸去:“陆修!你说话!!!”
“砰”一声,后背伤口崩开。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脚步却终于还是停了。
目光垂下,望向她时再也没有昔日的沉溺专注。
十七岁的少女啊,发梢凌乱,蹲在地上时身子蜷缩成一团,衣领散乱,褶皱四起,那双满是泪水的眼啊,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他就觉得心底唯一的一盏灯,被自己狠狠掐灭了。
“回去……吧,我……走了。”
很多话来不及说出口。
当那日站在家门外,亲眼看着陆啸被警车带走,以前的家被贴上封条时,他整个后背都在发凉,警察说他被人举报,公司经查证后涉嫌经济犯罪。
他不管不顾朝着陆啸一拳落了下去。
那是他母亲生前的心血,终于还是毁在了这个败类手上吗?!
陆啸走之前嘴角有伤,大啐一口,盯着面前阴影不定的儿子笑了:“老子把你养到成年了!别他妈怪老子!”
警鸣声渐行渐远,以往不屑一顾的家,在这一天突然散了架。
还来不及感伤更多,祸不单行的事接踵而至……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毛头小子,我给你两个月时间,把这欠我的钱还了,老子看在陆啸当年的情分上宽限你这么久,再他妈和我下头的人动手,别怪老子动真格了!”
血气方刚的男生,就在这十七岁大家还窝在家里看电视玩游戏的某一天,就在朋友圈里同学尽是晒照吃喝玩乐旅游的某一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身上背了巨债要还。
追债的人三天两头来寻人怕他跑掉,刚开始他咬牙不服,抄起手边东西和人扭打一团,精疲力竭之时,汗水和血凝在一起搭在头发上,趴在地上起不来,眼角模糊,人的脚步声嘲弄声越走越远……
有人发现惊呼出声,“天呐这里怎么躺着个人!快叫救护车啊!”
“哎哟怎么被打的面目全非了,到处是血,好惨哦……他家人看到了不知道该多心疼哦,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耳边似乎响起轻轻软软的嗓音,像团棉花团似的软糯,水眸轻扫唤他“陆修。”
他周身一紧,眼前的路灯蓦地灭了。
就像他的世界黑了。
但她还光亮如初啊……
他又怎能将一丁点黑暗带到她的世界,让她和自己承受这不公的折磨呢?
所以他如今和她对峙着,说出“回去吧,我走了”这样的话时,语调云淡风轻。
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多嘴亦没有。
仍旧是那熟悉模样,眸光却再无灼灼滚烫。
脚抬起,往前迈的一瞬。
她抽泣声停了,略一顿:“还回来么?”
苏沐那样问,话说出口的一刹那,像是周围瞬息万变都止住了。
我不问想再追问原因,只问结果。
这芸芸众生之中,一辈子那么长,我就问一句还回来么,让我在这陈杂冗长的岁月里,至少不必怀着无尽守候过下去。
陆修偏头看她。
沉默的目光一瞬间收缩。
她倔强仰头看他,泪执着的圈在眼眶盘旋:“从始至终,不管多久,你还回来么,陆修?”
下一秒,他眼眶绯红,牙关死死咬住唇舌,拳头紧绷,手臂紧成一条线。
还会回来,只要你在。
却在一念之间,蓦地松开了力道。
他双肩颓然下滑,牙槽死死一顶,口腔里尽是血腥味。
如果他失败了,如果他颠沛流离生。
如果……他永远这般狼狈,如果他永远给不了她安稳,他宁愿自己回不来。
说不出口,这样的承诺,她问的执着,他怎么说得出口?!!
“我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