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都记不住我是谁——刀上漂
时间:2022-06-08 07:38:34

  当时的气温将近四十度,河滩上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火烫,男孩子们几下就将T恤短裤脱掉,光溜溜地只剩一条裤衩,打着赤脚向温热的河水里走去。
  乔朗那天潜了很久的水,他一向是小伙伴里潜水最厉害的,当他最后一次从河水里冒出头时,突然瞄到芦苇荡里有几只鹭鸶,正在那儿啄草根吃。
  洁白的羽毛,尖锐的喙,纤长的腿,身姿特别漂亮。
  孩子们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
  乔朗拎着鞋赤脚走回家,却没看见母亲照常在厨房里忙碌,家里空无一人。
  邻居将他带去了医院,在那里,他看见了被蒙着白布的爸爸,布料上一滩鲜红的血,像回来时看见的夕阳。
  他妈妈搂着九岁的乔玥,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人告诉乔朗,他爸爸为什么会死。
  他从大人们的闪烁其词与电视台的新闻里,逐渐总结出了部分真相,他开了将近二十年出租车的父亲,在他出去游水的那个下午,和母亲在家产生了口角。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人过去总是吵,左不过就是那些因由,孩子们的学费、家里的贷款、今年要不要买车,或是上次去谁家吃酒写了多少份子钱,又没收回来。
  哪个普通家庭的夫妻不会为了这些事拌嘴,父亲跟母亲吵了那么些年,也没真的动过气。
  但那个下午,他父亲在开车等待绿灯的间隙,突然踩下油门直冲过去,车速从零瞬间飙升到180迈,正在过人行道的行人全部被撞飞。
  车祸现场胳膊腿齐飞,全是断肢和鲜血,有一个路人直接上下半身断成两截,路口成了人间炼狱。
  而他肇事的父亲在下一个路段,与一辆厢式货车发生严重追尾,被送去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他撞死了五个人,5死11伤,十多个家庭因为他一时的想不开,悉数破裂。
  唐朵朵的妈妈和弟弟,就在五个死亡的受害者之中,她的弟弟才出生不久,是个四个月大的婴儿,被她的妈妈带回娘家,回去的路上,出了这场车祸。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位买菜回来的老太太,她的老伴是一位刚退休的教授,正在家等着她回来一起做饭吃。
  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时至今日,乔朗也不明白,当年父亲为什么要踩下那脚油门?
  他从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逞凶斗狠,是个老实懦弱的男人,网络上都说他报复社会,临死还要拉五个垫背的,他觉得父亲跟这些话完全搭不上边。
  再说了,他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因为和母亲吵架了气不过?这么多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怎么会挑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爆发呢?
  新闻里的主持人采访专家,说出了很多专业词汇,什么抑郁症、中年危机、激情杀人……
  当年的乔朗一个也听不懂,他只知道父亲的一时冲动,给这么多家庭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灾难。
  他有意撞人,保险公司不赔,单位上也不赔,父亲一闭眼倒是痛快地死了,所有的赔偿却一股脑儿转移到了他遗弃的孤儿寡母头上。
  母亲把家里的存款、养老基金全掏出来了,也不够,接着又卖房子,他们一家搬去了东城区的四合院儿,也不够,朋友、亲戚们能借的都借了,还是不够 。
  实在是没钱了,受害者家属们都急红了眼,冲进他们家抢东西,砸东西。
  冰箱、电视机、铺盖、锅碗瓢盆……
  能抢什么就抢什么,去晚了就吃亏,先到的有福利。
  年幼的乔玥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得扯着嗓门大哭,他妈妈拦了这个拦那个,拦不住,而十二岁的乔朗凶狠地扑上去,跟那些人打架,拳打,脚踢,用牙齿撕咬,跟疯了一样。
  但不过一会儿,就被人拎着后脖领拽开了,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小太瘦弱了。
  后来,在其中一位明理的受害者家属的组织下,他妈妈领着他和乔玥,一家家地跪下道歉,谈了一个暑假,终于达成了协定。
  剩下的赔偿款按月偿付,十年之内一定还清。
  虽然理想估计是这样的,但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乔家就像是攀附在悬崖绝壁上的鸟巢,稍微一点小事就能演变成绝境。
  比如乔玥这次摔伤腿,就导致唐家的债款打不过去,其他受害者家属都算了,唐家是最难对付的。
  唐朵朵的爸爸唐志军俨然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来钱的口袋,每月就指着他们还的那点钱生活,更别提他的二婚老婆还新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手头更缺钱花了。
  乔朗的脑子里有一笔账本,每个受害者家庭还欠多少,还了多少,他心里一笔笔的都有数,这样算下去,要在未来的两年里还清,其实还有点困难,除非他一家三口不吃不喝,还不生病,没有任何意外支出。
  钱不是省出来的,乔朗深知这一点,还是得开源。
  看来他在文家的工作不能辞,就算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也得咬牙坚持下去,只是不知明天书湘又会给他出个什么难题。
  他只希望不要太离奇古怪就好。
 
 
第5章 画眉
  没想到第二天,书湘对他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
  乔朗知道她一定不会做卷子,只好换了个教学方式,最费时费力的那种,从教材中抽出一些必考的基础知识点,配以相应习题,一道一道地给她讲解,这样书湘无论听与不听,他都算尽职尽责了,拿薪资时也不会太心虚。
  在他抽出自己熬夜做的教材和习题本时,书湘突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朗有些意外,书湘的声音很轻灵,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她又问了一遍。
  “乔什么?”
