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是再生气,他脸上也不显,反而越发平静。
“打什么?”
书湘愣住,拉他袖子:“别……”
乔朗反手握住,将她的手攥在手心,目光却不离程嘉木。
程嘉木没与他对视,视线落在他俩交握的手上,半晌,唇边散开一个讥诮的笑,懒懒地说:“桥牌,会么?”
乔朗想也不想:“不会。”
他没空打牌,也没钱打牌。
程嘉木也猜到了,正想说不会就拉倒,乔朗却看着他说:“把规则告诉我就行。”
这下不止是程嘉木了,所有人都惊讶了,惊讶完就是笑,除了书湘,都在笑,笑得不约而同,非常默契,就连眼神传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哪儿来的大傻子。
书湘拍桌大怒:“笑什么笑!”
看来她在同伴中的权威应该很高,全场笑声戛然而止,有些人收不住,笑声是没了,笑容还挂在脸上,像在演一出哑剧,很是滑稽。
只有程嘉木还在笑,手里洗着一副牌,动作流畅迅速,跟香港影片里的赌神一个样,像是专门练过。
“好笑就笑,有问题吗?”
书湘冲他飞去一个白眼,然后附在乔朗耳边小声说:“小乔老师,不要理他们,桥牌不好学的,咱们不跟他们玩儿。”
乔朗压低声音问:“很难吗?”
书湘点头:“难。”
是很难,程嘉木教过她几次,总是教不明白,弄得双方都很火大,最后她干脆不学了,还不如打麻将呢,好歹是国粹,学什么洋人玩意儿。
她怕打击自家男友自尊心,赶紧补充了句:“不是说你学不会,你这么聪明,肯定什么都能学会,但时间有限,讲一遍肯定是学不会的,而且掌握理论是次要,打牌最重要的还是实践,咱们今天准备不足,不如等回家学会了,下次再来找回场子。”
乔朗点头,说:“那你就多教我几遍。”
书湘:“……”
得,白说了。
程嘉木受够了他们头挨着头说悄悄话,不耐烦地打断:“到底打不打?”
书湘是什么人,最不喜欢别人挑衅她,刚才是考虑到乔朗,才拒绝打牌提议,现在乔朗自己也想参加,她立刻与男友站在同一阵线,挑眉叫嚣:“打!怎么不打,怕了你吗?”
程嘉木笑了。
这个男生确实一团孩子气,还没长开的样子,皮肤很白,显得过于秀气,像个漂亮小姑娘,不笑的时候吊儿郎当,笑起来又有些邪气。
他转向乔朗。
“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打的可有点儿大。”
乔朗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是吗?那你的钱包都准备好了吧。”
他一愣。
唯有书湘乐得东倒西歪,指着程嘉木说:“听见没?你输定了哈哈哈哈哈!”
暗地里又给乔朗比个大拇指:“小乔老师威武霸气哦。”
乔朗忍住笑意。
程嘉木勃然大怒,面颊涨红:“文书湘你闭嘴!”
书湘才不闭,嚷嚷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徐蔓叫来侍应生,给她张罗吃的,人一进来,她就皱眉。
“怎么是你?”
乔朗听她语气古怪,下意识抬眼瞥了下那刚进来的侍应生。
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瘦高个儿,面孔苍白,似乎有些营养不良,鼻梁上还架了副黑框眼镜儿,从镜片厚度来看,应当是高度近视,有点书呆子的气质,和这纸醉金迷的地下俱乐部一点也不搭调,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工作。
侍应生拿着菜单有点慌张:“我……”
目光不由自主投向程嘉木。
程嘉木冲书湘笑:“他是我这儿的员工,不喜欢他就自己去后厨点菜。”
说完他又吩咐侍应生:“正好三缺一,你坐下,和我们一起打牌。”
那人呆住,居然结巴起来,不知道是在激动还是害怕:“我……我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
程嘉木隔空点了下乔朗:“那是你搭档,跟他讲解一下规则,他第一次打。”
于是乔朗就看见了侍应生的神情从激动变成欲哭无泪,他心里有数了,估计桥牌不是单人作战,而是需要与同伴配合,人家这是在嫌他菜鸟,会拖累他。
他冲男生简单地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书湘却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眼神有点冰冷。
许久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了。
乔朗问她:“认识的人?”
她回神,粲然一笑:“见过几面,我去找些吃的,你要么?”
