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鸢说不用,徐懋国还是往厨房去。打火的声音响起来,清鸢坐了片刻,往厨房走去。
徐懋国看着火,灶上锅里的水将沸腾。
清鸢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灯下徐懋国的身影,“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
在万人的场馆里,周楫讲述了自己创作《阿清》的始末。那晚洞悉了女儿走向的徐懋国前去与周楫见面,但并非横加干涉,而是期望周楫至少再等一年,等清鸢考取了大学,再同他一道过去。
“她应该恨我,我了解她的性格,我要是阻拦她反而势在必行。可是她毕竟还年轻,不读大学以后怎么办,出了社会寸步难行。”徐懋国这样说。
周楫不忍心辜负一位父亲的深思熟虑,也深知自己尚且担负不了清鸢的未来,于是只能选择不告而别。
《阿清》的歌声响起来,眼泪被她抹去又飞快涌出。这些憎恨是有意义的吗?她说不出。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那样长的时间,她已不在雾中,只是她也不在任何地方。
徐清鸢在家里吃完了一碗面,又留了一宿,搭乘第二天一早的车走了。她给徐懋国留了一张字条,写着如今的住址。
在车站,清鸢与前来接她的沈敬寒重逢。沈敬寒开着车,询问她这次演唱会如何。
清鸢直接戳穿他的装模作样,“票是不是我爸给你的?”
沈敬寒笑了,“是的。”
“沈敬寒,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然后……”
“然后?”
清鸢从包里翻出那枚送给她已久的戒指,伸直了手指套上去。
她迎上沈敬寒惊喜的目光,“然后,把我爸接过来,把你爸妈也接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正午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将她身上都晒得暖烘烘的。她想起那些回不去的小时候,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跳跃,试图抓住光的尾巴。
风吹起白色纱帘,经过她的世界,又倏然远去。
第10章 第十篇:《眠夏》
眠夏
文/明开夜合
[余温]
沈希在喜欢上陆一航的第十三个月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阴雨绵绵的三月天,老旧的楼道里感应灯忽明忽暗,像是某种兽神经质地眨着眼。长长的雨季将积年的雨水缓慢倾倒,墙壁潮湿得翘起来的石灰皮,是老人脸上抚摸不平的皱纹。空气里满是霉味,带着陈年的腐败气息。
当沈希走上三楼时,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只猫,在她被吓得不敢喘气时,弓着身体警觉地与她对视。待看清楚了这不过是个被淋得湿漉漉绒毛耷拉着的倒霉催小家伙之后,沈希松了口气,拉紧书包带子继续往前走。猫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从她脚边飞速地溜走。
昏黄的光线一路向上延伸,到达五楼时却突然塌陷了一块——在她家门口蹲在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年轻男人,抬起来看她的眼睛也幽黑得见不到底。光芒在他周身被阻滞,仿佛跌进了一个无限下落的黑洞。
沈希怔怔地站在那里,感应灯暗下去。而不用看,她也能够准确地描摹出他的轮廓,分毫毕现。
她说:“陆一航?”语气是一贯的迟钝的迟疑。心突然被剖开了一个口子,雨水哗啦啦地往里面灌。
陆一航带着一身潮湿的气息进了她空荡荡的家,洗过澡之后就裹着一条绒毯睡在沙发里,蜷成灰扑扑的一团。
她给陆一航倒了杯昨晚烧的水,微薄的温度,留在指尖的触感瞬间被湿冷空气掠夺干净。
第二日清晨,当她起来时陆一航已经走了。灰色的绒毯还在那里,鲜明的褶皱,却没有丝毫的温度证明他确实待过。
很清楚地,在梦里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梦。然后怀着莫名复杂的心情猜测,故事到底要往哪里发展。
醒来是在七月炎夏的黎明,远方的地平线被浅橙色的光裁开,城市即将苏醒。
[初识]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补习班更加惨绝人寰,在沈希十七年的岁月里,就只有那个明明已经迫近,却依旧只是一个概念的“高考”了。
因为高考目前只存在于概念中,眼下被数学课占据得密密麻麻的补习班,就成了她最不想经历的折磨。
窗外是灼热的烈日,夏季照例冗长。补习教室里老化的空调呼呼地往外喷冷气,坐在最后一排的沈希胳膊上鸡皮疙瘩消了又起起了又消,小说藏在桌肚里,当长久低头的动作带来疲倦感的时候,她就把书拿起来摊在桌上正大光明地看。反正没有人管。
变化发生在第二节 课。补习老师接了一个电话,然后面色凝重地交待了一句“你们先自习”,就匆匆离开教室,原因估计逃不开家庭变故。
二十分钟左右之后,教室门被推开,然而进来的并不是原本的老师,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男人”这个定义并不准确。身形和轮廓已经让时间捏出了属于男人的英俊硬朗,然而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还留着少年样的清明。
