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注意到邱澈的目光,他转过头,“没带火机啊?”
邱澈从兜里掏出来,冲男人晃晃,示意带了。
“小姑娘哪人啊?”
“上海。”
邱澈语气平常,她早已习惯了和路人闲聊,等离开这里大概率不会再见,聊什么也无所谓。
“过来旅游吗?”
男人抽的烟很呛,看烟盒应该是本地那种非常便宜的烟。
“嗯。”她要是否认就要用其他事情来解释,麻烦,索性认了。
“小姑娘一个人可别乱走,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在沱沱河那边,青藏交界的无人区,就有一个小姑娘死在湖边了。”
邱澈下意识想到甘星,如果情况没出入的话,他说的应该就是了。
“没听说,我不乱走。”
“看你就像老实巴交的孩子,别光听,要往心里去啊。”
我老实巴交?这话要是羿思竹听了估计得老泪纵横,直接送上一万现金以示欣慰。
“我不往危险的地方走,放心。”不管对方是不是嘴碎,出发点是好的,邱澈不能无视。
这时甘霖从餐馆屋里出来,目光冷厉地望向邱澈这边。
男人两口把最后的烟抽完,烟头随意扔到地上,插着破棉袄衣兜走了。
他离开的方向正是跟踪邱澈一路的车,不过他只是从车旁擦过,转个弯拐进看不到的视线盲区,再没出现。
“那男的是谁?认识吗?”
“?”
邱澈仰头对着甘霖呼出一口烟雾,有种满不在乎的感觉。
“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甘霖像是终于憋不住了,语气急促。
“跟你有关系吗?”
邱澈同样语气回他,眼睛被烟呛得眯起来,说不好暴躁什么。
再睁眼......邱澈吓了一跳,差点仰过去,“你干嘛?!”
甘霖蹲在邱澈面前,视线仍在她之上。
“你这个小姑娘。”
“......”
以往听过几次的熟悉语句,此刻有了新的色彩,邱澈感觉周身毛孔收缩,后知后觉那是动情的下意识反应......
烟雾持续上升,熏得邱澈流出眼泪,顺着眼角往下,细长一条。
“我又没凶你......”甘霖抬手,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有点手抖。
邱澈举烟,“熏的,脱了尿不湿之后我就没再哭过。”
包括她养父母车祸去世的时候。
烟头怼到地上,这次她只抽半根,“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
“实话多数都不好听。”
“你过来。”
邱澈不想在餐馆门口说,她走到旁边一个不知何年何月就关门歇业的房子前,甘霖紧随其后。
房子很破,屋顶是瓦片,常年风吹日晒,吹得有些残败,看样子几年没人住了。
“你和你妹关系怎么样?”
邱澈说完观察甘霖脸上的微表情,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她对你无话不谈吗?”
“小星很有个性,身边人除了我,没人能管住她。”
邱澈点点头,看来是位严格的兄长形象。
“所以为了不让我管,她很少和我说她的事。”
“......”
邱澈指着甘霖的鼻尖,“你长得挺慈祥啊。”
慈祥?你想好了再说。
甘霖挑了下眉,貌似不太认同。
“好了,不开玩笑,我想说甘星可能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或者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所以才被杀。”
“小星......这几年确实认识不少人,哪一行的都有,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所以你必须得抓住我这根稻草,是吗?”
被戳穿的甘霖低下头,良久,莫名笑了声,邱澈不知道他笑什么,但一瞬她却想起甘霖抚摸藏羚羊那一幕。
“小星的死如果跟你有关,我不会饶了你,如果跟你无关,那谁也别想动你,我对“稻草人”就是这态度。”
怎么又变成稻草人了?
甘霖最后的眼神毫无遮掩,他没开玩笑,邱澈知道。
先摆明立场振振有词的是她,最后反而被甘霖的话压了一头。
见邱澈不说话,甘霖看向她的眉眼,“听娟姐说你晕车。”
“好了。”
“好得挺快。”
“年轻。”
邱澈想起纪娟说过的“大龄青年”,问:“你今年几岁?”
甘霖眉头一皱,不清楚邱澈问年龄和当前的谈话有什么关联,但还是回答了。
“二十九。”
只比邱澈大两岁,怎么就大龄青年了?
