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敲了,郑教授不耳背,这么重的敲门声他都没反应,那只有一个可能,老头是故意的。
书湘估计也猜到了一点儿,笑着问:“要不你来我房里睡?”
“不用。”
乔朗思索着找前台再要一张房卡的可能性,可就怕郑教授做的绝,把房门给反锁了,他越想越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
书湘有点生气了:“不来就不来,我还求着你来么?”
她一跺脚转回了房里,但是,没关门,留下了一条小缝。
光从门缝中漏出来。
乔朗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空旷的走廊,最终走入了那个房间。
反正现在距离天亮,也没有多久了,凑合几个钟头吧。
书湘躺在床上,半拥着被子,幽幽地说着风凉话:“还是进来了,不在外面喂蚊子了?”
她拍拍身侧的床:“上来吧,给你留了位置。”
乔朗脚步一滞,指了指沙发:“我睡这儿就行。”
那是张单人沙发,凭他的个子,书湘很怀疑:“你睡得下?”
“嗯。”
当然是睡不下的。
乔朗手长腿长,沙发只能勉强放下他半截身子,但他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挑,以前连网吧都睡过,这点算什么。
他躺在沙发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只能拖在地上,闭上眼,准备入睡。
书湘嗤了一声,劈手扔来一个枕头,被他眼疾手快接住,顺手垫在脑袋下。
她啪一下就把灯按灭了,听声音,多少有点气急败坏。
黑暗中,乔朗闭着眼,嘴角却忍不住翘起一点弧度。
早上醒来,他腰酸背痛,身上盖了被子,但滑落了大半,掉在地上,他怔了怔,抬头看向大床,床上很凌乱,书湘已经不在了。
他走入卫生间洗漱,望见镜子里的自己时,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脸上被某人用口红涂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
第50章 🔒犀鸟
台北之行结束, 三人返回昌州。
没过多久又是新年,除夕那天,乔朗不忘打电话给郑教授拜年,接电话的人却是人民医院肿瘤科的护士, 说他正在住院。
郑教授的肝上长了瘤子。
这是乔朗挂了电话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后, 值班的陈医生告诉他的话。
老先生得癌了, 晚期, 手术和放射手段都已不管用,不如让他体面点去, 你是他家里人?赶紧预备后事吧。
一通话,却让乔朗听得冷汗淋漓,手都在颤抖。
“不可能,是不是搞错了?他平时很注重保养,虽然身体不好, 但就是老人常见的脑血管毛病,怎么可能得癌?他连手机电脑都很少用。”
陈医生见怪不怪,许多人一听到自己家人得了癌,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其实有什么不信的呢, 未必医院还会在这种事上骗人吗?
他苦口婆心地跟小伙子讲道理:“手机辐射跟患癌风险的相关性,目前还在研究中, 没有人能说玩手机一定就会致癌, 这样的话那电子工厂还活不活了, 致癌的因素很复杂,不是说他平时保养身体就能不得癌了, 你要是不信, 我这里有他的病理检查结果, 你看一下。”
乔朗不看,将那一沓检查单打翻在地。
陈医生一愣:“你这……”
乔朗起身越过大半张桌子,一把揪住了他的白大褂衣领,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说的这叫什么话?
老头不抽烟不喝酒,作息良好,生活规律,怎么就得癌了?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得癌了?
他不相信不理解也不接受。
“不可能!你们再给他查查,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陈医生满脸惊恐,伸出手阻止:“小伙子,你冷静点……”
外面终于跑进来两个孔武有力的男护士,一左一右将架着乔朗把他给拖开了,陈医生倒也没怪罪他,主要是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碰到,家长有时情绪太激动,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医护人员。
他医者仁心,还奉劝乔朗:“你有空在我这儿发脾气,不如去看看老先生,他没多少日子了……”
说完他怕被打,连忙将门给掩上了。
乔朗呆呆地站在原地,方才一通折腾,他的衣襟也扯歪了,眼睛通红,整个人看着怪可怜的。
一个男护士忍不住问了声:“你没事儿吧?”
