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一下就想起了初见郑教授时的场景。
那时唐志军等人找到四合院砸东西抢东西,他扑上去咬人,结果被拽着后脖领扯开,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是郑教授扶住了他。
他一扭头,就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没事吧?”
乔朗还记得自己当时甩开了他,因为那时的郑教授在他眼里,跟唐志军是一伙儿的,是冲进他家、欺凌女流弱小的强盗。
那之后的很多天,他都将老头当成敌人,动不动就要甩脸色给他看。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叫他老师的呢?
好像是他第一次带他去爬小苍山的那一天。
仿佛又回到那时候了,两鬓斑白的老头抚着他的头顶,笑眯眯地问:“小朗啊,你是愿意前面走难走的路,后面走容易的路,还是先把容易的路走了,再去克服难走的路?”
他说他不知道。
郑教授说,不要紧,你还要一辈子的时间去解答。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
乔朗哑着嗓,喃喃自语:“老师,我还是不知道。”
寂静的堂屋里,除了风声,没有人回答他,郑教授躺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棺里,早已魂归九天,去与他夫人团聚了。
生与死,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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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湘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乔朗跪在破枕席上,与黑白遗照里的郑教授对视着,滚烫的眼泪石灰水一样地流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像要砸出一个深坑。
他颤声喊:“老师……”
白天他要与吊唁的、道士、礼乐队、还有村里形形色色的人周旋来往,给人递烟、招呼人停车、放鞭炮,学校领导送来挽联挽幛,他要去招待致谢,还要给新到的棺材擦灰、上漆。
所有的事都堆到他肩上,他不见慌乱,一件件地处理妥当,面上也没有哀伤,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流。
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说就算是承办了很多丧葬事务的老人都没他这么得心应手,一点岔子都不出,该有的礼节都有,处处都很周到。
乡下人夸人不讲究虚头巴脑,往往看的是一个人能不能干实事,大家都说他年纪不大,倒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好青年。
还以为他真的有那么坚强,没想到他会在这深夜无人的堂屋里一个人偷偷地哭,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颤音可把书湘心疼坏了。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
乔朗脊背一僵。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也许并没有那么久,只有一瞬间,只是对于乔朗来说,那是很漫长的一瞬间。
他转身将书湘拉下来,问她:“怎么不睡觉?”
她揉揉鼻子:“睡不着。”
“认床?”
“不是,就是睡不着。”
她跪在他旁边,拿起一沓纸钱,扔进火盆里,刚要熄灭的余烬顿时死灰复燃,火光又亮了起来。
书湘侧过半边脸,眼瞳里有两束火苗在跳跃。
那一刻,乔朗觉得她美丽得惊人,像志怪小说里的山野女妖。
“我陪你一起守夜。”
乔朗喉头干涩,半天才问出来一句:“不困吗?”
她摇摇头:“现在还不困。”
“困了就去睡觉。”
“好。”
见她穿得单薄,乔朗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还在二月里,天气尚未回暖,堂屋的门又大敞着,风灌进来,特别的冷。
书湘接过去披在自己身上,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下摆盖住了大腿。
一起守到凌晨三点,期间书湘数次打瞌睡,乔朗让她回去睡觉,她也不回,摇晃脑袋清醒一下,继续陪他。
直到郑叔公睡醒了过来替人,他们才起身回房间睡觉。
乔朗把她送到门口,她没急着进去,只是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书湘咬咬唇,伸手扯他的袖子,轻声说:“小乔老师,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乔朗怔住,问她:“是不是床太小,你们三个挤不下?”
叔公家房间不多,他还和两个儿子住一块儿,书湘要和唐朵朵、乔玥睡一张床,乔母则和叔公的老婆睡的。
他担心书湘没吃过这种苦,开始计划明天吃过饭就送她回去。
书湘却摇摇头,眼圈红了,固执地盯着他。
“我就是想和你睡,好不好?”
她揪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乔朗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他睡在阁楼杂物间一张折叠钢丝床上,环境比较乱,但床铺还算整洁干净,就是有点窄,乔朗躺在上面,得拿个凳子搁脚,不然腿会垂地上去,现在加了个书湘,钢丝床更显逼仄,他尽量往边上挪,省得挤到她。
书湘却锲而不舍地靠过来,他挪一寸,她凑一寸。
乔朗见自己再退就要掉地上了,终于忍不住说:“你老实点,别动了。”
“嗯?”她抬起头,眼神迷惑不解,“怎么?”
