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能说出这样有水准的祝酒词,众人是又惊讶又好笑,纷纷举起酒杯碰杯,祝福书湘生日快乐,嘴里道一声“干杯”,仰头喝光。
这是毕业散伙饭后的第一次聚会,这帮人里没考起大学的占大多数,但回去复读的只有书湘一个,大部分人要么凑合上个三本得了,要么去家里的公司帮忙,最多的是出国留学,程嘉木就算一个。
喝完酒,大家嘻嘻哈哈的,分成三五人一拨,唱歌的唱歌,玩游戏的玩游戏,聊天的聊天,内容主要还是围着书湘在打转。
她不仅是今晚生日派对的主角,她妈妈又为她请了个家教老师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圈子。
徐蔓摆脱了先前被众人调侃的阴影,一边摇着手里的骰子,一边笑哈哈地说:“我看见她的新老师了,有一说一,长得是真的帅,很有男人味。”
有人讶异:“啊,那年纪挺大了吧?”
徐蔓白眼翻到天际:“我说你这什么观念啊,有男人味就代表年纪大吗?我看那人不算大,顶多二十出头。”
“那很年轻啊,不是又在大学生里找的吧?”
“上次那个不就是吗?”
还有人来问书湘,书湘摇头,她哪里知道,跟人相处两个小时,她总共只搞清了人家姓乔,不过这谈话的走向是越来越离奇了,为什么要纠结那人的年纪与长相?这难道是重点吗?
好在有人将偏移的重点拉了回来。
一个女生笑嘻嘻地问:“那书湘你这次打算怎么赶人走啊?”
她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书湘还没说话,就有别人替她出起了主意,简直包罗万象,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私底下贿赂他的,也有说套个麻袋把人打一顿的,还有说污蔑人偷东西送局子里的。
这是帮狐朋狗友,说出再离谱的话也不足为奇,其中最离谱的,要数徐蔓。
她别出心裁地对书湘提议:“哎,要不你去勾引那小老师吧。”
程嘉木正跟人拼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场那么吵闹,劝酒声起哄声混在一起,他却跟后背长了耳朵似的,徐蔓这句话一脱口,他就转过身来了。
眉毛挑高,神情里带着不可思议。
“徐蔓你他妈出的什么馊主意,天天怂恿文书湘去勾引这个,勾引那个,你想勾引你就自己上啊,别在这儿瞎起哄。”
徐蔓撑着腮笑:“我没她魅力大呗,再说了,书湘要是跟那男生在一起了,她妈铁定不乐意,既能赶走人,又能恶心她妈,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她也不跟程嘉木多作纠缠,看向书湘:“你觉得怎样?”
书湘没说话,喝了口手中的酒。
徐蔓又说:“你不敢。”
书湘倏地掀起眼帘。
不远处的电视机上散发出深海一样的蔚蓝光芒,照耀在她姣好的脸上,这个女孩儿有种令人心碎的美丽。
你不敢,或者说敢不敢,这是一句暗语,仅仅流传在她、徐蔓和程嘉木的三人小团体里。
有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三个人的友情,就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她是私生女,徐蔓和程嘉木也是。
私生子这种东西,随着建国后一夫一妻制的订立,几乎只流传在豪奢家庭里了。
条件一般的家庭忙着去挣糊口的三瓜俩枣,也没那美国时间制造出几个私生子,就算有了也养不起,抚养费学费生活费,都是好大一笔钱。
只有那种手里头有点闲钱了,饱暖思.淫.欲的人才有这条件和精力。
不幸的是,在这样的大家庭中,嫡庶子的区别也是很分明的,除去个别招老子疼爱的人,大部分的私生子都活得像根野草。
物质上不愁吃喝,精神上无人问津,而且正室所生的兄弟姐妹们还搞团体歧视,不带他们玩儿,被孤立的私生子们只好抱团取暖,和别的私生子们惺惺相惜。
书湘打小就跟徐蔓、程嘉木一起玩儿,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三人好得同穿一条裤子,就没分开过。
这次要不是她高考落榜,又被她妈.逼着复读,她本该跟程嘉木一起出国留学去的。
在他们漫长又孤单的童年生涯里,也不知是谁最先提出的,总之他们开始玩儿一个游戏,那就是试验胆量。
这个游戏失败了没有惩罚,成功了也没有奖励,顶多是得到其他两个人的敬意。
也许是他们都太无聊了,这个游戏竟然成了三人之间的惯例,一直延续到如今,启动方法就是问一句,敢不敢,或者说,你不敢。
后者比前者的挑衅意味更足,因为只要这样说了,就代表对方预判了你不敢。
书湘玩这个游戏不下数十次,从捡石头砸邻居家的窗户,到拿图钉扎别人自行车轮胎,再到大点儿的去年级办公室偷试卷,她什么都干过,而且成功的次数居多。