乔朗让她拿自己爱吃的就好。
书湘起身去后厨,侍应生在他旁边坐下,开始给他讲解桥牌打法,这男生刚才看着还畏畏缩缩的,本以为是个胆小的,但没想到谈起牌来倒是头头是道,也不结巴了。
乔朗智商本来就高,很快就听明白了规则。
果然如他所料,桥牌并不像德扑,或是大众熟知的斗地主、跑得快那样是单人竞技棋牌游戏,它讲究同伴之间的打配合,实现互利共赢。
玩家四个人,两两捉对。
程嘉木和那个徐蔓凑成一对,据在场的人说,徐蔓虽然是个女生,却是打桥牌的一把好手,她的桥牌是跟着程嘉木学的,当初程嘉木教她和书湘两个人,书湘学不会,只有她学会了,之后一直跟程嘉木组牌搭子,两人心思默契,打起牌来往往大杀四方,不留情面,号称牌桌上的史密斯夫妇。
所以他们都说,乔朗输定了。
他是个规则都不懂的新手,只能现学现卖,他的队友牌技也不行,据说他之前在俱乐部打牌,都输出名声了,绰号“留一手”。
这是反讽,因为他打牌从来不留一手,说是输光了就不打了,但往往输急眼了,就是借钱也要继续打,接着再次输光,欠下别人好多钱,为了还债才在这边打工。
一个男生笑:“这他妈是王者打青铜啊,喂,留一手,你兜里的钱带够没,别又像上次那样跪下来求人啊。”
侍应生被他的讥讽弄得涨红了脸,嘴唇嗫嚅,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反应引来更放肆的嘲笑。
乔朗看不过去,主动对男生说:“没关系,输的算我的。”
他想了想,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好直接叫人家留一手,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仿佛觉得自己输定了,满脸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回答。
“梁逸。”
第56章 🔒乌鸫
书湘抱着盘智利樱桃出来时, 牌局恰好开始。
四个人分东南西北而坐,程嘉木洗好了扑克,正在顺时针发牌,每人13张。
乔朗坐他下家, 垂眼理着手中的牌。
俱乐部的灯光特别好, 是带着点儿微蓝的冷色光, 他的侧脸笼罩在灯光中, 如绵亘的山脊一样挺拔,下颌线优越, 又微微垂着眼睫,勾勒出来的侧脸因此很立体,很像美术图册上的那些古欧洲石雕像。
专注的男人,最是英俊。
书湘在远处驻足,先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 才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喂他吃了颗大樱桃,凑过去低声问:“你带够钱了吗?不够我这儿有,先说好, 不许跟我生气, 咱们先一致对外,过后再解决内部矛盾, 哼, 这帮孙子看不起你, 非得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乔朗专心看牌,本想指出她这话前后逻辑自相矛盾, 既然问他有没有带够钱, 那就是认准了他会输, 那又怎么给人家厉害瞧。
但他觉得今晚的书湘是那么的可爱,她小心翼翼地拿捏着问话,唯恐伤了他的自尊,还将他划作自己人,她的朋友们反倒成了“那帮孙子”。
他心中其实很高兴,却并不显山露水。
想了想,将钱包给了她,又说:“不许骂脏话。”
书湘捂着钱包直乐,喜滋滋地想,她这就算管家婆了吧?
但她来不及多想,程嘉木已经开始叫牌了。
桥牌打法特殊,在正式开打之前,还有一个叫牌环节,它的主要目的是抢夺定约权,成为定约方,定约方可以决定谁坐庄。
所谓“定约”,定的就是接下来要赢几轮才算获胜,可以理解成玩家双方签订一个对赌协议。
桥牌称每一轮出牌叫“墩”,比如庄家喊2H,其中2是阶数,H是将牌(H,即Heart,红桃),将牌比任意花色都大,阶数后加上6就是要赢的墩数。
定约方喊2H,代表他要赢8墩,才算获胜,否则就算击宕,要被罚分。
与定约方相对的是防守方,他们的目的就是尽全力阻止定约方完成8墩这个目标。
打个比喻的话,叫牌这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拍卖会,拍卖的东西就是定约坐庄的机会,别人叫出一个定约,你不想承认,那就得花更高的价钱去买,如果PASS,就必须接受别人叫出的定约。
但定约也不是谁都能叫的。
就像拍卖会,也不是谁都能随便喊价的,得综合自身经济实力,以及拍卖品值不值得你花上大价钱才行。
叫牌考虑的则是自己手中的牌,万一拿到的牌不咋样,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特意叫出“7H”(即赢13墩)这样的天价,别人当然敌不过,但你也赢不了,到时还要被罚分输钱。