突然旁边传来锁链移动的声音,“哗啦哗啦”,两人闻声看过去,一只黑色大藏獒不知从哪窜出来,正吐着舌头,“呼呼”喘气,黑洞一般漆黑的眼睛盯着两人,十分不友善。
邱澈仔细打量这只藏獒,好家伙,比大川店里的看门狗狗大十倍不止。
她的注意力全在藏獒身上,可甘霖的注意力却在邱澈身上,“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不怕藏獒的女生。”
“拴着呢,怕什么。”
邱澈语气轻松,确实不怕。
刚才俩人谈话还很严肃,转眼就被这只藏獒破防了......
“房子也没人住,怎么拴这儿呢?”邱澈自言自语。
“保护固定资产。”
邱澈白他一眼,“这房子还有保护的必要吗?”
“同一样东西,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
“老师说得有道理。”
甘霖轻不可闻地“哼”了声,转身离开。
邱澈盯着他后脑勺,觉得莫名可爱。
原来冷脸的人偶尔也有可爱的时候啊。
......
吃完饭才仁大哥只给大家留了上厕所的时间,等差不多了召集人员集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基本都是讲给司机听的。
邱澈站在一旁,背对太阳,所以没戴防晒面罩,她仔细听着才仁大哥独特的藏式普通话,耳朵不知是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滚烫,还是有人在心里不停念叨她......
“我们三江源看着很美吧,长江、黄河、澜沧江都从这里发源,其实呢,说得直白一点儿它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饱了水再慢慢放出来,形成一片片沼泽,有的低洼处形成湖泊,一不小心陷下去,再想出来很难办,一会儿我打头,桑杰开一辆,剩下的人再开一辆,在后面跟着就行,千万别走偏了。”
一群人相继点头,不管开不开车,都表示在认真听,如果顺利的话今晚他们要抵达措池村,不顺利就另说了。
临走之前邱澈把剩的菜拿去倒进藏獒面前缺角的破瓷碗里,它垂下漆黑的眼睛,几大口吃完后舔舔嘴角,趴下来,目视车队离开方向。
邱澈想,也许很多时间里,它就这样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旅人,然后继续守护这间没人住的房子,而更多时间里,人和动物的心思无法互通,更无法会意。
......
邱澈坐的那辆车,司机由才仁大哥代替甘霖,他换到副驾后面,坐邱澈旁边。
纪娟上车后给大家分零食,邱澈拆了一袋虾条和牛肉干,左右手都占着,零食赢家。
吃得正嗨时发现旁边目光炽烈,她转过去,“看什么看?”
甘霖的单眼皮一挑,缓缓转回去。
邱澈明白他什么意思,确实刚吃完饭,但她不晕车之后胃口出奇得好。
甘霖这边转回去了,但邱澈没有,她盯着甘霖的长腿,还有自然垂在腿上的手,手背青筋明显......
她狠狠咬了一口牛肉干。
两边风景急速倒退,等手上零食库存清完,邱澈拿出耳机听歌,刚选好曲目,旁边,甘霖伸手拽走左边耳机......
“谢谢”,他倚着靠背,随前奏响起来,双眼闭上。
《welcome to wonderland》,曲调温柔舒缓,歌词邱澈很喜欢。
“欢迎来到爱丽丝仙境,你想要的这里应有尽有。”
邱澈顺着耳机线,从甘霖的耳朵往下,绕过脖颈到胸口,那里轻微起伏着,是他的心跳。
视线抽回,邱澈转头望向窗外,任风景从眼前翻页而过,怎么都飘不进心间。
前座,纪娟和才仁大哥一路畅聊,从藏民生活到这近些年三江源的环境变化,话题越走越高。
一开始行驶还算顺利,才仁凭借出色车技带领几辆车安全开出沼泽区,中间有惊,但是无险。
直到一条河拦在眼前......
