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街[短篇集]——明开夜合
时间:2022-06-07 08:07:44

  清鸢变成吉他教室的常客,听周楫和队员彩排,也和他们都变成了朋友。他们性格随和,与清鸢想象中的玩民谣的人有很大出入。他们叫她阿清,有时候拿了她写的诗来信手作曲,开玩笑说乐队里就缺一个专门作词的,等清鸢来补这个位置。
  那时候清鸢已不再迷恋日韩明星,而是疯狂地喜欢朴树,连上课都要把耳机线藏在高高竖起的衣领子里听歌。第一次听周楫唱歌,清鸢觉得他声音和朴树有一些相似,不加修饰的嗓音有种直指人心的玄妙。
  周楫和他的乐队并不赚钱,大家过得拮据,乐队之外还要打别的工进行补贴。但清鸢总是笃定他们能红,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机遇。
  暮春的时候,乐队在邻市的大学有一场演出,周楫问她愿不愿意同去。打架子鼓的方程笑说:“那是周楫的母校,帅哥如云。”
  那个周六的上午,清鸢翘了补习课,与周楫他们在火车站碰头,一道前往周楫的母校。她脱下笨重校服,换上了一条格纹的连衣裙,脚上方根的小皮鞋踩得有一些不稳。少女的四肢有种脆弱的美感,像冒芽的青色枝桠,距离含苞只有一段春天的距离
  排队进站的时候,清鸢的手肘不经意擦过周楫的手臂,像是风触碰行在静水中的小舟那样轻。
  演出在下午三点,但时间并不充裕,乐队需要进行最后一次大彩排。她跟周楫他们挤在一片混乱的后台,中午只吃了一盒盒饭。周楫跟她说对不起,等演出结束之后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清鸢坐在一排的特等席,下午的阳光蒸得青草热气腾腾,乐队上台的时候,从后方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和口哨声。周楫开口的瞬间,那些呼声同时消失,让人屏息的寂静顷刻降临,她与上千人同时行走在绿意浓重的阴凉之中,开得饱满的红色花朵火炬一样兜头落下。她热泪盈眶,不因歌曲本身,因微光与微光的无声呼应。
  穿白色纯棉T恤的周楫,坐在台上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样与世无争,只是倾诉而不寻求共鸣。她觉得他像风,像一道明净的月色。
  她想到在书上看见的那句诗,“那个下午的生命,算是因为你而有些不同吧,就像山风来过我的窗前,斜阳染过我的裙边,就像暮归时迷路的灰雀,闯入我的竹帘。”
  演出结束,清鸢到后台去找人,但没看见周楫。方程指一指不远处,“周楫被他的一个校友叫走了。”
  梧桐树落下宽大的阴影,周楫与一个个头高挑的女人站在树下。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那个女人很快走了,周楫却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叶间晃动的金色爬上他的肩头,他的身影仿佛被树的颜色彻底浸染,成为绿荫本身。
  周楫兑现诺言,带清鸢和乐队一起去校外的小吃街吃晚饭。他们坐在缭绕的烟火和沸腾的喧闹之中,方程偷偷告诉清鸢,周楫读大二的时候就辍学了,为了做音乐,已经和家里决裂。
  他们坐晚间的大巴回城,车行走在夜色之中,风从车窗漏进来拂过发梢,清鸢假装睡着,头偏过去枕在周楫的肩上。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去看他,谁知正好与他低垂的视线对上。
  那一刹那他的目光里无喜也无悲,只有湖中青荇暗绿湿润的底色。然而只一瞬间他就笑了,伸手把清鸢的脑袋按下去,“快睡。”
  清鸢闭上眼睛,却说:“周楫,你那天为什么要帮我?不怕我是骗钱的吗?”
