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晚星——栖遥
时间:2022-06-08 07:48:21

玉汝于成,功不唐捐。
他们终将奔赴自己想要的前程。
*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时候,尼斯正是夜晚。
温羡抱膝坐在长椅上,电影缓缓投上幕布,瞥了一眼手机,早起晨练的燕爷爷给她发了条微信。
温羡一转手机屏幕,给旁边人看,“喏。”
图片上是一封EMS邮件,写着高考录取通知书,收件人是燕啾。
燕啾顿了好半晌,正准备移开视线,屏幕横幅上蹦出来新的消息通知。
【不知名小男高】:我录取了。
【不知名小男高】: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燕啾挑了挑眉,把手机给她推回去,“可以啊。男高中生你都不放过。”
“什么?”温羡扬起声音,有些迷茫。
“自己看消息。”燕啾起身往后走,“怎么,鱼塘大到分不清谁是谁?”
温羡翻了翻手机,神情顿时很微妙,张了张嘴,“……啊,对,就是我的鱼。”
看她上阁楼去,像是要出门,又问:“你不看电影啦?”
燕啾下楼,跨出门槛,“不看了。”
温羡在后面喊,“诶,我喊个国际快递转运过来啊。Top2的录取通知书,也让我摸摸呗?”
燕啾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径直往外走了。
遍布鹅卵石的沙滩上,有卷毛的法国男孩正在办派对。
三三两两围成一团,酒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燕啾拒绝一个金发男孩的搭讪请求,抱着从行李箱深处翻出来的相机和三脚架,独自一人穿过热闹的人群,在海滩边慢慢地走。
鹅卵石凹凸不平,海浪拍打礁石,夜幕低垂,湾上岩石后的老城灯火通明。
燕啾在无人处停下来,寻了块较平坦的石头坐下,费力地把三脚架在石头缝隙中稳住,摩挲着相机被磕碰损伤的边角,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相机很旧了,是燕鸣初中的生日礼物。
SD卡里最早的一张,是他生日那天,刚拆开礼物,全家人凑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拍下了属于这个相机的第一张照片。
接着是初中校庆,燕啾穿着白裙子,侧身坐在台上,手指灵动地弹钢琴。
爷爷在楼下小花园里下象棋,奶奶在不远处跳广场舞。
燕啾举着冰淇淋,从校门口飞奔出来,马尾在身后飞扬。
……
燕鸣相机里,最多的是他的家人,和旅行中捕捉的美好瞬间。
为数不多的他自己,都是燕啾用他相机拍下来的。
卡丁车开得漂亮又稳当的燕鸣,作为年级代表上台发言的燕鸣,戴着袖标在校门口执勤的燕鸣,路过狗咖,伸手去摸萨摩耶脑袋,笑得有几分憨气的燕鸣。
……
燕啾一张张翻看完,眼睛都舍不得眨。
电池早已老化,燕啾曾经为此跑遍了全市的二手市场,也找不到匹配的电池和充电线,只能将其束之高阁,眼睁睁地看它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
相机倏然跳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的警示,红色感叹号闪烁在屏幕上,像一道跨不过去的生死门。
还好,它还是撑到了这一天。
燕啾最后看了一眼眼角含笑的画中人,把相机放在三脚架上,摁下了录像键。
暮色时分,海浪拍打礁石,一下又一下,卷起白色泡沫,打湿了她的裙摆。
海风吹起长发,燕啾微微仰头,缓缓开口。
“今天是2019年,7月17日。”抬眼,一轮明月高悬,她又补了一句,“农历十五。”
“我在尼斯,天使湾。你最喜欢的海滩。”
“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了家里,”燕啾顿了好半晌,眼里映出波光粼粼的月光,才低声道,“是你当初填的那所。”
“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很少,最多就是帮你去看看,没能得到你的学校,长什么样子。”
沙滩上不远处,有人坐在塑料椅上,开始弹吉他。
热闹,喧嚣,圆月高挂,灯火万家。
“哥哥。”
燕啾嘴角勾起一个很轻浅的弧度,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深蓝紫色的霞光。