一缕长发刚好扫过乔朗的脸,有点痒,隐约嗅到一股幽香。
“……没什么。”
他将那缕黑发拿下去,又抚了抚书湘的脑袋,将其捋顺,书湘餍足地眯起眼睛,窝在他怀里,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乔朗问她:“你今天跟人吵架了?”
“你知道?”
“嗯。”
书湘有点意外,她今天是跟村里几个八婆吵了架,他白天那么忙,她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没想到还是知道了,现在估计是要跟她算账,他从来不喜欢她这样,上次为了推夏怡那件事,还向她发了脾气。
她撇撇嘴:“我不喜欢那些人。”
那些长舌妇,凑在一起讲八卦,声音还特别大,生怕别人听不见,她们说乔家这个儿子好,撑得起门庭,要真是老郑他儿子就好了,老来无子就是不行,丧事都要外姓人操持,老郑也是因祸得福,老婆给人家撞死了,人家儿子就给他送终,也算是有良心啊。
书湘肺都要气炸了。
郑教授过世有人送终,在她们嘴里像天大的好事一样,一个葬礼被这些人当成了蹭吃蹭喝的机会,他们大声聊天、欢声笑语,一点也不尊重逝者,还围在一起嚼他人舌根。
书湘不喜欢她们在背后议论乔朗。
即使是夸他,说他的好话,她也不乐意听,她觉得乔朗这个名字从她们的嘴里说出来,都是一种侮辱。
“你又要骂我了是吧?”她翻个白眼,“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乔朗并没有要骂她的意思,反而问:“有没有吃亏?”
“没有。”
她捂嘴偷笑了下,眼神狡黠。
“一开始我是吵不过,她们讲的话我听不懂,可是后面你妹来了,就帮着我骂回去,嘿嘿,小乔老师,你这个妹妹战斗力很强的哦,我都有点儿喜欢她了。”
乔朗笑,揉揉她的脑袋。
“睡觉吧。”
“嗯。”
黑暗里,她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喊他:“小乔老师。”
乔朗没动,闭着眼,应了声:“嗯?”
“我好想郑爷爷啊。”
声音带着哽咽。
少女柔软的身体扑过来,手臂缠上他的侧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乔朗稍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的栀子香。
他僵硬了半秒,右手犹豫片刻,最终停留在书湘肩头。
这是个无关风月的拥抱,他们因为同一件事伤心,他们怀念着同一个人,所以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慰藉。
这不是在拥抱,他这样对自己说。
“我也很想他。”
书湘手臂收缩,将他抱得更紧,呜呜地哭,像受伤的小兽一样,摧人心肝。
乔朗一下下地轻拍她的后背,任凭她的泪水打湿他半片胸膛。
-
出殡在第三天清晨。
乔朗是抬棺人之一,乔玥捧遗照,一位姓郑的后进小青年打引魂幡,据说跟郑教授也是远亲,郑教授没儿子,乔朗虽然借了他儿子的身份,但到底跟他没血缘关系,旁的可以代办,这个不可以,也就只能倚靠这位后生了。
放过三声铳后,郑姓后生摔瓦盆,唢呐奏起,棺木起灵,一名黄袍道士在前面开路,送葬队伍启程。
昨日夜里下了雨,乡下没铺水泥,路上泥泞不堪。
棺材是八人大抬,乔朗走在左后方第一位,旁边还有几位叔伯弟兄扶棺,并不算吃力,他分出心神去看书湘。
她就跟在他身边,迷瞪着双睡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出葬时辰比较早,六点就要出发,她昨天睡得晚,被强行叫起来,只怕还没睡醒,走路又是一贯的三心两意。
乔朗提醒她:“看着点儿路,别摔了。”
她迷茫地看过来,显然是没听清。
他转而吩咐后面的唐朵朵:“你们牵着走,小心点儿。”
唐朵朵忙点头,小跑上前,小心翼翼地牵着书湘的手,说:“乔朗哥让我牵着你,他怕你摔倒。”
书湘一点也不害怕摔,反而担心地看向乔朗。
“你才是啊,小心点儿。”
她感觉棺材好重,上面还坐了个小男孩儿,奇奇怪怪的风俗,横杠压在乔朗的肩胛骨上,脊背瘦削、挺拔,让她既心疼,又实打实地崇拜他。
这才是她喜欢的男人,稳重,有担当,永远可以依靠。
她为他深深着迷。
上山的路很难走,山上起了雾,山坡被雨水冲刷得很滑溜,上面盖满断枝、落叶、树皮残渣等腐殖层,更加容易跌倒,男女老少相互扶持,遇到河沟等地方,就由力气大的男人先上去,再把老人、女人和小孩拉上去。
抬棺人是最累的,由下往上走,非常吃力,前面带队的大哥声音洪亮地喊起号子:“一,二,三,起!”