第十二章
河滩很宽,河水很冰,流动的波纹荡漾着青天翠草,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属于三江源的短暂夏天蓬勃而有力量。
车停下来,司机们统一站在岸边,不约而同陷入沉思,寻找可能涉水渡河的地方,无暇欣赏美景。
甘霖从后备箱掏出相机,走向人群左侧,邱澈和纪娟是队伍里仅有的两个女人,开不了这种路,更给不出建设性意见,有理由坦荡地“袖手旁观。”
几分钟后,彭佳铭从队伍后面走过来,摇摇头,说:“有点棘手。”
“怎么了?”纪娟问。
“开不过去啊,河道里都是淤泥,很容易陷车。”
邱澈叹了口气,纪娟转问她,“干嘛啊小邱,叹什么气。”
“陷车很麻烦。”
“还没陷呢。”
迟早......邱澈太了解这边的地理环境,面前就一条河,不淌?那之前的路等于白走,但她又不想明说扫娟姐兴致,毕竟为了这个项目她忙前忙后筹备很久,眼看快到目的地遇上突发状况。
才仁作为向导,决定找个看似还行的地方试一试,其余人紧锁眉头,屏气凝神。
邱澈帮不上忙,走到甘霖身后,想看他在拍什么。
被一个人作品迷住的感觉——当邱澈切实感受到之后才理解那些走进展馆看她雕塑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趋之若鹜,乐此不疲。
大概这样。
甘霖连拍几张,放下相机的时候余光察觉身后有人,他按掉屏幕,相机右移。
屏幕上映出邱澈的脸,她也没躲,“给我看看。”
甘霖回头,“你怎么总想检查作业?”
......邱澈双手向后一背,“你看着不像普通摄影师。”
甘霖笑了声,“哪里不像?”
邱澈摇头,吭哧半天,最后指着脑袋,手指绕了两圈,说:“多数摄影师都走商业路线,你身上没那种感觉。”
甘霖对邱澈给出的定义不为所动,把相机递过去,“沉。”
邱澈接过,手腕往下一顿,确实沉......
“砖头吗?”
“你先看,我去那边帮忙。”
甘霖把相机肩带套在邱澈脖子上。
刚才那几十秒,足够抓拍景色,他说完往车队那边走,留邱澈一个人在原地欣赏。
......
“小邱。”纪娟走到邱澈身后,面露惊讶,“你可以啊!”
“嗯?”
邱澈刚调到相册,照片还没来得及细看。
“甘霖从不让别人碰他相机,前天彭佳铭要看,他直接没给。”
“......我替他拿一下,他去帮忙了。”
用特殊博眼球不是什么好事,邱澈不想,所以打个马虎眼想混过去,谁知纪娟揪着不放,“别闹,挂脖子上不就得了?”
“镜头不经磕。”
纪娟笑笑,“有道理。”
单身富婆姐姐身边一定不缺小帅哥,可能她只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本身并不是坏事。
邱澈还发现她一个特点,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比她小,就格外关爱,骨子里习惯照顾别人的人,在现在这样的社会的确少见了。
才仁大哥上车往河道里冲,只是三分之一还没走到就陷住了,大家好像完全不意外,撸胳膊挽袖,准备往出弄车,能上的人都上了,剩下的站在岸边当加油气氛组。
甘霖相机里新拍的照片只有一张,河对岸,天边不知何时形成了一道风暴云团,云柱从地平线直升到天空,仿佛核弹爆炸后留下的蘑菇云,非常壮观。
天空之下的草甸,流水用弧线勾勒大地,几近黄昏的光景,草绿色浅淡,视线尽头站着一只旱獭,正双脚站立,小爪子勾着,往这边张望,这只旱獭在相片中很容易被忽略,可发现之后视线都集中它身上。
等邱澈看完照片再去相同位置寻找的时候旱獭已经不见了,应该是钻回洞里了,它们对外界反应很敏感。
二十分钟后才仁大哥的车才弄出来,大家身上全是泥,体力消耗严重,狼狈不堪。
邱澈从包里拿了条毛巾,被率先走过来的彭佳铭接过去。
“谢谢啊,擦完估计不能用了,我那条是新的,回头给你。”
“没事,我还有。”
甘霖在他之后走过来,和邱澈相视一眼,他身上的泥比彭佳铭还多。
刚才邱澈本意想给甘霖......没成想被彭佳铭会错意。
甘霖低头,绕到车后面,从后备箱取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咚”喝到底,喝完开始脱衣服,纪娟跟过去,拧开一瓶水,说:“先洗洗吧。”
甘霖弓腰,双手接水胡乱洗了两下,洗完拿出干净衣服套上,整个过程利落快速。
邱澈在一旁看着,手指摩挲相机,忽然举起来,对着甘霖的方向“咔嚓”一张。
赤/裸的上身,与他背后的茫茫大地一样被野性充斥,也一样地,迷恋着邱澈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