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别老叫我慕老师么?我好像只比你大三岁,听起来总觉得哪儿不对。”
苏然脚步一顿,轻轻咳嗽了两声:“那……那叫什么?”
“叫慕司辰就行,或者……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个警察,你也可以叫我……”
慕警官。
但慕司辰想了想,觉得不太好,还是没继续说。
“嗯?叫什么?”苏然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已经和慕司辰并排,两人走到了嘈杂的大厅,为了听清楚对方说话,苏然不自觉地向慕司辰那边靠近了一点点。
慕司辰比苏然高了近20cm,他低头轻轻一扫,就能清晰看到一张往上看过来探究的脸。
其实苏然长得并不赖,虽然不说有多惊艳,但起码看起来很舒服。较为瘦削的鹅蛋脸加上扎成马尾的微卷黑长发,发量很多,额边还有几丝碎发修饰着脸型,一双桃花眼很是清亮,媚而不妖,双眼皮较窄,眉睫浓密。
此时灯光正好从过走廊的天花板照射下来,滑过她疑问时不经意间微微提起的下唇。
“……没什么,叫慕司辰就好,询问室到了。”
苏然转过头,果然看见了“询问室”三个大字,于是稍稍耸了耸肩:“嗯哼。那你也别叫我苏队了,听说你是国内最顶尖的公安大学毕业的?这可比我厉害多了。你要是当了警察,资历和成绩一定比我好得多,叫我声队长我可真是受不住。——实话,我从不骗自己人。”最后一句苏然是在推门前的几秒钟临时补充道的。
慕司辰对苏然补充的那一句不置可否,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毛,心道那可不好说。
·
询问室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没怎么精心打扮,身上穿着的应该是公司发的工作装,此刻看来有些皱,应该是一路赶过来的,看得出她姣好的五官边仍挂着一丝泪痕。
“您就是黎好黎女士?”
黎好转过头来看向苏然和慕司辰,赶紧起身站了起来,一张一看就知道经常保养的脸此时再次泪流满面。
“是,警察同志,究竟是谁杀了我老公和女儿啊……我女儿才这么小一点……哪个杀千刀的下得去这么狠的手啊……”黎好一边说一边哭,苏然只得给她递了几张纸巾。
“是这样,黎女士,这个案子我们还在尽力调查中,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苏然看不得人哭,一向最怕和死者家属接触,要不是黎好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她估计就让顾逸轩来应付了。
慕司辰明白既然苏然被迫当了个老好人,那自己只能当那个只顾办案的无情机器,于是向黎好问道:“黎女士,很抱歉让您提起伤心事,我想问一下,您知道丁先生或是……丁小姐有什么仇家么?”
黎好只得中断了哭泣,哽咽道:“没……没有啊。我老公一向与人为善,我女儿也从小听话,会惹到什么人呢?我和我老公相差近二十岁,他进电视台以前是我的播音老师,我成年后我们就谈了恋爱,可惜双方父母都不看好我们,我们是执意结的婚,婚后我们感情也很好,只是一直忙于工作,直到前几年才要了孩子。可惜生完孩子后我没过多久就升了职,经常出差满世界地飞……”
苏然和慕司辰对视一眼,怪不得父女俩的尸体三天后才被人发现。
“我老公劝过我说他可以养我,让我安心做一个家庭主妇。但我这人倔,事业心强,就是不愿,我们结婚十几年,那是第一次吵架,在这之后我就飞去了国外出差,一去就是一个月。还没等我回来,你们就打电话通知了我这件事……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当初就应该留下来的啊……”黎好悔不当初,转眼间泪水又浸透了三张纸巾。
可谁又能预知未来呢。苏然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谁能害他们呢……我这两年出差多,很少着家,我不配做一个妻子和母亲……”
黎好掩面痛哭道,苏然只得不断递纸巾,感觉询问室的纸巾昨天刚换新的今天就得用完。
“那……您可以告诉我们七月九号,也就是三天前的晚上您在干什么吗?”慕司辰试探性地开了口。
黎好一怔,猛地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然和慕司辰:“你……你们怀疑我?我怎么可能杀我的老公和女儿呢?!”
