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沈楠觉得自己有点自虐,顾景然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去多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她却非得在他面前问一遍,非得亲耳听见他说给她听。任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心里那点旖旎的幻想磨干净。
她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堵住眼睛的酸涩,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那我祝您一路平安。”
顾景然说:“好。”
“还有。”沈楠眼睛里有淡淡的水汽,莹莹般闪着光,她微弯嘴角,一字一顿,清凌凌的说:“我还要祝您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前程似锦,步步高升。”语气里分明有赌气的意味。
顾景然黑沉的眸子看着她:“沈楠,你记得暑假的时候跟我说过什么吗?”
要变成更好的人,为了自己。
“你能答应我一直往这个目标走,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放弃吗?”
在这一刻,沈楠心中忽然涌起兔死狐悲的悲凉。他怎么会知道,那些所谓的“为了自己”而做的努力,实际上只是为了追上他的步伐。现在他都要走了,那些努力就变得毫无意义。更让她绝望的恐怕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小姑娘忍受着自卑和胆怯的折磨,那样绝望而真诚的爱过他。这样洁净纯粹的心意,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但他送给她《绿山墙的安妮》,说希望她像安妮一样健康快乐的生活;他在她兼职的时候带她去吃必胜客;他说他相信她会变得更好,那时的顾景然眼神温和平静,她怎么舍得辜负他的期望。
沈楠几乎哽咽:“……我答应。”
顾景然说:“在你的一生当中,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出现的意义就像是围巾。天冷的时候用来御寒,天热了就放进衣柜。你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围巾,也不是只会拥有这一条。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明白。”
顾景然笑了一下。
慢慢走到岔路口,顾景然要去建筑工程学院大楼,沈楠要回寝室。这条路,眼看着终于走到尽头了。
“顾老师。”沈楠看着他认真的说,“谢谢你,承蒙你一直以来的关照和教诲,在大学遇见你是我觉得最开心的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
语气诚恳,目光清澈。
顾景然在这一霎失了言语,好半饷没有说话。眼瞧着她抬手解开围巾,他拦下她接下来的动作:“戴着吧,天气还冷。”
“不用了。”沈楠坚持:“您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开始实习了,见面不会那么容易。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还是还给您吧。”
沈楠对他的称呼突然间变成了礼貌的尊称,顾景然在听完一叠声的“您”之后顿了很久,继而说:“想见怎么会见不到,任何时候你有事来找我,我都不会不见你。”
沈楠抿嘴露出可有可无的笑容。她解下围巾塞到顾景然怀里,在他的注视下,笑了笑,“其实我从来没有戴围巾的习惯。”她望向天地间洋洋洒洒飘落的大雪:“就像您说的,夏天终究会来,没有围巾又有什么关系呢?而如果从来就是漫天风雪,只有围巾又有什么用呢?”
顾景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深深的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沈楠忽然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人,有些话只要他不说,她永远不会懂。
以前她迫不及待想要追赶他们之间相差的八年,可惜他走的永远那么快。何况,她追不上的,何止八年的岁月。
既然没有用,那就这样吧。这世上爱而不得的人这么多,不差她一个。
“顾老师,再见。”
顾景然也说:“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山高水远,不必相见。
沈楠知道顾景然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所以她走的很快,一直往前走,转过拐角,经过校园大道,直到进了女生园,她才慢慢停下来。
一眨眼睛,黄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砸进地面的雪堆。
当天晚上她开始发高烧。
沈楠坚持不去医院,也不吃思凡递过来的退烧药。她一生病就爱闹脾气,由着性子来又哭又闹。徐鹿鹿忍住想掐死她的冲动,去隔壁借了张退烧贴按在她脑门。
第二天高热退了一点,但还是烧的她整个人浑身酸软,嗓子又干又痛,耳鸣严重,耳朵嗡嗡乱响。至少意识清醒了,不再乱发脾气,听话的把药吃了,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祸不单行,下午居然来了月经。高烧加上痛经,她有两天没有下床,不敢吃药,整天喝红糖水。翘了几天的课,全是林瑶和徐鹿鹿辜思凡轮番给她点到。档案馆也去不成了,暂时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白天她躺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晚上意识就变得格外清醒,回忆就像杂草一样在脑海疯长,总想起爷爷。
四五岁的时候,他下了班到幼儿园接她,把她背在背上,两个人踏着傍晚橙黄的霞光一路说笑着走回家。
或是她被小区的孩子骂“野种”的时候,哭着问他,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而她没有,一向暴脾气的爷爷在她的哭喊声里失语。
他病危那段时间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到不到一百斤,浑身插满管子,脸色灰败,艰难笑着对她说,爷爷走了之后,一定会有一个比爷爷更好的人来照顾你。楠楠,我的宝贝孙女,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她听见自己哭着说:爷爷,没有了。我遇不到,我没有这个运气。你不要走。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你不要走。
梦里醒来,泪水打湿枕头,冰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床头,那一瞬间她放弃所有挣扎,把头深深的埋进被子,无声大哭。
有必要
中午徐鹿鹿接了个电话出门,回来时手里提着衡记的外卖盒。衡记是校门口一家老字号粥店,生意兴隆,从不外送。
她把沈楠正在吃的从学校食堂打的稀饭拿走,将衡记的外卖盒放到她面前:“南瓜小米粥和玉米饼,你的最爱,吃吧。”
沈楠的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茫然地问:“这是给我的?”
