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本意是想安慰陈橙妈妈,以证明自己的病真的不严重,可是这句话偏偏这好戳中陈橙妈妈心里最敏感的点:“不要因为不严重就不在乎,就像小橙……”
提到女儿,陈橙妈妈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几分,语气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宿黎握着手机的手收紧,陈橙的离开对于所有至亲的人都是个沉重的打击,对他来说是,对陈橙爸爸妈妈来说更是,毕竟那是他们养育二十多年,唯一的女儿。
而现在,陈橙走了,他就是两位老人最后的亲人了,他们已经承担了失去女儿的痛苦,不能再承担失去另一个亲人了。
想到这里,宿黎声音干涩:“我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别再担心。”
一直站在一边的陈橙爸爸也连忙接过话,安慰陈橙妈妈:“你就把心放下去吧,人家医生都说没什么大问题,那肯定没什么大问题。”
陈橙妈妈点点头,擦了擦眼泪,“对了,胃病要好好养,你今天给宿黎炖点养胃的汤,给他送过去。”
宿黎没同意,却也拗不过两位老人,但他肯定不能让陈橙爸爸亲自送过来,于是最后变成了宿黎中午去陈橙爸妈那边。
陈橙爸妈住的小区离理南嘉苑不远,是个很有年代感的老小区,虽说交通不怎么方便,但离陈橙爸爸上班的博物馆很近。
宿黎是提早来的,陈橙爸爸这个时间还在博物馆上班,家里空荡荡的,只有陈橙妈妈一个人在,她孤零零坐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远方的电视台——那是陈橙曾经工作的地方。
宿黎突然感觉心里一阵酸涩。
临近中午的时候,陈橙爸爸拎着一堆菜回来,进屋见宿黎和陈妈妈正在阳台聊天,他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厨房里忙碌。
陈橙妈妈提高声音问道:“老陈,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陈橙爸爸的声音伴随着锅碗瓢盆碰撞一并从厨房飘出来,“我休了半天假。”
宿黎起身,“那我去给爸帮忙。”
“我这不用帮忙。”陈橙爸爸从厨房探出身来,“你陪你妈说说话就行了。”
说完又转身进厨房忙这忙那。
陈橙爸爸是个很典型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脾气跟陈橙一样好得有些温吞,遇事却很能靠得住。
陈橙去世后,陈橙妈妈生了一场大病,短短一个月,鬓边的头发全白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陈橙爸爸独自抗下了家里多半事情。
然而这个在妻子面前很坚强的丈夫,在陈橙妈妈吃完饭回房间后,他拿过桌子上未开封的白酒,打开后给宿黎斟了一杯。
“宿黎,陪我喝一杯吧。”
说着,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五六十度的白酒,他连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一口闷了。
陈橙爸爸平常不怎么喝酒,酒量也差,这一杯入肚,他被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然而他却不在乎,又自顾自倒了一杯,又是一口闷……
一杯接一杯酒下肚,他的脸很快涨红了。
这喝酒的架势把宿黎惊住了,反应过来后他连忙夺过酒瓶,一把拉住酒杯。
“爸你别喝了。”
“给我!”
