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二零一四年十月。
她搬家离开后的一个月。
燕啾抖着手,不知道为什么,连同身体也轻微哆嗦着,向寒风哈出一口白气,伸手去摸信箱底部。
一张,两张,三张……
整整一叠。
她颤抖着手,从尘封的岁月信箱里,拿出无数封,经年不见天光的信。
如果不是凑巧,她这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些未曾寄出的长诗。
从二零一四年到二零一八年。
整整四年的光阴,从那人的笔端流过,从泛黄的纸面边角流过,从他们两人未曾表达,却奇迹般一致的心意里流过。
【哈利波特读完了,以后不许再叫我麻瓜。
新年快乐,坏小蛇。】
——2014.12.30
【换了个房间,抬眼看见你的小熊坐在床上。
一个人回家,感觉路很长。】
——2015.4.20
【据说绿舌头要停产了,我囤了一个冰箱。
不知道等你回来会不会坏。
……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
——2015.8.7
【拳皇97打通关的第100次,投信给小菜狗留念。】——2016.2.19
【你知道吗。
今年夏天又四十度了。】
——2016.9.23
【城市里的星星好像越来越少了。
新年快乐,燕啾。】
——2017.1.1
……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
好像有荆棘生长,在她心上不断缠绕攀爬,密集的尖刺,灼得她喘不过气来。
整整四年。
明信片从方正发展到异形,少年的字从稚嫩到锋利,她从小女孩长成少女,可他丝毫未变。
他仍然像个绝望的赌徒,向一个小小的信箱,寄着无数封注定不会有回音的信。
那些未曾能告诉她的只言片语,通通都落到了纸上。字里行间,满是真挚的情意。
燕啾恍然忆起了什么,捏住最后一张明信片,转身飞速跑上楼。
书柜深处,未来得及拆封的生日礼物,精致礼盒旁边,静静躺着两封信。
是那封粉色的信。
从前觉得滑稽又费解的封面图案,竟然在这一眼中,立刻有了答案。
一条黑色的大狗。
……是小天狼星的阿尼玛格斯。
燕啾不知道在想什么,缓慢拆开的时候,心情异常平静。
粉色信封里只装着一张明信片。
拥有完整的邮戳和邮政编码,同样泛黄的边角昭示着它的年岁。
稚嫩却秀气的字迹落在纸上。
她闭着眼都认得。
那是她的字。
她写:“蒋惊寒。”
“你以后能不能来找我啊。”
二零一六年。
来自上海。
蒋惊寒近乎执拗的信念,莫名其妙的固执,还有听到她坦白时隐晦的失望和怒意,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全是为了她。
他做的一切,那个付出努力要去的地方,是为了她。
他本来就是为了赴她年少那个,连自己都要记不住的约定。
而她都说了什么呢。
“你不要为我做傻事。”
“那样太幼稚了,我不想欠你。”
可提不上台阶的行李箱,马路边似是而非的拥抱,痛经时的止疼药,厚重的数学笔记本,夏夜球场的驱蚊水和外套,海边的生日聚会。
……
她欠他的,何止这一桩?
燕啾脑子里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几乎要站不住。
信箱里最后一张明信片落在她脚边。
这张明信片很新。
落款是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冬至那天。
蒋惊寒的字已经锋利又有力,落笔却拉长,跟他扉页的题献别无二致。
都隐含几分缠绵与缱绻。
他写:
“北半球看不到天狼星了。”
看起来仅仅是,想要告诉她这个消息,像个冷淡的星空预报员。
可燕啾何等聪明。
她伸手举起来,对着光看。
炽热的白光将纸面映透,藏起来的秘密被曝光,白色涂改液遮盖下的四个字,一览无余。
一笔一划,尽显眷恋。
“燕啾,北半球看不到天狼星了。”
——“我很想你。”
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声惊呼,人人探头,甚至跑出门来看。
小小的晶体在空中飘忽,盘旋,落在绿色的信箱上,落在被遗忘的牛奶瓶上,落在长街,落在眼睫,落在她心上。
成都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难找出一首歌来表达这一刻。
但我写的时候,列表里有三首,不断循环。
《邮差》王菲
《热带雨林》she
《奇洛李斯特回信》薛凯琪
有史可循,(指我的日记本),二零一八年的成都确确实实下雪了。
对于蒋惊寒来说,这一刻是真正的,“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第48章 第四十八颗糖
2018年底,成都地铁一号线三期开通。
南起科学城,北到韦家碾。
从广州路到麓湖,刚好是一中到附中的距离。
2019年,大年初四。
燕啾坐在地铁上,脚边行李箱卡着边缘,即将开始她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
戴耳机太久,耳朵有些疼。她摘下来休息时,听见身边同样穿着校服的女生三三两两成堆,压低声音,兴奋讨论。
“太帅了吧,我直接:嗨!老公。”
“那个鼻梁是真的吗,我感觉都可以坐在上面滑滑梯了。”
其中一个女生望着隔壁车厢的人深思,沉吟:“但你们有没有觉得,他气质变了不少?”