她已经靠她的胆大包天在朋友之间获得了地位和认可,这是她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挑衅的话语。
“你不敢。”
徐蔓又说了一遍,唇边挂着笃定的笑容。
书湘微笑,没说我敢,也没说不敢,只是伸手示意了下手边的酒瓶,说:“喝酒。”
第4章 鹭鸶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乔朗的家在东城区,属于老城,不同于西边的高楼大厦,这边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与老式的筒子楼。
他家就在胡同深处一个四合院里,院子极小,是租赁来的,一个月七百,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小小的堂屋,两边是卧房,他自己一间,他妈妈和妹妹住一间。
除了他们家,院子里还有另外两家租客。
西边儿住着的是位说相声的老大爷,每天大清早地起来吊嗓子,怎么说也不听,告到街道办去也没人管,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在睡梦里听他吼上一嗓子,完事儿了照样睡得香喷喷。
东边儿住着的是两口子,在中学门口推车卖串儿,还有个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正是调皮的时候,几乎三天两头挨他爸的皮带抽,满院子都是他鬼哭狼嚎的叫声。
乔朗进院子时,看见有个胖胖的姑娘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怀里抱着个书包。
她恰好抬起头,一见他眼睛就亮了,抱着书包小碎步跑过来。
“乔哥哥。”
乔朗嗯了一声,内心完全没有表面上的镇静。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怕见到的人只有两个,房东和这个叫唐朵朵的姑娘,房东来,意味着又要涨房租了,唐朵朵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催债。
果然,唐朵朵仰着圆润的脸盘,小心翼翼地说:“乔哥哥,我爸爸叫我来拿钱。”
声音比蚊子叫还轻,像生怕吓着人。
“好,”乔朗说,“你吃了饭没?怎么不去里面等我?”
唐朵朵忙说:“吃了吃了。”
一边回头看了眼背后的屋子,表情惴惴的,好像里面会跳出一头猛兽来吃人。
乔朗没太在意,对她说:“那你再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放个东西。”
唐朵朵很乖地点点头。
乔朗抬腿跨进门槛,才发现堂屋里坐了个人,灯泡的瓦数不高,散发出昏黄的幽光,几只飞蛾在旁边飞来飞去,他的妹妹乔玥坐在靠墙一张缺了腿的小木桌旁,正埋首写着作业。
“你在家呢。”
乔朗给吓了一跳。
乔玥脸孔苍白,头发乌黑,不说话,一双眼珠静静地瞅着他,仔细看眼神还有些幽怨,有点国产恐怖片里横死荒山的女鬼样子。
乔朗又问:“怎么回来的?”
“搭公交。”
“我最近有补习,不能去接你了,自己一个人能成吗?”
“能。”
乔朗扫了眼妹妹的腿。
前阵子,乔玥在学校下楼梯时,不小心踩空摔断了腿。
她是走读生,拄着拐不方便上学,都是他骑自行车上下接送,一连接送了两个月。
以后他要给书湘上课,七点到九点,正好是乔玥下晚自习的时间,他就不能去接她了,但好在妹妹的腿快好了,现在已经能丢掉拐杖,加上一中即将放暑假,乔玥一个人应该能行。
他略放了心,走进右边的卧房将斜挎包放下,出来时对乔玥说:“我去送一下人。”
“送什么送。”
乔玥不满地撇嘴:“她又不是不认识路。”
乔朗没理她,抬腿走出大门,听到背后又飘来一句嘟囔:“讨债鬼。”
他走到台阶上,向坐在那上面的姑娘说:“走吧,送你回去。”
唐朵朵赶紧抱着书包站起来。
四合院在胡同最里面,走到大路上还有一段距离,乔朗个高腿长,走在前面,利用这时间向唐朵朵陈说了家里的难处。
乔玥不久前摔了腿,花了一大笔医药费,钱暂时还拿不出来,得拖延一阵。
他还钱向来准时,就算要拖延,也一定会说清楚具体时间。
算了算,如果能在文家顺利做下去的话,下个月他就能到手九千块,文太太钱给的爽利,一节课两个小时,每小时一百五十,一天下来就是三百,在家教里算开得高的了。
有了这笔钱,应付唐家的债款绰绰有余。
他说了一个下月还款的具体期限,到时两个月一并还上。
唐朵朵抱着书包跟在他侧后方,声音很惊恐:“乔哥哥……这个,我要问问我爸才行。”
乔朗也知道她在家里说不上话,充其量只是个传声筒和跑腿的,她那个爸有了新儿子就忘了女儿,简直比后爸还不如。
巷子里路灯昏暗,两侧墙体斜斜地压下来,让通道变得很狭窄,两旁的阴沟里散发着腐臭,还有一股排泄物的味道。