陈橙爸爸明显是醉了,说话舌头都大了。
两人争抢那个酒杯,一来二去,哪个力没平衡,酒杯一滑,直接摔到地上,碎玻璃乱飞,白酒也溅了一地。
陈橙爸爸看着这一地狼藉,这个一向沉默不语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橙橙,我的女儿啊……”
“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还那么年轻、她还什么年轻啊……”
陈橙妈妈听到声响连忙从房间里跑出来。
她看着丈夫这副样子,眼眶瞬间红了,冲过去抱住他放声痛哭起来。
……
宿黎暂时留在了陈家,这是他深思良久做出的决定,陈橙父母的精神状态都很差,宿黎也不放心他们单独住在这里。
陈橙爸妈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陈橙爸爸也很高兴自己上班的时候有人能陪着陈橙妈妈。
陈家是三室一厅,其中一间被改成书房,剩下两间作为陈橙爸妈以及陈橙的卧室。
陈橙的房间被重新收拾了一番,而后宿黎住了进去。
住进陈家后,宿黎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上午陈橙爸爸去上班,宿黎就会陪着陈橙妈妈一起坐在阳台上聊天,大部分时间是他听,陈橙妈妈讲,而她讲的最多的是陈橙小时候的事情,有时候讲到有意思的地方,陈橙妈妈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陈橙小的时候特别喜欢一个小布偶,她真的特别特别喜欢,那个布偶破了缝不好也不肯扔,拿零花钱买了针线,说自己将来学好了肯定能补上。”
“那孩子从小就特别执拗,认定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点像她爸爸。”
……
下午的话,陈橙妈妈那些老姐妹知道她丧女,都结伴过来拉她出去散心。闲下来的宿黎会去俱乐部处理些事情,他现在不做赛车手了,但俱乐部还是他投资的,该管的还是要管。
如果俱乐部也没事的话,宿黎就会去陈家书房坐一下午,看看书或者整理下书房。
陈家父女都是爱书的人,买的书也多,书房里仅有一张大书桌,剩下空间都被几个大书柜占完了,书柜上都堆得满满当当,有些书放不下,就放着书桌上,要是书桌也放不下了,就收拾个纸箱子摞在里面。
日积月累,这些书看着格外凌乱无序,除了陈橙和陈橙爸爸,几乎没人能知道哪本书对应放在哪个书架上。
宿黎闲着没事,问了陈爸爸后,开始按书柜上的分类标签把这些书和资料重新整理一遍。
这是个不小的工程,陈家的书多且杂,陈橙爸爸又是个特别念旧的人,很多东西都舍不得扔,就连陈橙的小学课本和作业他保存得好好的。
有时候收拾到,宿黎也会翻开看两眼,还上小学的陈橙笔迹稚嫩,经常写着写着就跑神,在旁边写一大堆和作业无关的话,比如“今天的太阳很热,下午要爸爸买雪糕。”
“阿莹养了小仓鼠,肚子肥肥的好可爱,我也想养,妈妈不让,妈妈害怕老鼠。”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有些字她不会写就用拼音代替,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宿黎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了。
整个书房在宿黎眼中倏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宝库,而他是在沉迷其中的寻宝人。
陈橙上学时的各种东西都在书房里放着,陈橙爸妈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小到她用完的作文本,大到她各种毕业证书同学录。
宿黎也在这里看到了陈橙那张高中毕业照,和何谈传给他的那张一模一样。
宿黎伸手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穿着校服的少女。
他真的真的很想陈橙。
如果他没有爱上陈橙,如果他再早些爱上陈橙,或许他现在也不会这样难受。
正是因为爱得太晚,所以处处都是遗憾。
更让宿黎感觉难过的是,他们本可以更早在一起的。
宿黎想到了他和陈橙约好的,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诺言。
他说要等陈橙好了,每个地方都带她看看,冬天的雪,夏天的山,秋天的枫叶……
陈橙眼睛里带着笑意:“那我想在夏天夜里,去天台上支张吊床,然后我们依偎在一起看星星……”
多么简单的一个愿望,可它到最后都没有实现。
因为所有与夏天有关的夜晚,他们都是在医院里度过。
冰凉的消毒水的气味中,陈橙勾着他的手指,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地唱着一首关于夏天的歌。
宿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段时间,那时陈橙做完第一次手术,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有时候命运就是那么会捉弄人,陈橙的病情突然恶化。
去医院检查,癌细胞又再次转移。
那段时间宿黎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不敢离开陈橙身边半步,因为没人知道明天会不会是生离死别,他和陈橙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医院里那些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宿黎曾无数次辗转反侧,祈祷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神明。
求求了,让陈橙多留在我身边一会吧。
所有人都劝他做好失去陈橙的准备。
可他怎么做好准备?
他根本没办法做好准备!
这个时候,宿黎突然自暴自弃地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喜欢陈橙该多好。
那样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橙的病情日渐严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可是看着陈橙病情发作,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蜷缩在病床上,却还努力紧紧拉着他的手指时,宿黎终于忍不住,他看着卫生间镜子里那个红着眼睛一身狼狈的男人,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他可真是个混蛋啊。
第8章
宿黎拿着那张毕业照在书房里呆坐了一下午。
直到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浓烈的橙红色,穿过书房的窗户在墙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陈橙爸爸下班回来,打开书房找资料,瞥见靠坐在书架前的宿黎惊了一跳,“宿黎你怎么在这里?”
