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描淡写的话语里,是数百倍的努力。
她不得不佩服起这个男人。
更别说那些拼命想想起的,却偏偏是自己记忆深处被尘埃掩埋的秘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么?
苏然又何尝更好,无数次在黑暗中被巨兽般的梦境淹没,鲜血与尸体,匕首与枪支,都在侵蚀着她。
就算侥幸剥离了爻城的回忆,更深层梦中欧倩的那张脸,那张明明清丽娟秀的脸,却也总能准确地让她几近崩溃在茫茫白夜之中。
正如她始终辨析不出梦境中自己吐出的那几个单音节,究竟是莫启程,还是西城?
原来电影里并不全是虚假的,原来当一觉醒来,一层冷汗敷在脸庞时,自己真的会放声大哭在无尽的深夜中,像个孩子。
一个失去了心爱糖果的孩子。
第8章 玩偶之家 07
苏然不是第一次来到审讯室,严格来说,她六年前的一小段实习经历、六年后的半个多月适应期,她都是在这样布局的房间里度过的,这里可以说是她在市局里除了办公室和解剖室外的第三个家。
但在这个房间里看到中间空缺那六年里无数次常驻梦中的这张脸,苏然一时之间还是会有些许恍然。
“Bloody Mary,好久不见啊。”
仍旧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腔调,苏然静静地坐在了艾家宇对面翘起了二郎腿,像极了以前两人私下里最日常的相处状态——如果不是因为一人身着囚服而一人警装加身的话,曾在艾家宇手下干活的人都要以为两人下一秒就要开始讨论起贩毒的事宜了。
“好久不见,Gin Fizz——但其实比起这个名字,我更喜欢叫你艾家宇。——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更加清楚地说明了如今咱俩的立场么?”苏然嘴角揉开一片笑意,把刚才从白孤里那顺走的一包烟丢给了艾家宇。
艾家宇今年四十五六岁,早年丧父丧母、青年无妻无子、中年锒铛入狱、晚年……他应当是不会有晚年了。
他依旧是苏然六年里贯见的那个打扮,一头中长发扎成一个半丸子头,他不近视不戴眼镜,却总能给人一种儒雅斯文的感觉,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人沉稳温文的皮囊下面隐藏着多么冷血无情的灵魂。
艾家宇嗓音很沉,一听就是多年的老烟枪,但他接过了烟却没抽,只是叼在指尖细细地摩挲:“烟是好烟,只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绅士,从不在女士面前吸烟,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士。”
单面镜后面随同苏然过来的松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自来熟地跟这里的警员吐槽道:“这艾家宇也太那啥了吧……”
小警员也很无语:“就是啊,当众跟苏队耍流氓,这苏队也不翻脸?忍得了?”
苏然当然忍得了,她研究了艾家宇六年,心知肚明艾家宇每一种表现下写着的是什么情绪,于是她也只是慢慢跟艾家宇磨,从善如流地跟艾家宇伸出手:“那就别浪费,还给我吧,这是我下属的烟,我还得还回去呢。”
松鼠和其他警员:“……你苏队果然是你苏队哈。”
艾家宇没还烟,只是盯着苏然伸出的手腕细细地看,眸中隐隐流露出丝丝血腥气:“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脆弱的动脉暴露在一个杀人如麻的罪犯面前,是不是太不珍惜生命了一些?”
松鼠和其他警员:“……”
苏然浑不在意地收回了手:“我要是珍惜生命的话,就不会去你那卧底六年,而不是申请待在局里做个内勤小女警了。”
艾家宇眼中沉着的猩红丝毫未减,而是不加丝毫掩饰地望向苏然——或者说,是望向她肩上的那枚四角星花:“听你这么说,看来现在你又当成了大老板?果然啊,我一直坚信我的眼光差不到哪儿去,你果然到了哪儿都能混的如鱼得水啊。说起来还没问过,你真名是什么?总不会真是你口中的漆然吧?”
“大老板不至于,就是个打工人罢了,空州市局刑侦大队一队队长苏然。——我本名叫苏然。”苏然分毫不慌地直视着艾家宇,直线忽视了通讯器里松鼠那边的阻止。
艾家宇危险地笑着:“好名字,我会记得的。”
苏然自然地迎上去:“随便你吧,反正你也没机会把这名字带出去了。”
“其实我本来没真的怀疑你,只是有了点苗头,于是就想着把你支开,事情结束之后我再慢慢审你,可惜没机会了。”艾家宇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可惜:“我早就说过,女人太聪明不好,有你一个就够了,再多就坏事了。——可不,就你一个,就把我半生的积业都毁了。”
苏然也笑:“可是真的要重来一次的话,即便知道冒险,你还是不会放弃漆然所能带给你的显见利益不是么?”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Bloody Mary,永远那么懂我,怪不得到哪都是颗耀眼的宝石。”
艾家宇在那边笑得很畅快,苏然却只是默默看着他,对他语气里暗藏的讽刺恍若未闻。
“不过那天你到底是怎么突然怀疑到我身上的?我记得我应该没留下什么破绽。”苏然还是忍不住问。
艾家宇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自己知道,于是笑了笑,恢复了在其他警官面前守口如瓶只会绕圈圈的不配合模样:“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啊?”