  “朗,”他回过神,告诉她,“乔朗。”
  “‘朗读’的‘朗’?”
  “对。”
  “哦,我叫文书湘,‘书本’的‘书’,‘湘西’的‘湘’。”
  “我知道。”
  乔朗看她一眼,昨天她妈妈说过了,而且他打印的成绩单上就有她的姓名,看来她昨晚是真的没注意。
  他将课本摊开,刚要起个头,又听书湘问:“你多少岁了?”
  “?”
  乔朗是真没搞清楚她的意图,他多少岁跟他上课有关系么?
  书湘见他不回答,已经自顾自地猜了起来:“三十?”
  “……”
  一句话就让乔朗的脸黑了。
  “不对?那三十五?还是三十七?没超过四十吧?”
  “二十!”
  乔朗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他怕她再猜下去,他就到五十了,自己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乔朗有点郁闷。
  书湘扑哧一声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非常灵动,十足的好看。
  “好年轻啊,就大我两岁,你还是大学生吗?”
  “是。”
  “哪儿的?昌大的吗?”
  “对。”
  “学什么的?”
  “计算机。”
  “你能说超过五个字的话吗?”
  “……”
  乔朗瞟了眼腕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居然和学生说了二十分钟的话,还是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
  职业素养让乔朗闭了嘴,他不知道书湘为什么一改昨天的冷淡,突然变得这么活泼,但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搭理她,她就说不下去。
  “你不做题,我不知道你数学具体是个什么情形,总之,我们今天从集合讲起,它是高一必修一第一个章节,也是高考必考的题型,先跟你讲讲集合的概念……”
  “你生日什么时候?”
  乔朗不理,嘴一张,刚想接着自己之前的话讲下去,书湘就说:“你先告诉我,我就听你上课。”
  “12月31。”
  “年末那一天啊,”书湘眉眼弯弯地一笑,十指交叉,垫在下巴处,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那你很幸运啊,生日第二天就是新年。”
  乔朗不准备再顺着她的话讲了,不然没完没了,眼看五分钟又溜过去了,他拿起笔,刚给她解释了一遍集合的概念,以及交并补集是什么。
  神游太空的书湘忽然说:“你是摩羯座。”
  “?”
  “看来星座学还是很靠谱的,你一看就很符合摩羯男的特征,沉默,闷骚,无趣。”
  “……”
  乔朗试着放空自己,他刚刚在讲什么来着,哦,交并补,交集是……他哪里闷骚,哪里无趣了?
  星座学一点也不准。
  乔朗更加郁闷了。
  接下来他极力想将注意力转移到课本上,但书湘总有本事将他带跑偏,她问了他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你家里有几口人,有个妹妹啊,那妹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跟查户口似的。
  乔朗跟居委会大妈都没讲这么详细过。
  零零碎碎的问题问了好多,书湘也问得口干舌燥,喝了好几口水,乔朗以为这就完了,谁知她捧着陶瓷水杯,趁他不妨,陡然杀了个回马枪——
  “你有女朋友么?”
  “什么……”
  乔朗的耳根红了,这些到底跟他上课有什么关系啊?
