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毕竟年轻,第二天沈楠就生龙活虎。虽然她坚持自己没什么大碍了,但仍被监督着喝了好几天的白粥。等到感冒彻底好之后,她想吃火锅的心已经按捺不住。
软磨硬泡下,顾景然终于同意带她出门,沈楠在车上碎碎念:“我要吃牛肉、毛肚、肉丸子,虾滑、鸭舌、五花肉。”
他头疼不已:“这样你会拉肚子。”
沈楠嘿嘿直笑。
那顿火锅后来他们没有吃成,因为半路沈楠接到姜薏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的不能自已:“沈楠,你爸爸出事了。”
沈楠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期间顾景然一直安静的站在房间门口。整理好后,他走上前把包接过去,对她说:“我送你。”
车子上了高速,沈楠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微微皱着眉。
顾景然问:“是不是晕车?”
沈楠没有应声。车里又陷入安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像鸽子的翅膀,扑扑的打在车窗上。
好一会,她才低低说:“我害怕。”
顾景然握方向盘的手蓦地收紧。
“姜薏说虽然一发病就及时送进医院,但情况非常危急,可能出不了手术室。”她声音很轻,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上次他打电话给我,我一直在跟他吵架。”她自责又懊恼,“我竟然跟他吵架……”
赶到医院时,等在手术室外的只有姜薏一个人。她说:“已经进去五个小时了,可能还要等三个小时。”
沈楠茫然的点点头,顾景然见状,领着她在旁边坐下。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压抑。
沈楠心急如焚,她想问沈父是什么时候突发脑溢血的?当时情况怎么样?送到医院时医生怎么说?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然而姜薏整个人十分消沉。她面色苍白憔悴,毫无血色,眼神灰暗。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像一缕荒野的青烟,轻轻一碰就会挫骨扬灰。
晚上七点,手术室终于打开。姜薏几乎瞬间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向医生,死死抓着对方的衣服,哆嗦着嘴唇急切的问:“情况怎么样?他有没有事?”
被扯住衣服的医生,没半点准备,差点被撞到地上。护士过来解围,才发现她怀着孩子,扶她的动作不敢太用力,以至于好半天都没把她扯开。
沈楠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姜薏,平时她做事得体大方,说话温温柔柔。而此刻却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狼狈不堪。
医生边挣脱边安抚道:“您听我说,别着急。手术很顺利,患者脑内的血成功清理干净。已经转入ICU,您不信可以去看看。不过现在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后期可能会出现多种并发症,要恢复还要一段时间。”
医生走后,护士拿着几张单子走过来问:“谁是病人家属?拿着单子到住院部大厅缴费,不然没法进行后续治疗。”
沈楠伸手去接,被顾景然中途拿走,他温声道:“我去缴费,你陪她去看你爸爸的情况。”
手术刚结束,沈父情况不稳定,只允许探视半个小时。她们经过重重的消毒程序,换上衣服和棉拖,戴着口罩,进入病房。
沈父沉沉睡在病床,戴着呼吸器,浑身插满管子。周围是大大小小的仪器,工作时会发出滴滴的微弱的声音。为了做手术,医生把他头发剃了,脑袋上缠着绷带,插着一根脑室引流管。身体由于术后水肿比平时胖了一圈。
姜薏的情绪已经平静很多,看到这个情景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沈楠同样难过,沈父平日里最在乎外貌,出门吃饭还会讲究的洗澡换衣服。现在却穿着灰扑扑的病号服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
她们从病房出来,顾景然已交完费在走廊等待,身边跟着几位医生。站在他旁边的老者头发花白,手里拿着病历本、CT片和各种检测的分析单,正逐一的细心查看。
顾景然说:“他们都是脑外科的医生,过来给伯父看病。”又对那位老者说,“麻烦您了常伯伯。”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着顾景然和沈楠牵在一起的手,笑呵呵的说:“不麻烦不麻烦。这样,我先进去看看病人的具体情况,出来再跟你们细说。”
“您请便。”
他带着身后几个医生走向病房。
顾景然解释道:“常伯伯是我妈妈以前的同事,十年前因为工作调换来了绥城。他是这家医院的主任,脑外科的权威专家,从事相关研究超过二十年。我请他过来帮忙看看你爸爸的情况,你别担心。”
这无疑是天降福音,姜薏感激地连连道谢。沈楠这才想起,忙活到现在,还没有介绍双方认识。
“他叫顾景然。”毕竟脸皮薄,沈楠没好意思把是我男朋友这几个字说出口。但能二话不说连开两三个小时的车赶回来,又是主动缴费,又是深夜作伴,大约都能明白。
“顾先生你好。”姜薏怀着欣赏和感谢由衷地说:“今天谢谢你帮忙。”
顾景然说:“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多久,几个医生从ICU出来,走在前头的常医生说,
“病人的手术进行的很成功,积血基本清理干净,这一点家属可以放心。现在需要做的是防止二次出血、肺部感染和颅内感染等等并发症。”又问,“病人烟龄几年?”