所以书湘觉得桥牌难就难在这里。
她能打好斗地主、跑得快和麻将,是因为这些游戏无非就是摸牌出牌,运气成分占比较大,只要不是特别智障,一手好牌当然能打出天秀。
可桥牌它几乎排除了运气因素,是国际上都公认的公平类棋牌游戏,对脑力的要求相当高。
叫牌这个环节就需要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与心理运筹能力,你要去猜对方手里拿的什么牌,以及队友手里又有什么牌,综合全局来考虑,否则定约叫低了,庄家让给别人坐,叫高了,自己又完成不了。
书湘之前和程嘉木玩过几次,叫牌时完全乱叫一气,搞得其他三个玩家都很崩溃,一个劲儿喊湘姐饶命,最后她一气之下,干脆就不玩了,凭她的脑子,实在是玩不转,还不如去打打拖拉机。
本来打牌嘛,娱乐至上,何必为难自己。
程嘉木是发牌人,首先叫牌,他叫了个1H,估计手中红桃比较多,而且有大牌。
乔朗坐他左手边,第二个叫牌。
书湘扫了眼他手里的牌,红桃两张,黑桃倒有五张,最大的黑桃A。
他喊了1S(S,即Spade,黑桃),阶数相同的情况下,比较花色,桥牌中黑桃比红桃大,也就是说他出的价压过了程嘉木,叫牌继续。
下一个是徐蔓,她叫的2C(C,即Club,梅花),梅花比黑桃小,但她的阶数高,因此又盖过了乔朗。
梁逸喊PASS,现在叫牌又轮到程嘉木这里。
程嘉木叫了2H,提高阶数,继续将红桃作为将牌,否定了他队友徐蔓喊的2C。
书湘本以为乔朗会喊PASS,但他没有,他选择继续提高报价,叫出2S,压过程嘉木。
徐蔓提高阶数,报3C,梁逸再次PASS。
这一轮过后,他们退出竞争,程嘉木和乔朗轮番叫牌,场面开始变得很奇怪。
他们好像都在胡乱叫牌,叫的一个比一个高,就像赌场上的两个穷凶极恶的赌徒,把全部身家都摆在了赌桌上面。
程嘉木眼睛都杀红了,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5H,他依然将红桃作为将牌,这意味着他要赢够11墩。
一场牌局,总共就13墩。
对于一场拍卖来说,他这个报价已经相当高,同时风险也相当大,一个不慎就会承担不起义务。
乔朗选择继续加码:“5S。”
程嘉木咬牙加:“6H。”
目标墩数变成12墩,13轮出牌里,至多只能输一次。
啪地一声,徐蔓失手打翻了手边的杯子,但没人会去注意,因为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两个男生身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有人包括书湘,都以为这场叫牌都该到此为止了,不能再叫下去了。
但是没有,乔朗再一次叫牌。
“6S。”
疯了。
所有人说的都是这两个字,看乔朗的眼神也像看疯子,一个眼镜男生在牌纸上记下他叫出的定约。
他也是俱乐部里一等一的桥牌高手,曾经去参加过桥牌比赛并摘得桂冠,但他也没见过乔朗这么新鲜的二傻子,一边记,一边摇头感慨。
“就是个愣头青。”
书湘听见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但她的腿也软了。
一般来说,打桥牌的新手在叫牌时通常会犯两种错误,一种是保守,一种是冒进。
保守的玩家每次叫牌都喊PASS,既然承担不起义务,干脆就把定约权让给别人。
冒进的人则恰好相反,不管自己手里拿的好牌差牌,统统一通乱喊,喊的越天花乱坠越好,让对手瞠目结舌,自乱阵脚,摸不清楚他是真的拿了手王炸,还是在放烟雾.弹迷惑敌人。
书湘打桥牌就倾向于后者。
所以她往往能成为定约方,但有什么用呢,她打不过,最后只能输得惨不忍睹。
她多么想拉乔朗的袖子提醒他,不要再往上加了,可他的神情是那么的淡定,使得她怀疑他是不是从头到尾就没搞清楚游戏规则。
但她怕这话说出来,会让乔朗觉得她是在轻视他,只能闭上嘴如坐针毡,开始想他的钱包里装了多少钱,够不够今晚输的。
实在不行她就只能拉着他跑路了,丢一回人也没什么的,谁让他是她男朋友呢。
又一次轮到程嘉木叫牌。
他盯着乔朗审视良久,最后哈地一声笑,轻轻吐出一个词。
“PASS。”
疯狂的叫牌终于结束,乔朗成为庄家,打6S定约。
这在桥牌中又叫小满贯,一般满贯定约就是千记的得分,非常凶残。
书湘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幸亏没有丧心病狂地喊到7阶,不然一墩都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