“不会是你埋在警方里的卧底,我自认为我掩藏得不错,除了两年前的事情之外我几乎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你埋在警方里的卧底我都发给了上头,虽然不会打草惊蛇地将钉子挨个拔掉,但他们也不可能不提防。就算真有我没调查出的漏网之鱼,你的反应也不该只是怀疑我,而是直接永绝后患。”
“继续说。”艾家宇开始感兴趣了。
“所以你其实并不肯定,或者说,你电话那头的人也并不肯定,只是怀疑。所以你在抓捕现场故意丢进火海里销毁的手机通话记录存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苏然盯着艾家宇的眼睛,明明是静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是大动静的审讯室里,却仿佛剑拔弩张得热火朝天。
三秒过后,艾家宇微笑着靠回了椅背上——苏然心中顿时清明,他不会说了。
“你来之前应该知道的,不论谁来审,哪怕是退回到建国之前的严刑逼供,我也不会说出任何你们真正想知道的东西的,哪怕是你也一样。”
“嗯哼,看来是没得聊了。”苏然可惜地收回烟塞进外套口袋里:“那只能说再见了,我的老朋友。”
“你知道的吧,我快要入狱了。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好像就是在监狱里呢。”在苏然起身准备要离开时,艾家宇在身后说道。
苏然停下来脚步,却没有回头:“记得,怎么不记得。”
“只不过很可惜,你这次不会再在监狱里遇见第二个漆然了。”
“漆然死了,在炼狱里。”
她望着头顶晃下的点点灯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
苏然第一次遇见艾家宇,是在空州市第一监狱的医务室里。
她是以杀人的罪名进入的监狱,化名漆然的她因为能打又聪明,一手心理战玩得纯熟,刚入狱不久便混的得心应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一日苏然佯装受伤,跟踪一个她怀疑了很久,觉得十分可疑的男犯人到了医务室,却发现他和医务室里的中年男医生不太对劲,经过几番侦查她才终于确定,那个男医生就是艾家宇,男犯人叫郭荣,是她进监狱前就刻意接近过的吸毒人员。
郭荣是艾家宇一手带大的,是被苏然和特情组的人员刻意陷害进的监狱,此举就是为了引出艾家宇。
苏然在艾家宇和郭荣筹划逃狱的日子里在狱中又做了不少手脚,果然,鱼儿上钩得很快,艾家宇敏感地从苏然身上嗅到了他想要的犯罪气息。
作为一个女子,苏然一向能巧妙地将“软硬兼施”四个字运用得当,她以女性的身份轻易便可以放松对方的警戒,爆发出来的能力却又足以将很多男性都轻而易举地比下去,这也就是她不待多日就能脱颖而出吸引到艾家宇目光的原因。
于是苏然“被迫”与艾家宇结识,她表现出来的各种反应都是艾家宇想要的,不出所料的,在逃狱那天,艾家宇带上了苏然一起。
就这样,市局里的实习警察苏然成为了监狱里等待判刑的漆然,顺而又成为了艾家宇手下得力的女将Bloody Mary,一路走来,她步步为营、也步步惊心,是少见的不沾毒品、身子干净、并非世家却如日中天的女毒贩。
无数男毒贩在艾家宇面前不加掩饰地说明了对漆然的兴趣与渴望,也有不少女毒贩直截了当地表现出对漆然的嫉妒与不满,但漆然一向以强硬冷漠的态度示人,艾家宇也最满意她这点,所以也一向不惜逆着合作伙伴的意也要保下苏然。
只有那一次——那次在阴冷的地下室里——苏然明白,艾家宇那是真的对自己起了杀心。
Bloody Mary可以口出狂言、可以自视甚高、可以反驳老板、可以守身如玉、可以烟毒不沾……但是不可以背叛。艾家宇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苏然心照不宣,所以在子弹向艾家宇飞去的那一刻,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挡下。那一次,她几乎死在了边境线上,可她也明白只有这样,她才能守住自己卧底的身份,倘若殉职,计划还能由他人继续;倘若侥幸活下来,她也能重拾艾家宇的信任。
不出苏然所料,艾家宇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些年来他早把漆然当成了自己的女儿,费劲千辛万苦把她从死神那扯了回来。
只是怀疑没有彻底消除。
在一个空旷寂静的厂房里,她和郭荣站在了艾家宇面前,两人手上都是一把枪。
“到底……谁是卧底?——还是你们都是卧底?”
