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书湘这个开心果都成苦瓜脸了, 老头心里很郁闷,私底下找到乔朗说, 让他下次别带书湘来了, 不然回回见了他都要哭, 挺俊俏一姑娘,哭得眼睛肿成核桃仁儿, 他看着也心疼。
书湘与他想的刚好相反。
她不想上课了, 想天天来陪郑教授, 又问乔朗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来帮他实现,一会儿又说要不他们去旅游,郑教授想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她头脑风暴起来,一分钟三个主意,一心一意地要替郑教授实现愿望。
乔朗要不打断她,她还能说更多。
他首先一票否决她的提议:“出去玩儿就算了,他现在这身体折腾不起。”
接着又教育她:“你好好上课,这些不用你管,有我。”
一中高三部正月初八就开始补课了,六月份就是高考,书湘的时间紧迫,他不希望她又落榜一次。
然而还真给她料对了,老头确实有个地方要去。
他想最后再爬一次小苍山。
时间恰好选在高一高二部开学那天,高三刚考完周考,有一天的假期,因此书湘也跟着一起来了。
乔朗第一次带她爬山,担心她体力不行,或是嫌累发脾气,然而那天她却异常乖巧,跟在他身后即使满头大汗也不喊累,连包都不用他帮忙背。
她还带了零食水果,给郑教授说笑话讲八卦,察觉到郑教授精神不济、不怎么开口后,她就闭上嘴,安安静静走自己的,一点乱都不添。
他们这次从北麓上的山,郑教授说,习惯了南麓上山北麓下山,这回要走一走不寻常的路。
乔朗和书湘都没有异议。
北麓有药王祠,郑教授按惯例进去拜拜,他们等在外面,书湘仰头看着挂满红绸的菩提树,忽然开口:“小乔老师,咱们也挂一个吧。”
“嗯?”
乔朗有些出神,没听仔细:“挂什么?”
“这个。”
她指了指树上的小木牌。
乔朗说:“你先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书湘面上浮现为难:“我……看不到。”
乔朗一打量,还真是,书湘不算矮,但这里的木牌挂得有点儿高,除了他这样的高个子,根本够不到。
她眼睛一亮,显然有了主意。
乔朗赶在她开口前就说:“你想都不要想。”
她咦地一声:“奇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就是想蹿到他背上去吗?
乔朗不给她这个机会,正面对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
书湘问:“到底挂不挂啊?”
“你想挂?”
她摸摸鼻尖:“怎么说呢,我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多少求个心理安慰吧。”
乔朗点头:“那就挂。”
两人去找寺里的和尚,半天才找着一个,不过不是和尚,而是个带发修行的胖子,穿一身道袍,在庙里穿道袍,不知道怎么想的。
胖子窝在一排玻璃柜后打瞌睡,柜子里玉佩玉佛小金牌佛珠手串都有,还有祛邪的符咒香炉,一看就是水货。
乔朗敲敲玻璃。
胖子被惊醒,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脸上没有见到客的欣喜,麻木地问:“干什么?”
“您这儿还有祈福的木牌么?”
“有。”
胖子的手在抽屉里一通摸索,最后抱出来一堆木牌丢在柜台上,书湘在里面挑来拣去,看了好几个,都是身体健康、岁岁平安,都得癌症了还怎么健康,又哪里来的岁岁平安,书湘看得心头火起,将小木牌一扔。
“没别的了吗?怎么都是这两个?”
胖子抬起耷拉的眼皮:“那要不我拿刀给你现刻一个?”
书湘当真了:“可以么?”
“……”
乔朗选了个岁岁平安的,问:“多少钱?”
胖子真敢喊,一张口就要30。
书湘预备掏钱,被乔朗按住了手,他面不改色将价砍到五块,胖子一口答应,让他觉得还有砍价空间,这小木牌成本价只怕不超过三块。
一手交货,一手给钱。
二人拿着小木牌走到菩提树下,书湘选了个好位置,挂当然要乔朗来,他不怎么费力就挂了上去,写着“岁岁平安”的木牌就在微风下轻轻晃荡。
书湘回头瞅了眼正殿的方向,问:“郑爷爷怎么还不出来?”
乔朗看了眼表:“还没有,还要一会儿。”
“他以前也会待这么久?”
“嗯。”
“你说他都在说些什么,是对着菩萨许愿么?”
