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哪里都正常,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儿神经质,不知道是不是与他爸爸的事有关。
书湘想了想,干脆将手塞入他的掌心。
他低头望过来,眼神里带着不解。
“牵着我过马路。”
她解释,不知怎么又有点脸红,小声补充:“看你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乔朗没有拒绝。
兴许是经过上次南运河街差点被电动车撞到的事之后,他觉得她的交通安全意识并不值得信任,竟然真的牵着她过了马路。
书湘很激动,心跳得有点儿快。
乔朗的手宽大温暖,蓄满力量,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好像闭着眼都不会走丢一样。
她真的闭上了眼,感受冬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这一天,她过得很完美很梦幻,和乔朗去了很多地方,他们去了西门町吃冰,她吃到了很美味的抹茶绵绵冰,想分享给乔朗,可惜他并不感兴趣,还去了101大楼,站在89层的观景台俯瞰,整个台北市尽收眼底,去了国立台湾大学,去了士林官邸,去了夜市,书湘记得小时候看过大S参演的一部电视剧,里面有道小吃叫蚵仔煎,特意买来来吃,尝了一口,才知道也不过就那一回事,太油腻,并不算好吃。
即使后来的书湘忘记了太多事,可这一天被人牵住手走过大街小巷的那份安心,她却永远永远记得。
第49章 🔒鸿雁
回到酒店, 书湘已经累瘫,去和郑教授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乔朗将打包带回来的小吃打开,郑教授瞥了眼, 香喷喷油汪汪的, 看着怪有食欲, 但他拍了拍肚子, 苦着脸说:“我才吃了晚饭,胃装不下了。”
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乔朗有点吃惊:“您吃那么晚?”
“也不晚,六点钟吃的,这不是老年人消化不好么?”
郑教授开始吃药,面前摆了一排药瓶子,乔朗知道他一向多病, 又很注重保养,平时维生素钙片鱼肝油吃的不算少,可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老头最近看着好像比以前清瘦了。
“您没事吧?”
郑教授刚囫囵吞下一把药丸, 闻言没反应过来:“啊?我能有什么事儿?”
乔朗内心还是有点不安, 这种莫名心慌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
“您吃的什么药?”
“保健药啊。”
他将药瓶拿给他看:“这个药很管用的, 我本来有点失眠多梦, 最近都不做梦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
乔朗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只能说:“还是尽量少吃, 吃太多保健药对身体反而不好。”
郑教授嫌他唠叨, 根本不听他的,上床睡了。
乔朗将桌上的小吃一扫而光,有些撑得慌,他今天吃的本来就不少,书湘点东西总是点的比吃的多,她吃不下的就只能他来解决,胃胀得太难受,他干脆下楼去花园里走了几圈,等消化得差不多了,才上来洗漱睡觉。
因为白天运动量比较大,这一晚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就是摄影展,乔朗看见了自己的照片,被放大数倍悬挂在墙上,可以看出像素不太清晰,书湘发现自己多了三个毛病,一个是猫头鹰恐惧症,展厅内有张暗夜里猫头鹰的照片,名字就叫《放哨》,她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另外两个毛病分别是色彩斑斓恐惧症和密集恐惧症,整个展厅对她来说成了雷区一样的存在,她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大喊着“受不了”,恨不得自己瞎了才好。
乔朗有点好笑,见郑教授精神也有点不济,便准备回去休息。
离开前他和策展人道别,那是个专拍纪录片的青年男导演,大概三十来岁,留着长头发和小胡子,姓林,叫林坤。
林导演以饱满的热情夸了下他的摄影天赋,在得知他的专业是计算机,以后也只打算将摄影作为业余爱好,而不是主业时,深感遗憾,但还是塞了张名片给他,让他以后改主意的话,随时可以联系他。
乔朗收下了。
出去时,书湘小声吐槽:“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导演都喜欢留长头发长指甲呢,小乔老师,你以后要是做了摄影师,可千万不能这样。”
“……”
想得可真远。
傍晚时,他们去了关渡自然生态公园,去观鸟和赏落日,书湘对观鸟一道还是门外汉,乔朗只能教她用望远镜,指着本地野生鸟类图鉴,一只只地教她辨认。
书湘崇拜地看着他:“小乔老师,你懂的可真多。”
他说:“是你懂的太少。”
书湘咬咬牙:“有时候你闭嘴不说话会好很多。”
乔朗笑。
她拿起望远镜继续观鸟,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
-
明天就是返程的日子,乔朗回酒店就早早就睡下了,半夜他突然惊醒,睁开眼,房间里只亮了盏阅读灯,隔壁床的郑教授不见了。
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已经凌晨两点。
洗手间也没有人在,正当他打算出去找人时,却瞥见露台的藤编椅上坐了两个人,外面太暗,险些没有注意到。
是书湘和郑教授,一老一少聊得正欢。
他走出去,两人回头,郑教授问:“怎么起来了,我们吵醒你了?”