宿黎原本垂着头,听到这话抬起脸,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带着一种无法言诉的落寞气息。
他笑了笑,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照片递了过去。
“找到了陈橙高中的毕业照,不小心想多了。”
陈橙爸爸接过照片,看着上面穿着校服的陈橙,眼神也有些黯淡。
他抚摸着照片上的女孩,怅然若失地说道:“陈橙上学时的东西基本上都在这个房间,她的课本、作业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她妈妈还有我都舍不得扔,还说等将来你们俩有孩子后,拿出来给孩子看看他们的妈妈上学时是什么样子……”
说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陈橙爸爸将手里的照片重新递给宿黎,并对他说:“你要是想看其他的照片,可以在这个房间找找,她高中毕业和同学照了不少照片,都夹在同学录里,我记得那个同学录是和一摞笔记本放在一起……”
他顿下来,努力想了好一阵,还是摇摇头叹气:“时间太久,具体放哪我也忘了。”
宿黎:“反正都要收拾一遍,说不定到时候自然就找出来了。”
“等我找出来了,给你看看。”
“这说的也是。”陈橙爸爸点点头,“我先去做晚上的饭了,你妈估计一会就回来了。”
他转过身,自顾自低声自言自语:“还是要再买一个柜子,专门放陈橙的东西,那些书放那么久估计受潮了,找个太阳天晒一下才行……”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消失在书房门口。
宿黎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听到这话,靠在书柜上垂首笑了笑。
从那天开始,宿黎开始留意那本同学录,只不过越是在意越是没找到,反而发现其他意想不到的东西。
最开始只是一个契机,宿黎在陈橙小学作业本上发现了很多作业无关的东西,本以为是个例,没想到居然是其中之一。
宿黎也发现陈橙真的很喜欢到处写东西,课本、摘抄本、甚至是写完的作业本,都能时不时看到她的“留言”,有的是当天的心情,有的是奇奇怪怪的小想法,有些是写了一半的歌词……宿黎有时觉得她是把日记和随想本拆开都写在这上面了。
甚至连她进入电视台后的工作记录本上都有不少,工作记录写着写着,旁边就会多出几句随想。
稿子被打回来了、晚上周末的计划、电视台附近饭店推荐和招牌菜评价,春天花粉过敏的难受小人,和朋友一起去听的演唱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健身计划……
宿黎一本本翻着这些工作记录,看着上面的文字,像是看到了一个鲜活生动的陈橙站在自己面前。
最后一本工作记录是陈橙和他结婚那年的,延续了之前的风格,不过这年陈橙事情很多,笔记本上基本上都是工作计划和总结,少有的几句随想也都是夹在角落里。
直到宿黎翻到了六月,他和陈橙相遇并决定闪婚的那个月,笔记本上随想的比例突然多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段话。
“今天我把我要和宿黎结婚的事情说出来了,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很多反对,很多人劝我不要犯傻,嫁给这样的人根本是疯了,他们举了很多例子,试图告诉我宿黎是个多么无药可救的混蛋……”
陈橙的字迹逐渐用力,笔墨却被落下的眼泪晕开。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我喜欢了八年的人,我又怎么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八年,正好是他们还在高中的时候。
宿黎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攥在一起,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哪里好?
哪里值得她喜欢八年?
他从来不知道,
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喜欢,被陈橙藏在心里藏了八年。
宿黎想到了那年的那个雪夜,陈橙做完第一次手术休养,第一次手术很顺利,陈橙身体各项指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出院那天,他立刻订了机票,带着陈橙第一次出了趟远门,去了青林市的雪山温泉山庄。
布满璀璨繁星的雪夜下,在白色雾气弥漫的温泉里,他搂着陈橙的脖颈吻了上去,陈橙的身体微微战栗,纤细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胳膊,她喝了些红酒,脸上泛着醉意,就连皮肤都透着粉色,她抱着他,呢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宿黎……”
待一切结束后,他抱着陈橙回房间的路上,已经有些困的陈橙闭着眼睛,突然喃喃道:“宿黎,我喜欢你。”
他的唇角带着笑意,“嗯,我知道。”
陈橙将头埋进了他的臂弯,像是醉了一样重复一遍又一遍。
“宿黎。”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
现在他知道了。
陈橙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第9章
自从上次找过何谈一次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恢复了高中那种状态,加上何谈也在邺南市,于是常常看到他时不时来找宿黎。
有时是自己,有时候带着自己才四岁的小女儿朵朵一起。
当了那么多年朋友,宿黎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何谈是个健谈的人,加上大学专业是考古,这些年跟着考古队跑来跑去,真的是天南地北都能侃,很快便和博物馆工作的陈橙爸爸成了忘年交,讲到喜欢的东西,老爷子明显话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