  沉默一霎,周楫说:“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哭了。”
  在大巴连续的晃动之中,清鸢脸颊硌着周楫肩膀的骨骼,做了一个喜悦的梦。
  在梦里她终于不觉得孤独了。
  5
  傍晚风起的时候,清鸢总会想象那些瞬息万变的云是一头赶着回家的野兽,因为太过心急以至于泄露了行踪。
  从办公室望过去的天空被染成灿金的颜色,夏天还未彻底过去。他们像是坐在一辆车上,向着名为高考的大山疾驰而去,还未抵达,却已经触及到了山体投射而下的阴影。
  班主任手里捏着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总分表,低头找“徐清鸢”的名字。
  是该敲定越过大山之后继续前进的方向,然而清鸢没有丝毫想法。这个学生普通得近乎透明,因长期缺少沟通,班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提出有建设的指导意见。但清鸢近乎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失望,叹气之后沉重地叮嘱:“高三争分夺秒,早点替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吧。”
  “一模”的成绩单要带回去给家长看,并且协定一个目标志愿,在表格上签字。
  清鸢把成绩单和表格放在桌上,徐懋国一进门就能看见。她躲回自己的房间,在书本垒起的堡垒后方写一些只有自己能够看懂的诗句,直到门板被拍得咚咚响。
  徐懋国捏着成绩单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他们吵过的架太多,以至于骂人的词句都无法翻出新花样。许是她面对人生大事这般麻木的模样终于让徐懋国忍无可忍,他在激怒之下扬手朝她脸上扇去。
  在间隔一段时间之后清鸢才感觉到痛,抬眼所见的徐懋国连同这间苟延残喘的屋子,都让她觉得感觉到一种冷硬的失望和恨意。她没换拖鞋,摔上门跑下楼。
  对面吉他教室亮着灯,清鸢一口气跑到门口才停下,刚要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里面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清鸢屏息。
  “……我很高兴你想通了。”
  “和想通没什么关系,只是方程他们不想继续坚持了。”
  “不能兑现的才华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负担。我承诺一定倾尽资源包装你,最多三年,周楫,你一定会红……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
  “还没定。”
  “去之前联系我……”
  清鸢退到楼下,几分钟后,看见楼梯尽头走下来一个人,是那日在梧桐树下同周楫交谈的女人。
  清鸢回到二楼,推开了门。周楫垂首坐在钢琴前面,在她进门的瞬间抬起头,“……阿清,你怎么了?”他看向她的脚,她才发现自己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清鸢走到周楫面前蹲下身,“……你要走了吗?”
  “嗯。”他低头,望见她脸颊红肿,伸手轻触,“怎么了,是不是你爸……”
  清鸢把头靠在他的膝头,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她已经很少会为了纯粹的难过而哭。
  “周楫,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做……”
  风摇叶子的声音,细听起来像是海浪鼓噪。周楫垂下眼睛望见少女瘦弱的肩膀,想到那天她枕在自己肩上,一团无尽的温热,非要给那个平凡的一天烙印下什么不再平凡的意义。
  他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好……我们一起走。”
  6
  在承诺带她一起走之后,周楫定下出发的日期,帮她买了车票,约定那天早上他们在车站碰头,然后一同出发。
  因逃离的日期将近,原本面目可憎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有意义,虽然唯一的意义不过是证明她曾经在此痛苦地生活过。
  清鸢不再和徐懋国吵架,凡他挑剔的她都忍让。她在自己的堡垒里酝酿一封长信想留给徐懋国,想让自己走得更负责任。
  出发的前一晚清鸢彻夜未眠,拖出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出门,将关门的声音放到最小。
  下楼,她望见对面音乐教室的灯熄灭了,猜想周楫应是先行一步去了火车站等她。
  她心情一路雀跃,在车站广场看着深蓝色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她想象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在跃升的太阳之下奔赴北方那座未知的城市,它应有爽朗的风,还有粗犷的雪。
  天一分一分亮起,周楫却始终没来。清鸢有些慌,这才想起给他打电话,然而那号码已经是关机状态。
  如果,如果她哪怕将幻想未来生活的时间分出一分钟来细想周楫的话,就会发现那里面充满了漏洞,譬如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证号码,如何替她买车票;譬如两人住得如此之近,为何一定要到车站碰头。
  清鸢渐渐意识到了那个可能,然而还是不敢相信,她盯着大楼前方的钟,分针正在一点一点逼近那个出发的日期。她还在等,怀着“他一定会出现”的微茫希望。
  天亮了。
  清鸢拖着行李箱回到家,将那封搁在餐桌上还没被拆开的长信撕得粉碎。
  她想到很久之前那个遥远的清晨,她被谁紧紧地抱在怀里,远离了那张白色的床。她看着白布逐渐覆盖上那张已经静止不动的脸,心里还怀着微茫的希望。可她知道那个故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7
  那大抵是清鸢过得最漫长的大半年。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她收到一封信,发自北京,隐匿了寄件人的地址信息。信里周楫为自己的背叛道歉,他坦诚自己过于懦弱,无法肩负另一个人的人生。最后他说,“阿清,祝你一切都好。”信里附带一张明信片,是北京的雪。
  对于清鸢而言,去北京的方式只剩下一种。她清空了MP3,把堆在书桌上的课外书论斤卖掉,将自己所写的诗付之一炬。
  她把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堂而皇之地贴在桌角,用每分每秒的时间去兑现它。即便是恨着,她也要再见一次周楫,当面质问,让他把写在信里的句子逐字砸在她脸上,如此她才能彻底解脱。
  然而被辜负的多年的时光并非轻易能够偿还,清鸢已经足够努力,还是离北京一步之遥。
  大学她在离北京和南城都很远的一座城市,读和文学没有半分关联的专业。她还是独来独往,出没于学校的图书馆和周二半价的电影院。
  后来,她认识了沈敬寒。
  沈敬寒是这样一种人,春天的树,或是夏天的泉水,他不浪漫,但是稳重妥帖得让人心安。他早早地告白过,但清鸢始终未曾明确答应。
  清鸢大学毕业那一年,周楫与新的成员组成的弥冬乐队前来她的城市开演唱会。
  那个夏天热得天空都要烧起来,清鸢混在人群里,看着闪烁的镁光灯下,周楫已经变成了自己陌生的模样。他不再畏惧舞台与观众的目光,唯一不变的是他不加修饰的声音,依然直入人心。
  演唱会结束,清鸢在公交车站竟然碰见多年未见的方程。方程已经当了父亲,过来出差正好碰见周楫演出,于是便决定过来看一看。
  清鸢与方程说起一些往事,问他:“你不去后台跟他叙旧吗?”