“无论是偷偷带我去玩的你,替我受罚的你,为我出头的你,骑车载我回家的你,还是躺在冰冷墓园的你,灵魂在宇宙中漂泊的你。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希望你圆满又开心。”
她看向镜头,眼角隐有粼粼水光,溢出一滴晶莹的液体,滴在沙滩上,被海浪卷走。
她温柔地笑着,像小时候那样,伸出右手小指,拉勾一样,轻轻地说:“今晚月色很好。”
“当然,我也一样想念你。”
 
第50章 第五十颗糖
 
也许是昨晚在海边吹了太久的风,燕啾有些头晕,凌晨去找老板娘要了些感冒药,一觉昏睡到第二天下午。
她是被热闹的声响吵醒的。
打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遮阳伞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站在阴影里,看不清,只能依稀看身量,判断出是个男人。
另一个金发微卷,小麦色皮肤,说话声音非常熟悉,叽里呱啦的法语连带比划——是老板娘。
她跟温羡刚来的时候,老板娘也这样说话,表明她见到了喜欢的客人。
燕啾换了身吊带碎花裙下楼,在柜台褐色头发小哥的寒暄里点了一份拿铁和舒芙蕾,转身去后院里逗那只阿拉斯加。
才六个月大,已经很大一只了。
脸还是圆的,眼珠子漆黑,坐在地上巴巴望着她。
燕啾喝了口拿铁,蹲下来,跟它坐着差不多高,抬手呼噜了一把它脑袋。
阿拉斯加蹭了她手心两下,忽然敏锐地转头。
燕啾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只白色萨摩耶幼崽,跌跌撞撞向她跑过来。
很小一团,白白胖胖的,走两步就前腿分开,劈了个叉,摔懵了。
燕啾扑哧笑了一声,勾勾手指逗它。
小萨摩耶看得懂似的,肉肉的爪子撑了好几次,终于站起来,飞快地跑过来,围着她裙角欢快地转,躺在地上撒欢儿。
燕啾摸摸它耳朵,白色的毛发绵密,触手生温。
她捋了好几把,在脑袋里面想了想语法,微微扬声,问柜台小哥:“Quel est son prénom(它的名字是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
她偏头,眉目深邃的小哥正伸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脚步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不算沉闷的声响。
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少年身姿颀长挺拔,头发长长了些许。
碎发搭在额前,浓眉薄唇,鼻梁高挺,眉眼低垂,跟她对视了三秒。
呼吸一滞。
然后燕啾听见他声音干净清冽,轻声回答。
“Sirius。 ”
心脏好像停跳了一瞬,然后愈加急促地跳动了两下。
燕啾那一瞬间没什么想法。
她甚至眨了三次眼,企图把感冒和熬夜而造成的幻觉从她眼里眨走。
多次尝试无果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想他说了什么。
这只小狗叫Sirius。
不错的名字。
全天最亮的恒星,全宇宙第一颗被发现的白矮星,也是《哈利波特》里,她无数次为之流泪的小天狼星。
漫长的沉默过去,拿铁里的沙冰都化成了水,顺着杯壁流下,滴在地上,燕啾才终于开口。
“……哦。”
好在蒋惊寒也没期待她能给出什么精彩的回应,伸手递了一份EMS文件过来,还贴心地找老板娘借了一把美工刀。
“录取通知书。”
老板娘就差把各种工具都捧到燕啾面前来,一脸慈祥,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嘴里还夸着“Beau gar?on chinois(英俊的中国男孩)”。
燕啾:“……”
她低头机械地拆开快递,把通知书、新生注意事项等等文件都抽出来,然后把美工刀递回给他,“谢谢。”
她此刻终于知道温羡微信里的“不知名小男高”是谁,还有所谓的“国际快递”。怪不得有的人昨晚说公司临时有事,得回巴黎一趟。
跑得比兔子都快。
蒋惊寒没接,挑一挑眉,“你再仔细看看?”
燕啾闻言,垂眼打量。
宣传图册、新生注意事项、录取通知书……
没错啊?
目光略过紫色包装袋和白色校门,顿了片刻,她迟疑地伸出两个指头,拎出宣传图册,在半空中抖了抖。
上面几个明晃晃的鎏金大字,格外显眼。
……
怎么是T大?
燕啾微微眯起眼,没什么表情,熬夜后昏睡,因为感冒而略显迟钝的脑子这时候才高速旋转起来。
志愿填错了?
被调剂了?