八个人一齐用劲,上了坡。
上去时棺材倾斜,重量便大部分转移到后面的四个人肩上,那杠子仿佛要嵌进肉里去了,乔朗咬紧牙关,满面通红,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终于上了山,道士做过法事后,棺材缓慢落入打好的墓坑。
乔朗接过打墓人递过来的铁锨,象征性地锨了两抔土上去,哭声渐起,不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在下葬时要哭坟,这是本地的丧葬风俗。
打墓人手脚麻利,一座新坟很快就垒了起来,右边就是郑夫人的坟,上面长满碧悠悠的青草,草叶上沾着晶莹的雨滴。
等到明年这时候,郑教授的坟头想必也会草木幽深吧,他们两夫妻在生死相隔近十年后,终于在地下团聚了。
生同衾,死同穴。
这是好事。
送葬的人逐渐离去,乔朗留下来烧掉郑教授的一些衣物和随身物品。
这也是风俗之一,书湘陪在他身边。
雨又下了起来。
不大的火光在细雨中飘摇,乔朗打开相册,将一张张照片抽出来,扔进火里,大部分都是郑教授这些年拍的禽鸟照,他分了类,鹭科、鹬科、雀科、画眉科、隼科……
往后翻,一张特殊的照片映入眼帘。
“这张别烧。”
书湘及时伸出手制止。
她将照片小心地抽出来,托在掌心细看,照片里的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老人头发花白,穿着短袖Polo衫和卡其裤,脚上一双棕色凉鞋,身姿高大清癯,半截衣领子掖在脖子里,他不知道,对着镜头笑容慈祥。
他身旁的少年就是乔朗。
与现在的面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眉眼要青涩许多,头发剃得短短的,显得人特精神,穿着一身短袖短裤,个头没有现在这么高,但看得出正是抽条的时候,瘦得跟竹竿子成了精似的。
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都不笑。
书湘说:“你好像从小就不爱笑,这是你几岁时照的?”
“下面有字。”
往右下角一瞧,果真印了一行小字:2006.8.15,摄于小苍山山顶。
她推算了一下,那时的乔朗大概在念初一,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张照片不要烧掉,把它送我好不好?”
她忍不住软语相求。
乔朗点头:“你想要就拿着。”
书湘开心起来,拿着照片左看右看,仿佛看不够。
“走吧,”乔朗朝她递出一只手,“雨要下大了。”
她抓着他的手,借力一拉,站起来后,却不肯放,怕乔朗想要甩开她,结结巴巴找借口:“山路太滑,你不拉着我,我要摔跤的。”
乔朗盯着她,叹了声气。
书湘不知道他叹气是什么意思,但自己方寸先乱了,想要主动松脱他的手,却被乔朗率先攥紧了。
她懵懵懂懂,抬起头:“你……”
“书湘。”
隔着濛濛雨丝,乔朗忽然喊了声她的名字。
声音低沉,有磁性,书湘只觉得自己的心弦被人撩拨了一下,不知为何有种被审判的感觉,低下头,连嗓子都在颤抖。
“……嗯?”
“我们试试。”
这句话就这么从头顶飘下来,如同一场幻梦一样。
书湘的眼泪一下就飚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自己不是个爱哭的人,可在乔朗面前,难过了要哭,委屈了要哭,就连开心起来也要哭。
这个男人仿佛长在了她的泪点上。
她激动地抱住他,埋在他怀中,听见他胸膛下的心脏清晰剧烈地跳动,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也是喜欢她的吧?
“试就试。”
她这样回应他。
他们的爱情若要正式推算的话,应该就起始于这一天,在这下着雨的深山里,在两座坟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