  “不必了,看他发展得不错就行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去北京?”
  “我们乐队的灵魂本来就是周楫,大家并非多有才华,也比不上周楫对音乐的痴迷。那时候做不出成绩,已经人心浮动了,听说有人挖周楫去北京发展,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清鸢沉默着。
  “你呢?和周楫还有联系吗?”
  清鸢语塞,“我……”
  方程的目光饱含“过来人”的深意,“我理解,毕竟那时候你们还年轻,经不起那样的压力。”
  清鸢不以为然,她那般信任他,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将她骗得团团转,“是吗?他居然会觉得有压力?”
  “当然,那天你父亲找过周楫之后,他拉着我喝了一晚上的酒……”
  清鸢怔住,“……什么?”
  8
  清鸢试图将最后那次与徐懋国的争吵渲染得更惨烈一些,然而真实的场景也不过只是单方面的质问。因为事实如此明了,若非徐懋国找过周楫,周楫不至于走得如此决绝。
  她想到那个在车站等天亮的清晨,如潮的旅客与她擦身而过,一个孩子在进站之前放飞了自己的气球,它在灰白的天色里红得那样好看。
  那个暴雨的午后,她看着钩花的盖布被大风吹走,卷进不知哪户人家的窗里,她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嚎啕大哭。
  是以这样绝望的心情,她将自己的故事盖棺定论。
  争吵的最后,清鸢对徐懋国说:“跟你这样的垃圾一起生活,我妈死了反倒是解脱。”这大抵是她说过的最恶毒语言。
  后来清鸢毕了业,和沈敬寒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工作,再也没回过南城。
  和沈敬寒在一起之前,清鸢对他说,我喜欢你,可我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如你爱我那样爱你,如果你接受的话,我答应你。
  沈敬寒问她,“因为你心里有其他人?”
  清鸢摇头。
  只是因为她在想到爱之前,总会先想到背叛。
  9
  阔别多年,周楫在南城的演唱会声势浩大,万人的场馆座无虚席。清鸢的位置不算远也不算近,四周的山呼海啸,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草地上的午后,只是今天的她坐在人群中,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孤独。
  半场过去,场馆的灯光忽然暗了,舞台中间一束追光灯照在周楫身上,他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样与世无争。
  四面环绕的音响里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今天的演唱会上,我要发布一首新歌,叫做《阿清》。”
  清鸢愣住。
  周楫的声音化作四面八方的风,将她紧紧包围,像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拥抱。她想到那些窝在角落里听周楫弹琴的时光,两个杯子靠在一起,好像她曾经靠在他的肩膀,在颠簸的夜色里做着喜悦的梦。
  深夜的居民楼里阒静无声,清鸢从包里翻找出家门的钥匙。
  家里没有人,她打开了灯。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仅剩无几的白色钩花盖布被翻了出来,搭在餐桌上。
  桌上放着厚厚一叠信笺,清鸢放下行李拿过来看。信纸泛黄,钢笔的字迹依然清晰。那是多年前徐懋国写给清鸢妈妈的,一封一封都是晦涩又情意绵绵的诗歌。
  是了,徐懋国竟然也写诗。
  清鸢坐在凳子上一封一封地读,时光倏然变短又拉长。
  他们一家三口是有一起出去游玩过的,在很遥远的以前。野草绵延起伏,风滚过草籽,妈妈给她念一首晦涩难懂的诗,她伏在徐懋国的膝头呼呼大睡。
  响起开门的声音。
  清鸢来不及放下那些信,开门的瞬间她与徐懋国的视线对上,彼此只有尴尬的缄默。
  她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两鬓斑白,脸也消瘦了许多。他穿一件干干净净的外套,灯光下能看见布料表面洗过太多次的冒起的绒毛。
  “晚饭吃了吗?我给你下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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