姜薏回答:“二十多年。”
常医生沉吟道:“考虑到病人长期吸烟肺不好,我们的建议是做一个气管切开,保持呼吸畅通。不过不着急,手术可以等到病人情况稳定下来再做。”
临走前他说:“最近几天是关键期,熬不熬得过就看这两个星期。我们会尽全力进行治疗,但家属也要有心理准备。”
姜薏认真听完后,眼圈忍不住又红了。
沈楠以为她会哭,但她却转过头自己虚弱地笑了笑:“手术成功了就好,至少人是出来了。你不知道,刚进手术室那会,医生说脑出血弥漫整个脑室,连脑干都有,必须立刻进行开颅手术。成功率只有三成,很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但你爸爸还是活下来了,他福大命大,这次肯定也会好的。”
随后,她们坐在病房外的家属休息区,姜薏慢慢讲起整件事情经过。
沈父去年有建分厂的打算,当时正好有合适的厂址转让。他把租金谈妥后,年初安排好器材和员工,三月接单,各个生产线投入使用。四月政府突然宣布该区域场地租金上调。沈父一打听,原来是谈价钱的人故意压了消息,让不知情的沈父去吃闷亏。
沈父不甘心被耍,无论如何要讨个说法,那些人随手把合同扔出来,只说按规矩做事。另一方面,沈父开厂时将所有的流动资金投出去,手里没多余的钱交租金,上面来人直接将工厂给停了。
这几天沈父跑上跑下,早已心力交瘁。今天早上又有几个员工闹到他办公室,把他气急了,情绪上头当场昏过去。
“工厂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有资金来源,已经全面停工。”
沈楠无言。生意上的事她一窍不通,沈父也从来没跟她提过,现在没有半点头绪。可是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她不禁想问,如果知道会弄到这种地步,还会这么硬来吗?
夜色渐深。
值班的护士过来给沈父做定时检查,看到她们惊讶地说:“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这?病人一时半会醒不来,守在这也没用。你们家属首先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其次才能照顾好病人。”她看了一眼姜薏,“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听她这么一说,沈楠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很晚了。姜薏奔波了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就滴米未进,正常人尚且吃不消,更何况怀有六个月身孕。沈楠劝她回去,并再三保证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她。
姜薏走的时候很舍不得,但顾及到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亦步亦趋的离开了。
沈楠回到病房外,沈父仍在昏迷,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顾景然半蹲在沈楠面前,担忧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也一天没吃饭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沈楠摇头。实际上她不仅不饿,甚至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很想干呕。
“我不饿,你去吃饭吧,然后找个地方睡一觉。”顾景然一直陪在她身边,也一样没吃东西。
“没事,我就在这陪你。”他弯起嘴角对沈楠笑了笑,“别怕,有我在。”
沈楠听了,肩膀微微颤抖着,眼泪滚滚而下。她哭的声音很小,呜呜咽咽的,像某种幼小的哺乳动物。顾景然心疼的要死,擦眼泪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说:“爷爷就是这么死的。”
顾景然愣住。
“他脑溢血住进ICU一个星期后醒来,医生说恢复得很好,生命体征显示无碍。但是二十天后突然二次出血,手术后半边身子瘫痪,严重肺部感染,身体大部分器官衰竭。在医院治疗了四个月,那时候他特别痛苦,身体一天天消瘦,意识越来越不清楚。我几乎是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所以我很怕,我怕爸爸也这样……”她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一颗颗渗出来,将睫毛濡湿,又顺着脸庞滴落,一直落到顾景然的手背上,再顺着手背滑到地板。
那眼泪是温热的,带着余温落在手背,让他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沈楠才21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大的烦恼应该是吃完宵夜要长胖、考试会挂科,是可以赖在母亲怀里撒娇、跟好朋友逛街吃饭。而不是夜半时分,惶恐不安的坐在重症病房外,又一次承受着家人可能离世的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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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