一瞬间沈希脑中略过了无数少女漫画脚本中的镜头。年轻的老师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了“陆一航”两个字。
“我叫陆一航,这个星期帮你们代课。”他没有说过多的话,任凭下面的女生们围成一堆窃窃私语。
而沈希耳朵也清晰地分辨出了诸如“好帅呀”、“大学生吧”、“扑上去咯”……之类的讨论。她阖上书,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陆一航将备课本翻开,挽起白衬衫的衣袖,转身在黑板上利落地写下一串式子,“刚才夏老师讲到……”
沈希在听,但是无法从陆一航的话中听出意义。她在注意他每个字的平仄发声,听他仿佛是一把石子投入水中,那样好听的声线。
接下来的几天,沈希自动地从最后一排坐到了第二排。这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陆一航衣袖上沾染的粉笔灰,看到他在讲题目时习惯皱起来的眉头,看到他在学生们自习时,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的手指……
久了之后,同学们都会在课间和陆一航开玩笑,而沈希也在这些玩笑中,了解了陆一航的一些基本信息。
二十一岁,大三升大四,正在预备考研。摩羯座,而女生们给予的定语是“闷骚的”。AB血型。喜欢打羽毛球,篮球也打,但是不热衷。专业是精算。有女朋友……
最后这一条,引起了不同程度的哗然。有的开始转移目标到陆一航的恋人,有的则心灰意冷彻底断绝了对陆一航绯色的幻想。
沈希说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种。她照例偷偷观察陆一航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也不放弃留意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恋爱史。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并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为这种情绪佐证。她会和其他女生一样,对着飞奔而过的运动少年发出夸张的赞叹,讨论他优美的肩胛骨和运球的姿势,也会时不时购买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仔细研究每一张印了美少年完美侧脸的照片,还会将自己带入到看过的无营养小说中,极力发挥玛丽苏的潜能。
可是,她知道陆一航不一样。
她不敢细想,不敢幻想,不敢加入讨论。只敢在陆一航目光游离的时候,转过头去捕捉他眼角的一颗极小颜色极浅的痣,在他写完板书转过身的瞬间感到心脏跳动频率明显不同。
这天,她鼓足勇气,在课后习题中,挑了一道自己完全没有半分思路的题目,拿上红笔和书,装模作样地问问题。
陆一航将书接过去,轻声读了一遍题目,然后捏着红笔稿纸上写下基本条件,“这道题,第一步先求导……”
她在陆一航讲解的过程中,适时地“嗯”着,表示自己跟上了他的节奏。
颈侧也有两颗痣;耳垂很薄,感觉要是和日韩偶像一样打上耳钉,也会很好看;衣领和衣袖都很干净,生活习惯应该不错;果然最好看的还是眼角的痣,好似一个标记,将他从千千万万的人中区别了出来……
“懂了吗?自己下去算一算吧。”陆一航将笔和书递还给她。
她接过,犹豫了一会儿,“老师,稿纸能不能……”
“哦拿去吧,还是要自己算啊。”
她将缴获的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写满了公式和思路的稿纸上,字迹遒劲好看。红笔和书本的封面上沾上了粉笔灰,她将手指靠上去。
好像有温度一般。
她迅速地蜷起手指。
[陷落]
很多时候,你会期待和某个特定的人产生交集,却从来没有将这种期待当真过。
一个星期之后,夏老师按时回来,陆一航的代课生涯也正式结束。沈希所拥有的陆一航的唯一联系方式,是他第一天代课时在黑板上写下的电话号码,伴随着“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找我”的说明。
学习上的,问题。明显不是可以随便打的电话号码。也不是可以随便打电话的关系。
沈希意料之外的交集,发生在补课即将结束的八月份。
那天她贪凉喝了太多的冰饮,又在空调下吹了很久,快放学时开始发烧,骨头里都汩汩地往外泛着疼。跟夏老师请了假之后,就背着书包拖着脚步往外走,到达一楼时再也迈不开脚步,坐在台阶上像漏风的破风箱一样喘着热气。
离婚了又各自有了家庭的父母,住得并不近,况且自上次大吵一架之后,她就打定主意独自住在被父母遗弃的老房子中,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坚决不与父母联系。
她脑袋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这算哪门子的残酷青春,写出来都没有人想看的俗套老梗。
她又坐了十多分钟,准备一鼓作气走到门口去叫出租车。
这个时候,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现出一道被拖得长长的影子,沈希抬头,看到了落日下陆一航的身影,逆着光的轮廓清瘦,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心跳骤然加快。陆一航走近躬下身,问:“怎么了?”