没有人回答。苏然和郭荣朝夕相处,苏然心知郭荣对自己的心意,郭荣不会轻易供出她,她也不愿伤害对自己真心纯粹的人。
“没人说那就算了,谁是卧底……也不重要了。这样吧,”艾家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个人只能留一个,杀死对方的人才能活下来。”
“杀了人的条子……应该也回不去了吧?”
第9章 玩偶之家 08
最终倒下的是郭荣。
苏然没有动手,他却主动丢下了枪,按着苏然的枪动了手。
·
“小然!你看这儿的花真漂亮!我摘些给你带回去装饰房间好不好?”
“不要,我不喜欢这种花哨的玩意儿。”
“小然,我进城给你买了个项链,生日快乐!”
“谢谢,但我不喜欢珍珠项链,我只带五金的。”
“那好吧,我下次再给你挑。”
“……没必要。”
“小然,回头!”
“……你拍我干嘛?删掉。”
“不删。多好看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了。”
“无聊。”
“漆然,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呀,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喜欢你,不论你在哪我都跟着你,有危险我第一个挡在你身前。”
“……等你什么时候能打过我再说吧。”
“那你教我呗!就昨天你打倒老八的那一招!叫什么来着?”
“……普通的悬空后旋踢而已,你先这样……再这样……”
·
耳边的话语仿佛还未停歇,那个和她同岁的男子最终倒在了自己面前,大量的鲜血从他胸前的窟窿里汩汩流出,铺满了苏然的瞳孔深处。
她极力遏止住自己握枪那只手的颤抖,她用力闭上眼,不去看郭荣合眼时也上扬的嘴角。
“为了个女人去死,真蠢。”艾家宇轻飘飘地给郭荣下了最终定义,摆了摆手让人把他拖出去埋了。
“怎么说你也算杀了个人,怎么样,什么感觉,爽不爽?”艾家宇凑近苏然的耳边轻声说道。
苏然缓缓张开眼,好像方才在她眼里汹涌的所有情绪都只是错觉,她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你好像忘了,我早就杀过人,舍友、老师、同学,还有任何会阻碍我前行的杂碎,不止一个。”
苏然走前看也没有看郭荣的尸体一眼,像是也很不理解眼前这个傻子。
如果连她自己都忘了她后来连着一个月做的那些噩梦,忘了她后来默默放在自己房间里的花束,也忘了她埋进土里的那串珍珠项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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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市局的那一刻,苏然徐徐抬起头,伸出右手微微遮挡了部分的阳光。
站在暗处太久,她都忘了原来被阳光笼罩是这个感觉。
苏然自嘲地笑了笑,走下台阶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苏然!”
她稍稍一怔,抬起头,是向自己走来的慕司辰:“去哪呢?”
他看过来的眼里好似含了江水,转瞬间便将她周身的寒意剃尽,眸光牵着她走到了温暖里。
苏然呼出一口气,调整好了情绪,从容地开口道:“噢,刚想去找你呢,不是说去电视台走访吗?”
“不用了,我刚刚和顾逸轩走访过了,没什么发现,一会儿给你看看笔录。”
苏然有些意外:“那现在是?”
慕司辰正色道:“白孤里说监控录像有结果了,让我们现在去看看。”
·
“喏,就是坐在副驾上这个人。”白孤里用笔戳了戳屏幕说道。
“丁家的摄像头在失踪前一天夜里就突然坏了,丁国福一时半会儿也没来得及处理。但失踪前一天青禾一居门口和内置的监控摄像均显示,丁国福在清早乘车将一个人接进了家中,虽然他的车设了防窥膜,但小区保安可以作证丁国福在和他打招呼时,他透过拉下的车窗看到副驾上有一名戴着口罩的女子。一小时后丁国福父女俩和那名女子一同离开,也就是在这时,电视台接到了丁国福的告假电话,电话确实是从丁国福的手机打出,接电话的是丁国福的秘书,她也肯定那边确实是丁国福的声音没错。”
“电话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今天刚去走访电视台的慕司辰回答道:“丁国福说他要和女儿去郊游野餐,第二天再去上班,因为丁国福是台长,当天电视台里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出马,所以秘书也没多管。直到第三天仍是联系不上丁国福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以为他是在野外没信号。丁国福经常陪着女儿去野外玩,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