“对啊。”徐鹿鹿躺回床上继续看书,“听说你生病了,有人送的。”
“谁?”
徐鹿鹿耸了耸肩膀:“无可奉告。”
说是无可奉告,其实稍微想想就知道是谁,只不过因为高烧,沈楠反应的有点久。
怀沉。
她把外卖盒推远,去拿自己刚刚吃的稀饭,林瑶打掉她的手:“干嘛啊?有好吃的不吃。”
“我不想吃他送的。”
“那你就当我送的行不行?”林瑶看不下去,“瞧瞧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吃个饭就跟要了你的命似的,趁你还吃的下去别的赶紧给我吃,别逼我教训你。”
沈楠认命地叹了口气:“你让他下次别送了。”
徐鹿鹿瘪嘴:“这我可不敢说,他要送我还能把他赶回去不成。”
连着三天,徐鹿鹿都在饭点接到电话下楼,然后提着一个外卖盒回来。
沈楠说:“求你了,跟他说一声吧。别送了。”
徐鹿鹿怒:“要说你自己说。”
沈楠头疼不已。
半夜她又开始发烧。这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白天咳得厉害,晚上则持续低烧。林瑶徐鹿鹿和辜思凡急的不行,不顾沈楠哭闹,合力把她送到校医院打点滴。
迷迷糊糊间她又梦见了爷爷。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微亮,整个校医院病房区没什么人,虚虚的笼罩在清晨薄雾里,像一副浅淡的水墨画,逆光处坐着一个人,是苏嘉定。
他注意到沈楠醒过来的动作,替她掖了掖被角,脸上一贯没心没肺的坏笑此刻带着一点心疼和无奈,他笑着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像个病西施。”
沈楠的眼泪顺着眼角一颗颗落下来,从跟杜悠绝交开始积攒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点,她只是哭,没有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泅湿枕套,哽咽到说不出话。
苏嘉定在床头扯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边擦边哄她:“阿男,会好起来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这么叫她,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苏嘉定。十岁以前她叫沈男,因为爷爷希望她像男孩一样勇敢坚强。后来他说,还是换个秀气点的名字吧,他更希望自己的孙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长大。那段日子,确实是沈楠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就算邻里议论纷纷,但她在爷爷的照顾下依然肆意成长,就算身边的小孩子不喜欢她,还有苏嘉定这个傻大冒天天粘着她。爷爷叫她男男,那时候还是个小豆丁的苏嘉定说,我不要跟你爷爷一样,我要想一个不一样的,我叫你阿男吧。
后来他转学,再后来在高中重逢,爷爷去世,她已经是沈楠,所有的一切早就都天塌地裂,物是人非。但苏嘉定那样轻松的走到她面前,嬉笑着说,好久不见呀,阿男?
记忆在那一刻轰然倒塌,阳光穿透深不见底的深海,黑暗的世界重新被光明填满,那些过去携裹着岁月的尘埃,铺天盖地一般朝她席卷而来。她根本不愿意躲开。
苏嘉定心思简单,不会知道“阿男”这个称呼对沈楠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过去所有美好的岁月,意味着被爱和保护。但苏嘉定又那么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她为什么难过。所以他说,阿男,会好起来的。
沈楠眼圈泛红,声音沙哑:“我只是以为,爷爷走之后,会有一个人来爱我。”
苏嘉定说:“会有的,但不是他。”
沈楠看着天花板不语。
他语气认真:“你只是把这种期待一厢情愿放在他身上,这是对长辈的依赖和索取,是崇拜和仰慕,不是爱。你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一个人,所以才误解了这种感情。”
沈楠的眼泪又流下来。
难道只有爱过别人,才有资格说爱吗?