  书湘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点儿什么,笑眯眯地说:“没谈过啊。”
  是肯定的语气。
  “这跟我们上课内容无关,我希望以后你上课时间,不要问这些不相关的问题。”
  乔朗试图挽回点教师的尊严。
  书湘托着腮,很感兴趣地问他:“什么是相关?什么是不相关?”
  “跟课程内容有关的就是相关问题,私人问题就是不相关。”
  “哦,我觉得挺相关啊。”
  “……”
  说不过她。
  她今天没穿T恤和碎花短裤,想必是觉得在他面前穿居家服不太好,换了一套外出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雪纺一字领衬衫,下面是牛仔热裤,肩膀、大腿全露在外面,白得晃眼。
  乔朗连眼神都没地儿搁,只能尽量落在书上,目光偶尔划过手表时,发现已经九点了。
  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脚与瓷砖一擦,发出刺耳的呲啦声。
  “时间到了,下课。”
  书湘抽出垫在下巴处的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将腿架上桌,嘴角扯出一丝散漫的笑。
  “行,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乔朗觉得她似乎又恢复了昨晚的气质,冷漠的、逆反的、难以接近的,完全不像她刚刚表现出来的那副活泼劲儿。
  甚至,隐隐地还有点儿生气?
  她为什么要生气?
  乔朗认为是自己想多了,收拾好随身东西就离开了,内心多少有点儿崩溃。
  和叛逆少女的第二局,他又输了,这次输得有点惨不忍睹。
  -
  大三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了。
  乔朗收拾好文具去食堂吃饭时,在路上正好碰上郑江鸥教授,他邀他明早一起去爬小苍山。
  郑教授正是五位受害者家属之一,那位出来买菜的老太太便是他的夫人,他原本在昌大生物系教书,都退休了,又迎来老伴意外死亡的打击,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他和郑夫人没有子女,亲戚都在国外,学校怕他一个人待着难受,征得他的同意后,又将他返聘了回去,但考虑到他身体状况不太好,安排的课程不多,日常工作很清闲,又不至于待着没事儿做。
  每个周末,郑江鸥都要去小苍山上转一圈,他是忠实的鸟类摄影爱好者,而昌州的小苍山森林茂密,绿树成荫,有溪涧、河谷,底下有自然生态公园,是小型林鸟的聚集地,画眉、雨燕、北红尾鸲、山噪鹛、黄腹山雀……
  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看见在蓝天下展翅翱翔的红脚隼。
  乔朗从初中起就时常跟着郑教授进山,替他背相机、背三脚架、背干粮和水,久而久之,他掌镜的功力比郑江鸥还好了,从此郑江鸥就将相机交给了他,只偶尔从旁指点两句。
  他喜欢跟着郑江鸥,虽然他是他的债主。
  他一生中最挚爱的结发妻子因为他的父亲而死,可郑江鸥没有把罪迁衍到他的头上,他很理智,就如当年在他的从中协调下,几个受害者家属才勉强坐在一起,同意了他母亲提出的十年还款提议。
  乔朗与郑教授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不用说,他们习惯在小苍山南麓的广场前碰头。
  第二天早上八点,他和郑教授就汇合了。
  上山的时间宜早不宜晚,清晨山里的空气更为新鲜,而且下午人一多的话,鸟全被吓走了,也无法进行拍摄。
  乔朗背着一个登山包,里面装着饮水食物以及必要的药物,郑教授年纪大了,血压高,爬山太消耗体力,他必须得备着,以防万一。
  郑教授背着的相机,也被他熟练地接过来单肩挎着,两人一起向山内走去。
  小苍山是免费开放的景点,如果不坐缆车的话,不需要买门票,从南麓进去,先是两百多级石阶,然后才是一个六十度转弯的大陡坡,那就是通往山顶的道路了。
  爬上石阶后,郑教授弯腰喘得厉害,胸口好像藏了个破风箱。
  乔朗不得不扶住他:“教授,你还好吧?”
  郑教授无力地摆摆手,接过他递来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水,才平复下来,唏嘘道:“老了,不如从前了。”
  乔朗说:“我们休息一会儿?”
  路边有供游客坐的石椅。
  郑教授直起腰:“不了,一鼓作气登上去吧,我怕我一休息就不想动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但郑教授的身体确实不行了,他也是七十岁的老人,平地上走动都劳筋动骨,何况是陡峭的山道。
  他们几乎是没走多远,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郑教授满头大汗,一看乔朗依然清清爽爽,脸不红气不喘的,都给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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