他瞥了人家一眼,什么也没说,朝病房走去。
郑教授就在病床上,他住的三人病房,今天过年,病房里其余两个病人都被家里接回去了,就剩他一个,跟单人病房也差不多。
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把医生给打了?”
他满脸乐乐呵呵的,跟没事儿人似的,两只眼窝却凹陷下去,瘦脱了相。
乔朗怀疑自己就是个瞎子,怎么之前一直没发现。
眼睛胀得生疼。
郑教授惊奇地张着嘴:“哭了?多少年没见你哭过了。”
在他的记忆里,乔朗还是很小的时候哭过一次,人长得不高,打起架来倒是凶悍异常,被大人拽着后脖领拎开后,明明眼睛都红了,却愣是咬着牙不让泪水掉下来。
那时他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
他拍拍病床边年轻人的肩,叹了口气:“别哭,生死有命,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乔朗哑着嗓子问。
“上回。”
“上回是哪一回?”
郑教授心虚地咽了口唾沫:“就我感冒住院那回,去做了个检查。”
乔朗一怔,那是……国庆节的事了,距离现在五个月了。
郑教授看出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嗯,我命还算硬,拖了这么久。”
命硬?这叫命硬?
乔朗真想扒开老头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用海绵填充的,他有一股无着的怒气,在他胸腹中横冲直撞,不知往哪儿发泄。
怪老头吗?怪医院里的医生吗?还是怪老天,怪这该死的命运?
怪来怪去,最后发现,他怪的只有他自己。
他太集中于自己的事情,毕业论文,工作实习,还有他对书湘的坏心思,这些占据了他大半部分的心神,以至于令他忽略了那些最显而易见的事,老头的暴瘦、他最近的情绪反常、对撮合他和书湘的热衷,还有他那一排排药瓶。
他说那是维生素保健品,他居然也信了?
他的脑子是被狗吃了么?
但凡是他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那也……
那也毫无用处。
世事无常,生死有命。
早一天知道,不过是早一天担惊受怕,死亡面前,人力如蝼蚁。
乔朗突然觉得很无力,人活在世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问郑教授:“您不是常说我是您孙子么,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头笑着揶揄:“哪有人上赶着当孙子的?”
他比谁都固执:“我就是您孙子。”
“行,”郑教授笑,不跟他客气,张嘴就喊,“孙子。”
“我帮您转院,我们去大医院看看。”
“这里就是最大的三甲医院。”
“我们去北京。”
郑教授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他。
乔朗狠狠地抹了把眼睛,别开脸:“别这么看我。”
郑教授犹疑:“小朗,医生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吧?”
“一群庸医。”
“你这话说的,自己生病,怪人医生头上干吗?”
乔朗突然又求他:“老师,我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吧,兴许是检查结果出错了。”
老头的回答令他绝望。
“你以为我没去过吗?”
他潇洒地一摆手:“不治了,不想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回家吧,我想回家,阳台上还养了几盆花,几天没浇了。”
乔朗拗不过他,借了辆轮椅,办了出院手续。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让他回来吃团年饭,他说了郑教授患癌的事,母亲一个劲儿那头喊“天呐天呐”,好人不长命。
她和乔玥很快带着做好的饭菜赶过来,这一年的年夜饭,大家是哭着吃完的,乔玥捧着饭碗,不敢哭太大声,将哭声都憋在嗓子眼里,像小动物一样地呜咽,郑教授还有闲心打趣她,你这碗饭特别咸吧。
她哇地一声,再也忍不住,扯开嗓门儿大哭。
郑教授赶紧埋头扒饭,不敢逗她了。
电视里放着春晚,舞蹈演员们穿得花团锦簇,中间的歌手唱着那句耳熟能详的歌词: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个祝福。
没有三百六十五日了,连六十五日会不会有都不知道。
歌唱的再好,小品再热闹,也没有人去听去看,小小的两居室被悲伤笼罩着。
饭后,乔母收拾完碗筷和卫生,怕太晚回去了不安全,带着乔玥先回家去守岁。
乔朗留在郑教授家过夜。
老头戴上老花镜,将家里的存折房产证都拿出来,一字排开在茶几上。
他清贫了一辈子,资产并不算丰盈,一套房子,留给乔朗,存款有六十来万,分作三部分,一部分捐给他一直在资助的山村失学儿童,一部分捐给野生动物救助组织,另一部分,也留给他。
乔朗不乐意听这些,跟交代后事似的。
他想起身,却被郑教授按住。
“坐着,我知道你一身傲骨,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但你听着,这钱也有你的一部分,当初你们家赔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全存在里头了。”