乔朗摇头,将手里拿的毯子盖在书湘腿上,台北的冬天虽然不算冷,但夜里温差大,露台又有风,还是有点凉意在。
郑教授看得酸水直冒:“就给湘丫头盖毯子,我没有?”
乔朗一愣。
书湘哈哈大笑,将毯子递过来:“爷爷,我的给你盖,我不冷。”
郑教授其实也不冷,他出来时穿得多,只是说说而已,毯子最终还是披到了书湘身上。
乔朗觉得有点儿尴尬,主动扯开话题:“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睡觉?”
书湘说:“睡不着。”
原来她白天喝了杯咖啡,身体虽然累,意识却很清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去露台上吹吹风,正好看见郑教授也没睡,坐在隔壁露台上赏月,两人隔着栏杆聊起天,最后发现有点扰民,毕竟现在是深夜,于是书湘来了隔壁,和郑教授一起坐在露台上聊,就只差没沏一壶茶了。
乔朗醒来之前,他们已经聊了快一个钟头了。
他很好奇:“都聊些什么?”
书湘嘿嘿笑,神秘兮兮问:“小乔老师,你猜郑爷爷最喜欢的鸟是什么?”
“你说的什么?”
“海鸥。”
郑教授无奈地笑:“她以为我名字里含了个‘鸥’,就是喜欢海鸥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父母喜欢还差不多,名字是他们取的。”
“郑爷爷,你跑题啦。”
书湘将话题给拉回来,盯着乔朗:“快猜,你绝对猜不到。”
乔朗没有什么猜不到的,淡淡地说:“大雁。”
她的眼睛立即睁得滚圆:“你怎么知道的?”
郑教授笑了笑,忽然吟了半阙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书湘的文学积累约等于无,前两句她还算听说过,后面的却听得两眼茫然:“这是诗吗?什么意思?”
“是词曲,元好问做的《雁丘词》,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大雁是对伴侣极度忠贞的鸟,一群大雁里,很少剩下单数,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自杀,或是抑郁而死,绝不独活,所以我喜欢。”
郑教授的解释半文半白,而且他已经深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一时听不到书湘的请教,她只好拉拉乔朗的衣袖,以口型向他求救。
“你听懂了吗?”
乔朗给她用白话文解释了一遍意思,一只大雁被捕了,另一只大雁即使逃出去了,依然选择自杀。
他知道,郑教授是想起了故去的妻子。
欢乐趣,离别苦。
有时人生的真谛就包含在这六个字里头,相聚时欢乐越多,离别时愈显凄苦,有些离别来得太突然,也许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她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让人空叹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乔朗记起郑教授曾说过,他夫人新丧的那几个月,他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有时夜里做梦惊醒,以为她还活着,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然而伸手一摸,只摸到一手的冰凉,他才知道,是真的,妻子是永远地离开他了。
他呆坐在床上,无数个夜晚掩面痛哭,下定决心要死。
他没有亲戚,没有子女,这个世上他只有妻子,她死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决定第二天就自杀。
可等到第二天,窗外阳光灿烂,鸟儿在树梢啾啾啼鸣,郑教授又反悔了,这样好的早晨,他不能死在这一日。
于是明日复明日,一直推到今日。
他开始觉得对不起妻子,因为自己在死亡面前的软弱,没能早点去地下陪她,他甚至开始怀疑其自己对妻子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情深不移,如果他对妻子的爱足够坚定的话,为什么不能做到为她去死?