“当……当然,不然我们也不会把您请到询问室而不是隔壁审讯室了。”苏然赶紧拍了拍黎好的背部安抚道:“我们就是例行询问,没别的恶意,希望您多多配合才是,也好早日找出凶手嘛。”
黎好这才吸吸鼻子,冷静下来:“那天……应该是星期二?我刚从纽约飞到洛杉矶不久,那天应该是……”黎好打开手机翻了翻行程记录确认了一下:“是了,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饭店里商讨合作事宜,我记得是天还没黑就到了饭店,走的时间不记得了,但那天我喝了酒,回到酒店后很快就睡了,来回全程都是和同事一起的,你们可以调查的。”
“好的黎女士,我们清楚了。”苏然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是这样,我们待会可能还会调查一下您的通话记录,也希望您提供一下当天您更具体些的行程,因为丁嘉禾失踪当天有一位自称是您的女子发短信跟丁嘉禾的舞蹈培训班请了五天的病假,并且婉拒了丁嘉禾好友的探视,这点很可疑,还需要您多配合。”
“这、这不可能啊,关于嘉禾舞蹈培训班的事情都是我老公负责安排的,我连老师的电话都没有,更别提发短信了!”黎好惊乱地叫道,她从没经历过如此离谱的事情,反应很大。
苏然赶紧安抚道:“好的黎女士,我们知道了,我们自然会调查清楚,如果不是您,我们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好……”黎好胡乱抹着眼泪,不住地应道。
第7章 玩偶之家 06
看着顾逸轩将黎好叫去做笔录的背影,慕司辰问苏然:“你觉得怎么样?”
“黎好最近一个月都是在外出差,洛杉矶离这少说也有大半天的路程,按理说不在场证明很明确。我叫的人现在还在跟进黎好出差地同事的口供、所住宾馆的监控,以做实或推翻她的不在场证明。但我总觉得,不太像是她。”
“我也觉得,凶手反侦察意识极强,怎么可能自报身份引火上身,太过有悖常理了。”
苏然抱臂道:“嗯,看来线索还得看监控录像那边的筛查。”
苏然的手机猝然在口袋里一番震动,她接起电话,竟然是季局。
“案子怎么样了?”季局仍是那个笑眯眯的弥勒佛模样,桌上清清爽爽,完全没有局里其他领导桌上贯见的满缸烟蒂。
这点和松鼠倒是像极了。
“案子还在调查中,现在没什么结果,得看监控录像那边怎么样,我明早也得去走访电视台看看。”苏然和季局认识时间长,季局在她面前没有领导架子,她在季局面前自然也是有啥说啥的性子。
“好。”季局给苏然递了杯茶:“这个案子上头还挺重视的,规定的时间短,你们还是得加快进度啊。”
“那是自然。”苏然抿了一口茶水:“不过季局,您今天叫我过来,不单只是为了这件事吧?”
季局端茶的手一顿,笑意不减反增:“你啊你,总是这么聪明,我一把老脸都快要被你看透彻了。”
苏然嘴上随意应和着“哪里哪里”,身子却像有了什么预感一般直竖起来浑身的鸡皮疙瘩。
“叫你来是因为……艾家宇想见你。”
预感成真的感受其实并不那么好受,苏然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扇了扇,顷刻间便掩去了眼底所有复杂的情绪,只不痛不痒地回了句:“哦?”
“要见么?他明天晚上就要移交省厅那边了,只要你愿意,我帮你联系联系,明天早上去见完艾家宇,你再去电视台那边走访也行。”季局的目光在苏然不动分毫的脸色上悠然转了几圈:“我猜你应该也很好奇你匍匐六年才捉到的大毒枭如今怎么样了吧?”
苏然却笑了,眼底的情绪幽暗不明:“他还能怎么样,犯下了那么多事情,不论他吐出了多少内情,也不论他戴罪立功去帮警方捉到多少个毒贩,都难逃一死吧?再说了,我可不信他那种人,会因为自己的未来兴许会从枪毙勉强改成注射而高兴许多、配合多少。”
季局恍若对苏然眼中隐隐露出的对艾家宇的怨恨视若无睹,状似无意间说道:“我记得当年我问你为什么执意参与行动,你说……”
——我想看看,这世间的极恶之地。
那倔强的女声好似现在还在他们耳边回响,季局问道:“那如今呢?你不仅看了,还看了六年,你看到了什么?”
苏然眼前闪过那些睡觉都从未敢把心脏真正放进肚子里的日子,眼神一冷。
“……人间炼狱。”
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居民、那片绚烂摇曳的罂粟花、那些或打量或畏惧或鄙夷或不怀好意的眼神……
那个在自己面前倒下的人、那支无限逼近自己的针管、那把抵着自己心脏的枪支……
那分不清日晚昼夜的六年……
苏然用力闭上眼,再睁眼时,就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罢了,去就去吧,回空州快一个月了,空州的故人见了个遍,也该见见爻城的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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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然。”临走前,季局再度叫住了她。
“怎么?”苏然微笑地回过头。
季局深深地看着她:“后悔过么?”