乔朗没回答,他不知该怎么说,因为就连他也不清楚,郑教授跪在蒲团上时,心底会默念着什么。
下山的路很难走,郑教授已经没了力气,需要乔朗背着下山。
他病后体重狂掉,瘦得只剩把骨头,背在背上没四两重,乔朗走得很轻松,书湘还主动接手了他的背包,一路跟在他身边。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快走到山脚时,书湘的声音慌了:“小……小乔老师。”
乔朗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偏头去看背上的郑教授,老头灰白的脑袋垂在他肩头,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呼吸若有似无,几乎听不到。
书湘捂着嘴,满脸惊恐,几乎要哭了。
他镇定地安抚住她:“别怕。”
说完偏头喊:“教授?”
无人回应。
他微微提高嗓音:“老师?”
周围只有风吹过树叶哗啦作响的声音,书湘的眼泪已经跌了下来,背上的人却忽然动了动,掀起沉重的眼皮,很微弱地应了声。
“嗯?”
乔朗和书湘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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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教授过世那天是星期四,书湘正在教室里上课,她收到乔朗发来的信息,上写:教授垂危,速来!
他打字很少使用表达强烈情绪的标点符号,黑色的感叹号预示着不祥,看得书湘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
她不顾讲台上数学老师的惊愕表情,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跑,下楼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乔玥和唐朵朵。
乔玥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嘴唇都在哆嗦:“是不是……”
她凝重地点头。
接下来谁也没话说,三人迅速下楼,一路跑到校门口。
一中校门口很少有计程车经过,她们为了抢一辆空车,还跟一个女人吵了架,女人拦着不让上车,说是她先打到的,缠七缠八一通啰嗦。
乔玥头不耐烦跟她扯皮,第一次对着陌生人爆了粗口。
“操.你妈!死肥婆!还不赶紧滚开!”
泼辣女人瞪直了眼,不敢置信,书湘扯着乔玥和唐朵朵趁机钻进车里,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红票子扔过去,报了地址,吩咐司机快走。
师傅一脚油门下去,车子驶离一中校门。
尽管她们紧赶慢赶,路上一秒钟都不敢耽误,但还是迟了,进门时,乔朗正跪在床脚,低着头,一张张地烧着纸钱,卧室的窗户被打开了,火盆里的火星子被吹得溅出来,飘落在地板上,化为灰烬。
床上的郑教授闭着眼,双手叠放于腹部,眉眼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三个女生齐齐一愣,然后扑去床沿,开始放声大哭。
乔朗给郑教授在国外的亲戚发去讣闻,他只有几个姊妹,早年移民嫁人生子,已经数年未曾归国,关系都已疏远,果然无人回来奔丧,在邮件中略表了哀戚之情后,就将所有事务一概交由他来承办,手头宽绰的打来丧葬费,混得不好的就只有一句劳烦了,聊表歉意。
乔朗也没有指望他们的想法。
乔玥打来水,他给郑教授擦洗好遗体,换上一早备好的寿衣,又开始联系殡葬公司,安排灵车送葬一应事宜。
老头死前有遗言,不火葬,土葬,和他故去的妻子合葬在一起。
郑夫人的坟茔位于他乡下老家的一座坟山上,下葬的问题倒不是很大,反正墓穴位置都是早就定好的,问题在于要不要摆道场,请道士来做做法事,算是死后风光一场。
乔朗和母亲商量了一番,虽然知道郑教授不会在乎这些,人死如灯灭,排场摆得再大,也是做给活人看,但习俗就是这么个习俗,要是不大办一场,尸体拉上山了直接下葬,到时乡里的人会有闲话讲。
再者郑教授的亲戚那边也不好打发,人家给了钱,这个钱总要有个出处。
最后商议出来的结果是办。
办丧事就要有个地方,郑家在乡下有一套祖屋,但郑教授几十年前就进城参加工作了,老屋给了一门亲戚,也姓郑,是本家,只不过关系可能扯起来有点远,说不准祖上哪一代在同一口锅里吃过饭,跟非亲非故的也差不多。
人家住了这么多年,这就是他们的房子了,办丧事不是办喜事,说不准要觉得晦气。
乔朗专门为这事跑了趟乡下,给屋主郑叔公送了两条烟一瓶酒,最后谈好的价钱是两千块,郑叔公的老婆和媳妇帮忙做饭。
乔朗和叔公一起列好了酒水菜单,又马不停蹄地和他去隔壁村请道士,去镇上买寿材棺木、钱纸香烛,租花圈拱门丧棚等一应设备。
当晚他赶不回来,就在叔公家里睡了一夜,第二天跑去殡仪馆租送葬车,约定好时间,郑教授还在人家冰棺里躺着。
事情太多,又集中到了一起,活人等得,死人等不得,乔朗只能高效率办事,把自己抽成一个陀螺,忙得都没时间吃饭,三天下来人瘦了一圈,终于在第四天置办好一切事务,郑教授的尸身被运回叔公家停灵。
乔母过来帮忙,乔玥、唐朵朵和书湘三个也请了假,丧事办两天,第三天上午出殡。
书湘头一回参加乡下的葬礼,什么也不懂。
乔朗帮她把孝布戴在头上,扎好,打个活结,问:“紧不紧?”