蚊蝇在这里成群地聚集,一走过去就嗡嗡地飞起一大片。
乔朗抬头看了眼夜空,夏天的月亮又大又圆,少有阴云遮蔽。
他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文家那块地毯,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但他知道,那一定很昂贵,也许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家教费。
二十岁的乔朗还很年轻,但眉心已经有一道深深的折痕,他站在污臭的巷子里,吐出一口长气,将胸腹中那股憋闷缓缓地排出去。
唐朵朵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近乎惶恐地喊了一声“乔哥哥”。
他回头瞧了眼这个胆怯的胖姑娘,她咬着下唇,眼中有一种小动物式的惊恐。
“没事儿,”他冲她安抚地笑笑,“这事儿你别管,回头我跟你爸在电话里说。”
想了想,又提点一句:“回去了机灵点儿,别说你没要到钱,就说你没找着人,我在学校。”
唐朵朵点头,眼中全是感激。
乔朗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不管她回去怎么说,总之是会挨骂的,有时不论挨骂的人有没有错,骂人的那一方总是会千方百计地寻出错处。
他叹了口气,嘱咐跟前的女孩儿:“以后别这么晚来,这附近不安全,白天来,或是去昌大找我,知道我专业和年级吧?”
唐朵朵又点点头。
乔朗转身带她出去,这么晚了没公交车,他打了辆车,让司机把人送到屋。
回到家,乔玥的脸色不太好,冲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发脾气:“哥,你能不能别这么滥好心,送她回去干吗?”
乔朗不答反问:“怎么都不把人请进来坐?”
乔玥挑高眉毛,意思很明显:我不拿笤帚把她赶出去都是好事了,还请进来坐?
乔朗觉得自己妹妹这样很不好,皱眉教育她:“唐朵朵她爸爸怎样跟她没关系,你别把气撒她头上。”
乔玥冷嗤:“都一样。”
乔朗还想再说些什么,乔玥就猛地起身:“还吃不吃饭的,菜都凉了!”
小木桌上的作业本都撤了,换上了几盘菜,上面用海碗盖着,一看就是刚从热锅里端出来的。
今晚母亲上夜班,不回来了,饭菜是乔玥特意给他留的,妹妹一向很懂事。
乔朗也就不好再训她了,走到桌边将碗掀开,乔玥给他盛了碗白米饭,他接过来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乔朗将碗筷洗了,拎着衣物和洗漱用品去了澡堂。
四合院没浴室,大家平时都去澡堂子里洗,其实院子里有水龙头,现在又是夏天,有些大老爷们儿直接就拎着水管冲冷水浴了,邻居家那个卖串的大叔就是这么做的。
乔朗干不出这事儿,院子里不止住了他妈和妹妹,还有别的妇女,大叔老笑话他穷讲究,跟大姑娘似的抹不开面子。
乔朗也不跟他争辩。
一切弄完已经快十二点,乔朗明天一整天没课,最近是考试周,专业里的同学都在疯狂复习,他不用,知识都在脑子里,但他还是闲不下来,明天已经找好几份临时兼职,晚上还有书湘的家教课。
书湘。
一想起这个名字,乔朗脑海里就划过女孩的面容,还有她黑瞳里一闪而过的顽皮笑意。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上面的床板发呆。
他在家里的床也是上下铺,十五岁前,他一直是和乔玥一个房间的,她睡在上铺,后来大了,乔玥才搬去了隔壁和母亲睡,上铺被他用来放箱子和用不到的棉被。
乔朗忽然感到骨头疼。
这种疼痛在青春期抽条时经常发生,他那时半夜经常被疼醒,仿佛骨头缝里生长出了无数小刺,他就跟雨后的春笋似的,一年年地拔高,渐渐地,他双眼平视的范围内,由一张张人脸变成了脑袋顶。
渐渐地,他也要垂着眼睛看人了。
乔朗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那句英文怎么说来着,对了,How time flies。
How time flies,时光飞逝。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很矮的,精瘦精瘦,小学毕业那年,他还没有一米六,比同龄的女孩子还要矮。
别人都说,他长大了也长不高。
他不服气,拼命灌牛奶,跑步、做引体向上,就为了升初中时,不做班里最矮的人。
他家出事也是那年,小升初的暑假里,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和一群男孩子去郊外的河滩游泳,其实那里禁止玩水,但孩子们才不管这些,昌州的夏天太热了,不在水里泡着,根本消不了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