“成全这段感情比你想象中难。同一个学校,被说闲话不可避免,你能面不改色接受那些议论吗?以后不管你是获奖还是考研成功,都会被人说成开后门,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在一起太辛苦了,阿男。”
沈楠想问,真正爱一个人,不是应该排除万难去拥抱对方吗?虽然大多数的人从来不能共患难。
“你应该遇见这样一个人。他跟你年纪差不多,在同一个地方读书。生病时给你买药,下雨时帮你撑伞。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看最新上映的电影。脾气很好,任你欺负。就算你长胖了,变老了,在他眼里你还是美的要死。”苏嘉定越说越顺溜:“大概就是这样吧,最重要的是,他永远不会离开你。”
见沈楠没什么反应,苏嘉定咧嘴:“别难过了,不就是喜欢一个人但没有在一起吗?我失恋的次数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都是别人甩的我。我还不是过来了。”说完配合的做出一副苦哈哈的表情。
沈楠说:“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
“这才对嘛。”苏嘉定松了口气,过了一会突然说:“说实话,顾景然走了才好,如果他坚持跟你在一起,我看他不起。”
“为什么?”
苏嘉定笑了一下:“太自私了。”
沈楠不懂。
“爱是浇灌和呵护,不是占有。如果他珍惜你,不会舍得把你扯进不堪的境界和不确定的未来,而是尽可能保护你。那些事,是男人该操心的。”
这场感冒持续了小半个月,病好之后沈楠瘦了整整一圈,脸上的婴儿肥彻底不见,羽绒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
考完第一门专业课,沈楠从考场出来,怀沉正站在门外等她。走廊上人来人往,他那么安静的立在不远处。浅色羽绒服,万斯板鞋,温柔而干净。
沈楠想起前几天寝室夜谈。
徐鹿鹿说:“我双手双脚支持怀沉。讲实话,怀沉对你真的没得说,而且性格温柔脾气又好,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他绝对不会辜负你。”
林瑶非常直接:“沈楠,别告诉我你还想等顾景然,傻不傻,他给你名分了吗?一年的时间太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挽着一个金发女郎了,你凭什么要苦守寒窗?再说了,接受怀沉那么难吗?合适就好好相处,不合适就分开,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思凡语气温和:“我跟他相处不多,不好评价他。但如果他真的很爱你,你这么躲着他反而是伤害他,给他一个机会对你好,也是对他好。楠楠,不管你怎么选择,我们都希望你幸福。”
思忖间,怀沉已经看见她了,如果一声不吭就走太没人情味。沈楠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走到怀沉面前。
怀沉有点局促:“你感冒好了吗?”
她笑了笑:“好多了,谢谢你送的粥。”
“没事。”怀沉耳朵红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外面下雪了,你想去哪?我送你。”
沈楠望向走廊外,果然是扬扬大雪。
“不用了,宿舍离这很近。我可以自己回去。”她朝他点点头表示再见,然后转身。
“沈楠,你那么不想见我吗?”怀沉追上几步,语气沮丧而苦涩。
不用回头看,都能想到怀沉此刻的神情,一定是很受伤的。沈楠停住脚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无非是想做出一副冷淡的姿态,一点情面也不讲地拒绝他几次。他这样矜贵的人,表白后却受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一定会觉得很没面子,自然就淡了。
但怀沉这样一问,那些伤人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
她只好说:“我没有不想见你。”
“你之前说给我时间,让我考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一时冲动。沈楠,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是的。从大一进校报名那天,你站在报名处对我笑,我就喜欢你。打听你参加学生会哪个部门、跟你上同一门选修、为了能遇见你每天早上去南街瞎逛……做了很多蠢事,但我都不后悔,我只是很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跟你坦白,担着朋友的身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早该告诉你的。”
所有的事情在说出口之后,终于显现出清晰的脉络,那些令他辗转反侧的感情和想法,并没有那么难以启齿,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的心情变得迫不及待,想要把过去的两年找回来,他不想逃避。
“跟你说这些,不是逼你做决定,我只是希望对得起自己。喜欢一个姑娘两年,却一直不敢开口,现在想想,挺没劲的。”他自嘲的弯起嘴角。
沈楠感到无奈:“怀沉,你别说了。”
怀沉这回却笑了,好像已经预料到沈楠的反应。他把伞塞到沈楠怀里,“外面下着雪,太冷了,你感冒刚好,不要再着凉了。伞留给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