她扶着太阳穴:“有点儿。”
他又给她松了点:“现在呢?”
“还是有点紧。”
“疼吗?”
“疼倒不是太疼。”
“那就行了,不能扎太松,不然会掉。”
孝布披在背后,长长的一截,乔朗抽了根细细的白布条,帮她绑在腰上。
她望着远处好奇地问:“为什么那些人不用戴?”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是些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葬礼上吃席和看热闹。
“那是平辈人,不用戴。”
“那为什么你有孝服穿呢?我也要穿,戴这个感觉傻傻的。”
她摸了摸脑袋上的孝布,一脸郁闷。
乔朗被她逗笑,这是几天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书湘总是那么可爱,轻而易举就能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他放柔了声音:“你不行,孙字辈的必须戴孝巾。”
书湘哦了一声,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我是孙字辈,那你是什么辈?儿子辈?你这不是占我便宜么?”
乔朗又笑了,她还挺会举一反三。
他确实是给自己抬了个辈分,但那不是为了占她便宜,而是在很多事上,儿子的身份比孙子的身份办事更方便,乡下人大多传统守旧,说穿了就是老封建,很看重规矩,他需要有这样一个身份来出面。
他低头审视书湘,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睫毛也是湿的,估计不久前才哭过,葬礼上他有太多事要打点,根本顾不上她,只好叮嘱她:“等下有人来吊唁,你要记得磕头还礼,知道吗?”
她问:“每个人都要吗?”
乔朗点头:“嗯,每个人都要。”
她苦着脸:“我没磕头还过礼,万一做错了怎么办?”
“乔玥和唐朵朵会在你旁边,你看着她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她又抬起眼:“那你呢?”
乔朗摸摸她的脸:“我有别的事,你乖。”
第52章 🔒鹈鹕
按照风俗, 晚上要守灵,纸钱香火不能断。
乔母心疼儿子累了一天,提出自己来守,赶他回去睡觉, 乔朗睡到十二点多就醒了, 走进堂屋把母亲换下来。
乔母看着他眼底的青黑, 还有瘦了一圈的脸, 十分不忍:“你去睡吧,我来守就行。”
“睡不着了。”
“明天你还有的忙呢, 睡不着也要睡,养足精神。”
乔朗摇头:“您去睡吧,我不会守太久,后半夜叔公来替。”
“哦?他答应的?”
“嗯。”
“那就行。”
乔母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今天帮着做饭上菜, 也忙了一天,她走上前,帮儿子拢了拢衣襟,心疼地叮嘱:“把衣服穿严实点, 夜里寒气重, 别着凉了。”
“知道。”
母亲走了。
乔朗在碗里添了点香油,让火苗燃得旺一点, 接着他清点了剩下的香烟。
翻开人情簿子察看, 来吃席的都是附近几个乡里的人, 跟郑家就算有亲,也是远亲, 写礼钱最多写个一二百, 还有几个来吃白饭的帮闲懒汉, 不仅一毛钱不出,还要蹭饭蹭烟,他买的烟算好烟,是芙蓉王,一条245,再加上请道士、租棚子、请人抬棺花费的支出,这点礼钱实在抵不上,郑教授家里人给他的经费也不够,到时还得从他留下来的钱里贴一点儿。
这些数字在他脑袋里飞速旋转,很快他就算好了相应的支出费用。
地上堆着几个破枕头,里面的棉絮都绽了出来,是给别人作揖时垫膝盖的。
乔朗跪在上面,在香烛上引燃一沓纸钱,就那么拿着,待火苗快咬上手指时,才扔进火盆里。
堂屋的灯不算亮,粉白的墙壁被映出一片火光。
他抬头时,眼神恰好与棺材上郑教授的遗照撞上,照片里的老头比他去世前要胖一点,面庞丰润,嘴角含着浅笑,十分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