郑教授的思维走入了死胡同里。
乔朗看得分明,却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书湘什么也不懂,却说:“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什么不对?”
郑教授终于从思绪里回过神。
书湘一脸认真地给他分析:“如果我是那只被人杀了的雁,呃,就说是母雁吧,我被人捕杀了,是不希望我的丈夫……就是那只公雁自杀的,郑爷爷,你想啊,它都逃出去了,干吗还死啊,还要当着我的面死,多缺德啊,我会气吐血的。”
她看待问题的角度总是如此清奇,郑教授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你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了,”书湘怕他听得不明白,又拉着乔朗打比方,“就比如吧,假设我以后死在小乔老师的前面,我会希望他为我殉情吗?”
乔朗:“……”
他为什么要为了她殉情,活着不好吗?
书湘凝神想了想,忽然又推翻了自己的论点:“好吧,我可能是会有一点点自私的想法,毕竟殉情这种事很深情很浪漫啊,我们女孩子都会想一想的,但我最终……最终……”
她纠结片刻,最后一锤定音:“还是不想看见他为了我死的嘛,深情不是这样的深情法,我如果爱一个人,就希望他好好活着,当然,他每天都要想起我,但不许想太久,可以谈新的女朋友,但是不能比我漂亮,更不能爱我胜过爱她,这样我才开心啊。”
她托着腮,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对,这样她才开心嘛。
书湘内心很为自己的识大体而感动,她果然是个懂事又大方的女生。
郑教授听了她的话,激动无比,嘴唇都颤抖起来,浑浊的老眼中充斥着泪水。
“这样,是这样的吗……”
书湘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从藤编椅里跳起来:“爷爷,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乔朗拉住她:“他没事,我送你回房间。”
“可是……”
书湘扭头,去看郑教授,他那么伤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心目中的郑爷爷,郑爷爷总是风趣儒雅的,偶尔还引用一句网络用语,使她觉得他亲切又有趣,是个可以交往的老朋友,可今天她才发现,郑教授早已双鬓斑白,脸上爬满皱纹,个子虽然高大,但人很干瘦,与相册上那个年轻英俊的青年不可同日而语,他其实跟大街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书湘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乔朗将她拉回房间,她在床边坐下,垂着头,默然不语。
他觉得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书湘摇摇头不说话。
他蹲下去,看见她眼眶通红,顿时吃了一惊:“哭什么?”
书湘本想说她没哭,可泪腺实在太不给她面子,眼泪竟一滴滴自己掉了下来,她其实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在乔朗面前,她总是有那么多的眼泪要流。
“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磕磕巴巴问,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乔朗一怔,内心被一阵陌生又强大的情绪给击中了,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怜惜。
有人说,女人对男人的爱一定要带点儿崇拜,而不是怜悯,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只有可怜,那他们一定不会发展成恋人,而男人则是恰恰相反的,如果男人对某个女人产生了心疼的情绪,那他算是彻头彻尾地栽了。
乔朗从不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能那么轻柔,轻柔到不像他。
“你没错,你做的很好。”
他像表扬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摸了摸书湘的头顶。
她抬起眼,沾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真的?”
“真的。”
“可是郑爷爷很难过的样子。”
“他不是难过,是想通了。”
书湘蹙起眉:“我不明白。”
乔朗说:“因为你还小,以后你就明白了。”
她撇了下嘴,有些不服气:“我不小了,你也就比我大两岁。”
乔朗笑了,没与她争辩。
他起身走回自己房间,却在门口僵住了,门推不开,被风吹上了,而他没有带门卡。
敲了好几下门,里面无人应声,敲门的动静不算小,把隔壁的书湘都给引出来了,她拉开门,露出一颗毛躁躁的脑袋。
“怎么了?进不去?”
“嗯。”
乔朗摸摸鼻子,有点悻悻然。
她又问:“郑爷爷呢?睡着了?你再敲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