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庆民扯了扯嘴角:“我年纪大了,老得快。”
“我当初以为,您和我爸都永远不会像寻常老人一样老去,你们明明都活得那么年轻,比二十来岁的人还有朝气。”慕司辰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惜后来我爸再也没机会老去了。”
卓庆民削苹果的手一顿,削完最后一块后就把刀擦了擦放进他那边的抽屉里。
“人总归会老的。”他一边把苹果递给慕司辰一边说。
“可比起他永远停住五十二岁,”慕司辰把苹果随手放在了茶几上,抬起头来看他:“我更希望亲眼见证他们慢慢变成耄耋老人的模样。”
“他们这一辈子抓过多少坏人、洗刷过多少冤屈,又教导过多少孩子、助力过多少次成功……可到头来,他们连老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卓庆民没有看他,可慕司辰的双眼却紧随着他不放。
“卓叔,我查了整整十年。”
慕司辰的发梢上还带着些外面雨水的潮气,眸光也是湿漉漉的,连卓庆民都不难听出他此时声音的微微颤抖。
“可是为什么不论是最了解我们家布局的外人、最熟悉我们家小区安保的人、最容易知道我爸是否加班的人,还是最可能进入我们家布置又不惹我爸妈怀疑的人……”
“都是你啊……”
卓庆民轻轻闭上了双眼,只吐出了一句话:“你用了十年,就查出这些?”
慕司辰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无力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我用了两天把怀疑目标指向你,只用了一秒就以我的情感否决你。”
“到后来,我足足花了十年去找不是你的证据,可越查,你的嫌疑就越重。”
杯中的白开水温度渐渐在窗外吹进来的风里下降了。
“小区当年的保安人员里,有一个是你女儿当时谈的男朋友,虽然他不是当天值班的人员,可他和那个人是同期进来工作的,关系很不错。”
“二十四号那天,你以你女儿进了大公司实习的由头来过我家送了瓶酒。”
“而且我昨天才知道,当年警方查你的账户没有发现可疑收入或足够雇佣杀手的支出,而负责查你的那两个警察竟然在我回国后就正好自杀了。”
“你这两年,在美国给国内一个黑账户汇款的额度也挺高的啊。”
慕司辰静静地看着卓庆民,可这个进门后一直面色惨淡的老人此时却大方地笑了笑,他睁开眼,眸色戏谑:“你有什么证据么?除了各种情感猜测、牵强附会的瞎扯,还有利用职务之便查出的个人隐私……”
“我就算承认是我,你也没有证据吧?”卓庆民是看着面前这个男孩长大的,也最知道怎样最能戳疼他的心。
慕司辰喉间有些发苦,眼神有些复杂:“你就不怕我录音?”
卓庆民还是笑笑:“你录了又怎么样,你当过警察哎,难道不知道这种偷录的证据上不了台面吗?”
“你跟我爸妈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慕司辰咬了咬后槽牙,音量渐渐提高了一些,“你和我爸是发小,你是律师他是警察,八竿子也扯不上什么利益关系,你为什么一定要灭他们的口?”
“扯不上?”卓庆民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谁跟你说扯不上的?”
“他一个刑警非要来管我收不收钱的事情,还要写什么举报信,说是要为了我好。”卓庆民表情有些不屑,“他要是事情不那么多,至于活不到现在?”
慕司辰微微眯起双眼:“你受贿?是打官司的事情还是……”
他忽然想到了这些年查到的另一件事:“关于悲白?”
卓庆民没再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站了起来作势送客:“我要睡觉了,你差不多就走了吧。”
慕司辰觉得眼前人是那样的陌生,卓庆民恢复了最开始那个模样,只是那空洞浑浊的双眸此刻多了些嘲讽的意味:“你尽管再去查,要是查不到什么线索就别再来我面前想套我话了,没用。”
慕司辰站了起来朝外走去,至少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卓庆民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等到关门声响起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可是没等几分钟,敲门声又再度响了起来。
他稍稍蹙了蹙眉,走过去透过猫眼看了看,还是一身黑衣、一把黑伞、一顶黑帽子,虽然戴上了一副口罩,可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卓庆民心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他不耐烦地打开门:“怎么又回来了?找到什么新证据了?”