乔朗皱眉:“可那是……”
害死您夫人的补偿款。
这话他没说出口,他不敢说,郑夫人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不说,郑教授也猜到了,摇摇头,眼神有些许哀戚:“都是命,孩子,你懂么?都是命,我还记得出事那天,你师娘她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吃宜兴路上一家糕饼行的桂花糕,打电话给我说,她晚点回来,让我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先解冻,回来包饺子吃,我问,要不要去接她,她说不用。”
说到这里,老头笑了笑,双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两下,似乎是想形容出那糕点的形状。
“你吃过么,那家的桂花糕做的很好吃,尤其是刚出炉的,桂花味很足,不会太甜,口感又软糯,我和她都好这一口。”
乔朗摇头:“没吃过。”
老头噢了一声:“那可惜了。”
这句话之后是半晌的沉默,老头精神不太行了,经常话说到一半,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乔朗并不提醒,直到他自己想起来,继续说:“她去买糕点,就走了另外一条路,就遇上了你爸爸,后来,唉……”
老头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命,什么叫命?无可奈何叫作命,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今天似乎很喜欢这句话,又说了一遍,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活到郑教授这个岁数上,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天底下,多的是让人没有办法的事,记得某运动品牌有个广告,其中有句广告词,是这样说的:人生,无限可能。
其实不是,应该是人生处处无可奈何才对。
乔朗哑声:“那也不意味着我们能获得原谅。”
郑教授笑:“什么我们?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他犯下的孽不可能继承到你头上,老话说:祸不及妻儿,就是这个道理。”
他摸了摸乔朗的头,这个动作自他成年后,他就很少做了,可今晚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这样做一做。
“你的十字架背负得太久了,是时候放下了,你知道的,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
乔朗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发胀。
他别过头,不想让老头看见他的表情。
郑教授又劝他:“把钱拿着,去还给湘丫头,那是个好姑娘,可别错过了,你要到我这岁数才知道,人这一辈子,看着很长,实则很短,一忽儿就过去了,所以该抓住的就得趁早抓住,别等着失去了才反悔。”
他长叹一声:“人生无常啊。”
当夜,乔朗宿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他失眠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没有丝毫睡意,因此当房中的郑教授发出呻.吟声时,他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进房里。
那是他第一次见郑教授疼痛发作的样子,从此永生不能忘。
他疼得在床上打滚,掉到地板上后,又继续滚,冷汗将睡衣都给浸透了,那模样真的不像个人了,像围栏中的一头困兽,而且他腹部浮肿得厉害,一按就陷下去一个坑儿,半天起不来。
世上怎么会有癌症这么折磨人的病?
乔朗按照医生教的,给他打了针吗啡,他渐渐睡了过去。
他将老头抱起来,放在床上,又给他换了身干净清爽的睡衣,盖好被子,然后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月光从窗子里幽幽地照进来,外面有人在放烟花爆竹,庆贺新年的开始。
高大的青年站在满室寂静里,站了很久很久。
第51章 🔒蓝鹇
书湘的钱还了, 利息没多少,加起来一共二十来万,同时她也从乔朗这里知道了郑教授得肝癌的事。
她难过得厉害,因为她真心把郑教授当朋友, 一个能和她打牌、聊天、说心事的好朋友, 她对郑教授的喜欢连她亲妈都比不上, 可这样一个和蔼风趣的老爷爷, 竟然在世的日子不剩多少了。
乔朗带她去郑教授家探望的那一天,她扯着嗓门儿哇地一声哭开了。
郑教授头疼地紧, 他天性乐观,喜欢欢笑多于眼泪,患癌的消息传出去后,同事、邻居、学校里的领导,天天都有人上门, 见了他就一副要哭不哭的脸,劝他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 精神愉悦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