一个原本该安定幸福生活的女孩子,一个原本应该和局里其他女警一样虽然忙碌但至少稳定、不至于在刀尖上起舞的女孩子……
季局没明说,苏然却好像什么都明白,她看着季局,身影好像与六年前那个坚定的女生重叠了起来:“至少生而为人,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会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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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明天去见艾家宇,苏然迅速浏览完了上次缉毒活动的审讯情况,想着明天去见艾家宇的时候看看还有什么忙可以帮上,就这样一直忙到了晚上十点才收工。
苏然刚关门准备往楼梯口走,却发现走廊角落昏黄的灯光中,还有一个男子伫立在窗边,手里是一罐啤酒。
竟然是慕司辰。
“慕老……慕司辰?怎么还不走?在看什么?”苏然走近,目光随着慕司辰的眼神看去,却只有一片泼墨般的夜幕。
暗云席卷着远处的树林,城市里涌动的灯火车流逐渐趋向平息,只有更远处市中心的喧闹声才时不时提醒人们闹市里的夜生活未眠。
“啊……没什么……”慕司辰瞟了一眼苏然,一口干了手中的酒:“下班了?”
“嗯,你怎么也这么晚?”
慕司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来也怪惭愧的,我在休息室睡着了,一觉睡到了现在,他们也没叫醒我,反而还怕空调太冷给我盖了个毯子。”
苏然笑道:“我们局里的小伙子都热情,你习惯了就好。那你现在是打算回家了吗?”
“噢,那倒不是,我还没吃晚饭呢,打算现在去吃个夜宵,一起吗?”
一个小时前刚自我宣告过八点之后绝对不吃东西的苏然深吸一口气,差点没给自己噎着,她轻轻磨了磨牙尖,为了自己的减肥大业壮然开口:“——去哪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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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烧烤摊边,两人吃着简单的小龙虾、肉串加饮料,即使耳边是夜市里永不缺席的各种猜码聊天斗酒声,他们这桌也异常的沉默,仿佛与外界隔绝,两个都很慢热的人在这儿实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说起来还没有跟你道过歉,上次的事情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卧底。”慕司辰吃完了倒数第二根牛肉串,用纸巾擦了擦嘴,正在苏然在纠结要不要说话打破沉默时淡淡开口。
苏然闻言愣了一下,抬头撞上那双不带任何情绪的漆黑双眼,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啊……啊!原来你就是那天屋子里的人啊……”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苏然默默绞着手指,眼神不自然地瞟向别处。
与自己未来的同事初次见面就打了起来,任哪个人想起都会觉得很尴尬的吧,亏慕司辰还能宛若无事人般,似乎还在用戏谑的眼神时不时瞟一瞟她。
“没……没事,你也说了你不知道嘛。”苏然尴尬地喝了口饮料,脸颊被明黄的灯光纵情笼罩:“也怪我,技不如人。”
慕司辰心知肚明苏然的实力,却也没追问苏然那天到底为什么突然愣神,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这下,气氛也总算是活络了不少。
苏然看着眼前正在剥小龙虾的慕司辰,突然想起了局里白孤里和松鼠聊天时说漏嘴的八卦:“听说,你在两年前受过伤?”
慕司辰稍稍一顿,浑不在意地说道:“嗯,左手废了,在医院昏迷了一年多,差点成了个植物人,很多零零散散的记忆都是很久以后才勉强找回来的。”
“噗嗤!——咳咳咳。”苏然差点被刚进口的饮料活活呛死。听起来这么触目惊心的话,从慕司辰口中说出竟然那么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苏然敢肯定慕司辰聊天气的时候语气都不至于这么淡然。
“你小心一点。”慕司辰无奈地给苏然递了张纸巾,顺便把刚剥好的小龙虾放进了苏然碟子里。
“谢谢。”苏然接过,默默看向了慕司辰的左手。确实,那手虽然与右手一样又白又细,粗略看发现不了什么,但仔细看不难看出,他的左手比右手多了一丝僵硬和无力。
注意到苏然探究的目光,慕司辰只得继续说道:“其实我一开始,是惯用左手的。”
一个左撇子,在左手被废后迅速训练好了自己的右手,这其中是如何的艰辛……
苏然想起前几日他与自己打斗时那干净利落且游刃有余的身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估计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意志,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调整好自己二十九年都不惯用的手,并把它训练得和别人多年训练的惯用手不差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