但是没理由从top2调剂到top1去吧,何况她也不记得有填过P大以外的志愿。
蒋惊寒垂眼,看Sirius扒拉着她的裙摆,脑袋一晃一晃,沉沉吐了口气,声音很轻,“你妈跟你一样笨。”·另一个红色的EMS快件被放在白色咖啡桌桌面上,还被阿拉斯加拱了拱。燕啾认出来了,爷爷那天拍的是这个。
“你没滑档。”
蒋惊寒伸出两个指头,从她手里那叠文件中,轻巧地抽出录取通知书,翻开,垂直拎着,送到她眼前。
燕啾凝神去看纸面上的内容。T大一贯的紫色底纸,校门印在下端。少年清秀的证件照印在左侧,左上方明晃晃地写着:蒋惊寒同学。
燕啾怔然抬眼,少年表情浅淡,掩不住眼里的意气风发,声音散漫随意,尾音轻轻拖长,一如既往。
——“这是我的。”
*
尼斯的天总是很蓝。
微风吹过裙摆,栅栏上攀爬的不知名白色小花轻轻晃动,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洒在蔚蓝海岸线上,洒在脚边两只小狗身上,洒在她和蒋惊寒中间。
天气晴朗,气氛暧昧又缱绻。
等到Sirius都快在太阳晒暖的石板地上睡着了,柜台小哥从后院端出一盘刚烤好的拿破仑蛋糕,烘焙的香气在庭院里蔓延,燕啾才终于斟酌着开口。
“你……”
“啪。”
一阵白色的丝带混合着亮片,从天而降,在空中飘旋,落在两个人头上。还有一根挂在燕啾鼻梁上。
燕啾:……?
扭头去看,蒋唱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礼炮,眼睛亮晶晶,很是兴奋,“恭喜你们考上好大学!”
燕啾:“……”
蒋惊寒伸手,轻轻把她眼睫上挂着的那根细丝带取下来。
燕啾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忘了要说什么,只好大眼瞪小眼三秒钟,留下一句谢谢,匆匆转头走了。
蒋惊寒顿了半晌,掀眼皮子凉凉看了蒋唱晚一眼,“微信转我八千四。”
蒋唱晚:“……为什么?!不是说好你给我报账的吗?!不然我怎么会买那么多?!”
蒋惊寒不理她的哀嚎,望着燕啾匆匆走上阁楼的背影,看她的裙摆消失在转角,蹲下来摸摸Sirius的脑袋,低声道。
“去。跟着你妈妈。”
*
蒋唱晚摸上阁楼的时候,Sirius正缩在燕啾怀里吐舌头。
“南法的夏天很美。”
“嗯。”蒋唱晚倚在门框边,“但我更喜欢东南亚。”
燕啾心不在焉,顺着小狗的毛,“那怎么到这儿来了。”
“还不是因为我哥……”蒋唱晚说到一半,顿住,想起她免税店购物的小一万块,两三步冲到燕啾面前,面容凄怆,隐含泪光。
“啾啾,我哥这一年,过得好苦!”
“……”
燕啾无暇顾及她的一秒变脸,默了半晌,“……怎么说。”
蒋惊寒此刻站在楼下,对着庭院里的大镜子,若有所思。
其实要问他本人,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他大概会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就那样。如果心情够好,可能也会吊儿郎当地回一句,挺轻松的,足够臭屁。
苦吗?
……其实是苦的。
可是一切带有负面情绪的,不是他私自放弃保送资格后,被学校和家庭轮番轰炸约谈;不是把一切努力推翻,从头再来的勇气;甚至也不是天赋型选手被迫挑灯夜战,埋头刷题的无数个瞬间。
是他深夜航班的那一晚,明明飞在云端,却感觉沉在海底,梦魇缠身,骤然惊醒,耳边始终是那句“我不想欠你”。
是他偶尔从书本上移开目光,短暂发神时,想到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万一她没那么喜欢他呢。万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呢?
是他偶然得知那个没有看成的乐队即将解散,忍着高烧在门口徘徊,却见她和别人并肩。
整整一年里,他只能通过别人知晓她的近况,连关心都需要一再包装转手,装作是别人的好。
……
跟上次分别相似,又不同。
苦涩的依旧是是一个人回家的路,对面阳台永远不会再亮起的灯,空无一人的隔壁座位。
可是怎么比年少时往邮箱里投那些从未期盼过回复的信时,还要难过。
蒋惊寒不知道。
顿悟那天,是暴雨天,他坐在阳台,看她窗沿上的风铃被风吹,被雨打,孤寂又脆弱。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无法再甘心忍受对面阳台的灯沉寂多年,无法再允许她在他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那样漫长又难捱的等待,他不想再要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
这样就好了。
对于燕啾,他总是像个一窍不通的考生,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却又企图负隅顽抗,决不投降。
燕啾冲下楼的时候,蒋惊寒还在对着那面雕花的宫廷式大镜子发呆。
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昼夜颠倒的时差,让他的眉梢染上些许疲惫。他对着镜子兀自沉默。小萨摩耶奔到他身边,乖巧地蹭他裤脚。
燕啾飞快地奔下来,似有千言万语,开口却只能喊他名字。
“蒋惊寒。”
她要问什么呢。
问他为什么要去北京?
为什么在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划清界限之后,依旧愿意放弃之前的努力,和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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