可迎接他的只有额头传来的一阵剧痛。
卓庆民无力地瘫倒下去,茶几上摆放的苹果不知不觉已然氧化成了丑陋的褐色。
就如同那地毯上被浸湿的赤毛。
就如同当年火海里被烧焦的凝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4章 猫鼠游戏 05
雨后初晴的天气闻起来像是落叶裹着湿泥土,火苗卷着茶花香。
松鼠站在办公室门口原地转了两三圈,这才踌躇着举起一只手往门上敲了敲。
“请进。”
全市局都知道季局最近感冒了,快一个星期了声音听起来还是浓重的沙哑。
松鼠听到这严重的鼻音眉头又沉下去了几分,“唰”一下打开门进去,脸色不是很好看。
季局还是抱着他那个大水杯子靠在椅背上,见是他进来还乐呵呵地调侃一句:“哎呀,稀客啊~”
松鼠颇为不适应地别开脸不跟他对视,而后把报告放在了季局办公桌上:“喏,你要的报告。”
季局也不生气,笑着接过了:“怎么今天是季少爷你亲自来啊?”
说罢他又佯装刚想起来一般说道:“——噢,我忘了,步桐今天出外勤了,那真是辛苦你啦。”
松鼠知道季局又逗他,没好气地说道:“你别老阴阳我!”
他见季局又举起了茶杯,马上凑头过去看,果然在季局捂着杯口的指缝里瞄到了几片茶叶,松鼠瞬间眉毛倒竖:“你是不是又没吃药?!而且喝茶就算了,这茶怎么没热气啊?你又大冬天喝冷的?!”
季局转眼就落了下风,只得努力摆出点长辈的模样严肃道:“感个冒而已,用得着吃药么,人民公仆不惧病症!——也不惧冷茶。”
松鼠冷着眼,很明显不吃他这套:“别跟我扯这没用的,人家是轻伤不下火线,你这把年纪了还下什么火线,有点领导摆架子的风范行不行?!”
说完他看上去十分“不耐烦”且“被逼无奈”地从口袋里拿出来几包感冒药,本来想直接撕开的,但被季局的目光锁定得浑身烧灼得慌,脸一热把感冒药全堆到了季局面前。
“自己去冲,我不理你了!”松鼠说到做到地坐在了椅子上,傲娇地把目光放在了别处那。
季局拼命憋着笑,掩着嘴干咳了两声便乖乖起身出去找饮水机了。
余光瞥见门被掩上了,松鼠这才站起身来去掀开茶壶,果然水全冷了,他内心默念了一万遍“就算不是亲爸也是亲领导”“生气伤身生气伤心”这才堪堪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等了半分钟,季局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又顺路检查可怜打工人们的上班情况去了,松鼠连打了三个哈欠,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只有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回应他。
松鼠和季局都是同款手机的同款默认铃声,他随手接了起来才发现这是季局的手机。
“老季,有线人说卓庆民进医院了,头部受了重伤正昏迷,现在在曙光医院的住院部。”
虽然对方刻意压低了音量,但松鼠还是不难听出这是蔡副局的声音。
松鼠没敢说话,一听这句虽然他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一定很重要的话,赶紧把通话给挂断了。
他磨了磨门牙,用自己生日一试就把手机打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又飞快点开了微信搜索蔡锐钧并发道:【我这里信号不好,听不清,你打字跟我说吧。】等蔡副局回了,松鼠才赶忙把自己刚才发出去的话删掉了记录。
等他把未读标识设置好,然后将手机黑屏放回原位时,季局正好推门进来了,松鼠瞬间又回到了他出门前的模样,宛若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刚刚你手机响了一下,应该是有信息。”松鼠状似无意间提了一嘴。
季局看起来没太在意,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回到桌面后随手暼了一眼,在孩子面前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摆手让松鼠回去:“行了,报告我待会看,药我也冲了,一定喝。小少爷你快回去吹暖气吧,下次外勤一定派你出去吃冷风。”
看他这个样子,松鼠越发肯定这个消息不简单,他心头微动,但也只得起身准备走人。
等走到了门口,他倏然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明天是我妈忌日,中午我去给她扫个墓,你要不要一起?顺便吃个饭什么的……”
季局做刑警出身的耳力自然上佳,他听得一清二楚,但还是笑着问道:“你说什么悄悄话呢,听不见。”
松鼠瘪瘪嘴瞪圆了眼,喊了一句“记得吃药!”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直到走出了十几米,他才收敛了表情拿出手机,翻出个号码便打了过去。
“喂?老同学,我是季唯啊。……嗯,我在空州市局做法医呢,听说你也来了空州是吗?还是在曙光医院?……啊恭喜恭喜,都当上副主任了呀。……哈哈哈你也过奖了。哎,你还是在神经外科是吧?……哦,是这样的,我想找你帮个忙。”
“你也知道的,我在市局当法医,肯定不会骗你,咱们都大学一个寝的同学嘛。”
“我们最近在查一个人,叫卓庆民,听我同事说他好像头部重伤昏迷进你们医院住院了,是这样吗?”