发烧伴随的耳鸣一阵强过一阵,然而他的声音像是含着冰凉的水汽,就那么破开她灼热混乱的思绪。
她说,“发烧了。”
随即陆一航的手背靠上她的额头。微凉的温度。
陆一航说:“你等等。”
她点点头。
陆一航上去后不久就下来,将她扶起,然后抓住她的手臂绕过肩头,说:“走吧。”
她脑海里嗡地一声,思维瞬间短路,半天才回过神,然后依言爬上陆一航的背。
发烧的时候,一丁点的颠簸都晃动得难受,夕阳在玻璃和建筑的金属墙壁上的反光忽上忽下。她像是被抛入深海中的一只舟,在怒涛中被抛出去拉回来,又抛出又拉回来。天地倒悬,云层的缝隙里散发出刺目的白光,让她眼睛肿胀刺痛得落泪。
神志清醒时,夜幕已经降了下来。陆一航坐在一旁玩着手机,医院里冰冷的光线也似乎带着消毒水的气息,陆一航白皙的侧脸如同没有活的气息一般。
她忍不住伸出手。
“怎么了?”陆一航轻轻托住她的手臂。
“没什么……”想了想,觉得这语气太过生硬,压低了声线,“谢谢你,陆老师。”
陆一航轻轻笑了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她心跳忍不住漏了一拍,为这句分明没有歧义的句子。最终,她只是执拗地摇了摇头。
“这瓶输完了就可以走了,烧已经退了吧。”手背再次靠过来。她不自觉地闭上眼。
“饿不饿?”
她慌忙摇摇头。
陆一航带她去了家附近的餐馆,很小但是很干净。他点了很清淡的菜式,还专门给她点了一小锅皮蛋瘦肉粥。她默默喝粥的时候,心想,真是个好人。分明只有一个星期的所谓的师生情谊,还这么不嫌麻烦地施以援手。
其间两个人都没有交谈,她不像其他女生,可以就随便一个话题聊开来,然后步步为营靠近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而陆一航也没有任何找话题的必要。
吃完之后,陆一航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到了她家楼下,临走时嘱咐了一些话,诸如“多休息多喝热水别吹冷气”之类礼貌的客套。
她听得心里难受,却拼命笑着说谢谢。最后,心怀忐忑地说:“那陆老师你路上小心。”
陆一航笑着摆了摆手。
临睡时,她鼓起勇气往陆一航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陆老师,我差不多已经全好了,今天真的谢谢你。”末了另起一行打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攥紧手机,呼吸都禁不住放缓,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让她错过在第一时间看到回复的机会。
陆一航回复得很快,她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按下确认键。
“那就好,好好休息,晚安。”
她咬了咬唇,按下“晚安”,不甘心得要命,却无计可施。将手机放在枕边,开始胡思乱想。他回复得这么快,肯定是手机就在手边,说不定是在和女朋友发短信吧。会是怎样的语气呢,会更加温柔么……
一瞬间开始懊恼陆一航的帮助,让原本只是有些征兆的情绪变成板上钉钉。
而一旦发了第一条短信,不可避免地,就会想要发更多、更多的短信。
沈希找寻的第二个理由是,还医药费。
“也没多少,不用还的。”
沈希将陆一航的回复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还是腆着脸继续:“关键是陆老师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还请我吃晚饭,不还真的过意不去。”
“好吧小孩,你这么坚持的话,就送我两本书吧,明天下午我找夏老师有事,你就到时候给我。”然后是书的名字,都专业得吓死人。
这条短信的长度如此可观,让沈希反复回味琢磨了好久,而最终重点落在“小孩”这个称呼上。
这真的是个极其随意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称呼,陆一航在大学里,必然也是这么随口称呼他的学弟学妹的。然而,这个称呼也含着一种宽容的宠溺意味,好像你是“小孩”,你就可以犯一些不管人情世故的错,就可以得到他一定程度的包容。
就在那个瞬间,沈希打定了主意要考上陆一航所在的大学。
补习班一下课,沈希就跑去书店买书,特意挑选了没有任何褶皱和污迹的。付账时,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够,啪嗒啪嗒跑回书架,从一排文学名著中挑出了她读过了好多遍的《月亮与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