他们一直呆到次日早上七点,值班护士过来轮班才离开。回家有点麻烦,于是就近找了家酒店开两间房。进门前,顾景然叮嘱睡不着或者醒了给他打电话,拿着房卡走向隔壁房间。
沈楠心里压着事,草草睡了两个小时就再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以上,慢慢升到天空正中间。然后装作才醒的样子,给顾景然打电话抱怨饿了。
两人到酒店楼下吃饭,临走前打包了一份便当带去医院。
到了病房外面,沈楠将手里的餐盒递给坐在椅子上的姜薏,生硬地说:“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硬邦邦的语气吓着她了,姜薏有些迷茫的看着沈楠,随后垂下头,视线移向她手里提的便当,仍是有些不确定的样子。直到沈楠将便当朝她的方向送了送,她才接过去,微弯嘴角说了句谢谢。
沈楠冷着脸没有搭理,隔着一个位子的距离坐到旁边。过了一会,却忍不住微侧着头,用余光打量姜薏。
她给人的感觉仍旧很虚弱,吃饭时微微蹙着眉头,一口一口吃得极慢,仿佛吃的不是米饭,而是在咽苦药。
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她跟姜薏水火不容了八年,如今却能太平无事的呆在一起。
沈楠不太清楚姜薏跟爸爸结婚没有,现在她也没心思探究。手术已经结束将近20个小时,沈父仍昏迷不醒。如果他永远醒不过来,无论他们是不是结婚,对怀孕六个月的姜薏来说,都太过残忍。
吃饭的十来分钟里,姜薏的电话响了好几次。她放下餐盒去走廊另一边接,医院空而静,谈话内容几乎都能听见。是关于分厂生产线和租金的事。
姜薏打完电话回来,对沈楠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晚上再过来。
沈楠问:“是关于工厂的事吗?”
“对。”姜薏没有隐瞒,“上头给了最后期限,这个星期如果再不交租金,就会彻底封了工厂,我去找人想想办法。”
“还能找谁想办法?”沈楠不傻,如果有人愿意帮忙,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更何况现在沈父生死未卜,更不会有人愿意出头。她看着姜薏高高隆起的肚子,“如果爸爸在这里,他肯定不希望你因为这些事烦心操劳。”
姜薏笑了一下,看向病房里昏睡的沈父,“那间工厂是你爸爸的心血,他为此付出很多精力。如果没保住,他醒过来一定会不开心的。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她目光温柔缱绻,说话时,手会无意识的沿着肚子的轮廓轻轻抚摸。为母则刚,姜薏从来很少软弱,更何况她现在还是母亲。
沈楠陪她下楼,电梯间门合上前,她忽然说:“沈楠,好好陪陪你爸爸,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很想你。”
沈楠错愕的张大眼睛,心中激荡,两行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她只觉得丢人,慌忙别过头用手去擦泪水。这时,背后伸出一只手温和的止住她的动作,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轻轻抱住。
沈楠知道这是谁,所以放心的将自己埋在他的怀里。
常医生每天早中晚巡房,护士三班倒,定时给沈父翻身、吸痰、擦拭身体,记录各项健康数据,检查血压、活动关节。
第三天上午,血压降下去之后,沈父终于恢复意识。但左半边脸没知觉,右腿和右脚不能动,看向她们的目光很虚。沈楠想起医生说,就算醒来也可能造成偏瘫和智商下降,顿时整个身体凉了半截。
常医生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后说,手术才结束没多久,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有这些症状,但即使有也不用过于担心,可以在后期做康复治疗的时候努力恢复。
姜薏含着眼泪连连点头。
为了减轻脑组织缺氧,控制肺部感染,下午推进手术室做了气管切开,将一根管子插进他的喉咙保证呼吸畅通,这下他完全不能说话了。吃饭靠鼻饲,上厕所靠导尿管,翻身刷牙吃饭都是靠护士。有时候沈楠觉得躺在床上的爸爸,无助的就像一个婴儿。
公司那边沈楠暂时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现在处于转正关键期,请长假有些困难,但领导听说了家里的情况都表示理解。
期间顾景然一直陪着她,白天呆在医院,晚上独自住酒店,沈楠想让他跟自己回家。顾景然说这样不合礼节,等到沈父彻底好转之后正式上门拜访比较好。
他在绥城四天,学校那边的工作已经堆满办公桌,这几天各方都在催,迫不得已开车赶回N市。
沈父在ICU呆了七天,终于度过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医生说转入普通病房这段过渡期仍旧非常关键,于是只好不停的吸痰,定时翻身,吊水,请专业护理照看。这样的细心照料下,沈父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十几天后,拔掉了气管和鼻饲,可以吃流食,开始进行康复治疗。身体能动但是用劲不大,之前担心的智力受损没有出现。医生说能恢复到这种地步已经算非常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