“噢,你放心,我绝对不干不合法的事情,我也算警察嘛,不会骗你的,我就是想帮我同事确认一下。”
“我也不是让你出卖病人隐私,我就是希望他要是有了什么情况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们注意一下。”
“哎好嘞,谢谢谢谢,麻烦你了啊老同学,帮忙多关注一下他,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
“好,拜拜!”
挂完电话,松鼠的满脸笑容转眼又消失殆尽了去,他沉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局长办公室紧闭的大门,莫名地觉得心脏跳得飞快。
·
挂掉电话后的另一边,季唯的这位副主任老同学正带着几名实习生巡视病房。
走到B59的病房门口,几人进去看了看,卓庆民仍旧躺在病床上一动未动,心电监护仪上线条正常,但病人看起来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双目以上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
“B59的病人还没有醒吗?”副主任若有所思地问看护他的护士。
女护士点了点头:“没醒,手术完到现在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按道理今天早上就该醒了的,可能还得再晚一些吧。”
“好。”副主任没啥可多说的,明白这人的情况之后便带人继续往需要他给实习生讲解的其他病人那走。
只是在他转身之后,在他旁边的其中一位实习生与女护士对上了目光。
女护士朝他轻轻地眨了眨眼,那实习生明白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就继续跟着离开了这间病房。
然而等女护士也一起离开之后,洁白的被子底下,卓庆民的无名指暗暗抽动了一下。
傍晚最后一缕光在灯亮起前落下,绷带下方的一双眼睛却也悄然睁开了。
·
天还没晴够40个小时,就又簌簌地飘了些许银针似的雨来。
一辆上海大众大中午刚下班就从空州市局悄摸驶了出去,逆着奔往市中心享受午餐的车流和人流一路朝着郊外的方向开。
雨依旧细细密密地敲打着纯黑的伞面,两人也没勉强着挤同一把伞,松鼠走在前面,季局则隔着一步远默默在后头跟着。
灰蒙蒙的天空把远处的青山给融为了一体,水雾沆砀。两人的前面伫立地幢幢墓碑,沉默地在雨幕中凝视着来客。
松鼠很快便找到了地方,他徐徐把伞撑在了碑上,将他母亲生前最爱的粉色郁金香摆在了那张永不褪色的笑颜下。
“妈,我和……爸来看你了。”
他拿出纸巾把女人的照片仔细擦了擦,松鼠早年间还老在母亲面前掉眼泪,只是成年之后就不会了,他怕母亲会在那边骂他不像男子汉。
在他的身后,季局把伞分了一大半给将伞让出去的松鼠,自己的后背淋湿了一大半也没怎么在乎。
松鼠这才想起了这一趟还有人跟他一起,他瞥了季局一眼:“你……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么?”
季局面对已故夫人的心情一直都很复杂,在她生前两人的关系就很一般,生下孩子后越发发现两人的观念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吵架也是常事,她的性子比较傲,季局也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愿意认输,所以直至今日,季局对她的感情也是后悔远大过于爱情。
假若他当初肯低个头,松鼠也不至于刚上小学就没了妈。
“你跟她说吧,”季局万分识趣地准备避开一点,在旁边等他,“她估计也不太想见我,我就不妨碍你们母子聊天了。”
松鼠“嗯”了一声,余光送着季局走到了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缓缓挪了回来,停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其实我知道的,你们不合适,迟早得离婚。”松鼠低垂着眉眼,蓦然喃喃道。
“我就是太自私了,不想当离异的孩子,才让你们又吵又闹地继续折磨彼此了好几年。”
明明努力忍了很久,但松鼠说着说着双眸里还是氤氲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了,也早就走出来了,其实什么都怪不着他,也怪不着你,可能老天就是喜欢这样折磨人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继续这样,我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和他的相处方式了……”
“也只有在你的墓前,我才能趁这机会,舍得下脸来叫他一声爸了。”
“我想原谅他了,妈。”松鼠抬眼看她,“你会怪我吗?”
可是石碑怎会理人,只有黑白的照片仍旧展现着阳光的笑颜,清澈的双眸弯成了月牙静静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