“他以前很有少年气,张扬肆意。现在还是帅,但是感觉……沉静了不少,情绪都藏得很好,看不出什么起伏。”
“上学期那件事之后,他一下子就收敛了很多。”
“……”
燕啾不感兴趣地抬眼,微微仰头,看屏幕上闪动的到站信息。
垂眼时漫无目的,随意下落,不经意间,顺着她们的目光,落到隔壁车厢那人身上。
滞了三秒。
少年身形清瘦,穿着熟悉的蓝白色校服,松松靠在车门边,耳朵里塞着耳机,随意又挺拔。
校服衣领往上,修长流畅的脖颈线条,起伏明显的喉结。利落的黑色短发,一双漆黑又偏狭长的眼,眉骨和鼻梁高挺。
蒋惊寒偏头,波澜无惊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们隔着半节车厢,对视了一眼。
心跳停了一拍。
蒋惊寒有一瞬的错愕,很短,没有任何肢体表现。甚至连顿一下都没有。
但燕啾感觉到了。
他们谁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隔着喧闹的人群,沉默地对视着。
刚才那个女生好像说的对。
他眼底深邃得像一池夜潭,让人看不出情绪,又似装下了一整片海洋的汹涌波涛。
他从前也是这样。
这么多年的情意,一声不吭,掩在吊儿郎当的皮肉下,让人产生诸多错觉。
燕啾看着他缓慢地站直了身体,不紧不慢,重心从右脚换到中间,然后微微仰头,抬手把耳机摘了下来。
下颌线清晰锋利,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指骨非常明显。
他好像瘦了。
机械女声响起:“广州路到了。上下车的乘客请……”
他到站了。
燕啾率先移开视线,垂下眼,抿着唇,低头滑动根本没有新消息的手机。
飞速行驶的地铁缓慢停下,右侧车门打开。
那人似乎在人潮中停留了片刻,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多久没见了呢。
燕啾缓慢地眨了眨眼。
记不清了。
也不想数。
这个数字的后续,应当会与她剩下的人生等长。
她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音量调大。
再抬眼时,已经看不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轰鸣的声音盖过了耳机的音乐,地铁一路飞驰,形形色色的人如潮水般上涌,又落下。
她安静地看着终点站到站,人群陆陆续续散开,只剩她一个。这时才终于听清耳机里在唱什么。
“并未在一起亦无从离弃,不用沦为伴侣,别寻是惹非。随时能欢喜亦随时嫌弃,这样遗憾或更完美。”
陈奕迅的《失忆蝴蝶》。
多么应景。
那些信箱里没能寄出的信,书柜深处没来得及被看见的故事,留在海螺里的诗句,未曾坦白的心意。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让他们只差半步成诗。
*
高三下学期,是疯狂的忙碌。
通常是凌晨睡去,五点半起床,日复一日地背书、刷题,每天过得像有四十八小时。
但不得不承认,在无数知识的灌输与了解下,形成和重塑三观,有种异样的成就感。
燕啾后来回想这段时期,觉得大抵再难以寻找出这么高强度,充实又饱满的日子了。
纵然灰暗又无趣,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熠熠闪光的。
六月五日,高考前两天。
气温三十度往上,烈日暴晒,闷湿燥热。
燕啾在黄昏时分出了校门。
吴兴运看着她一阵风就能被吹跑的纤细身体,竟然没有多问,挥挥手就批了病假,只是说,喊个人陪她一起。
于是她在校门口,沉默地站着,和宋景堂面面相觑。
宋景堂盯着她手里的乐队live现场门票,“……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吴老师的。”
“……嗯。”
宋景堂似乎被她无言的模样逗笑了,很轻地勾起嘴角,“那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跟你一起去?”
燕啾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他无奈道:“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太无聊了。回去太早,怕穿帮。”
的确。他们没有手机,无法联络,回校时间不同步,难以解释。宋景堂还因为她,或被动,或主动地,放弃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
更何况,一场live而已。
如果身边不是想要的人,那就谁都一样。
燕啾最后垂眸,轻声道:“好。”
livehouse外,人头攒动。
六月盛夏,气温本就高,空气沉闷,一眼望去全是穿吊带、短裙的漂亮女生。穿着校服短袖的两个高中生,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燕啾素着一张脸,高马尾,发梢微微卷曲,蓬起一个朝气的弧度。蓝白色短袖下是细白的手臂。
宋景堂落后半步站在她身后,身材高挑挺拔,气质温润,像守护者一般,帮她挡住拥挤的人群。
“天呢,高中生小情侣。好嫩好甜啊,我母爱泛滥了。”
“怀念跟我高中同桌一起坐在操场上,一人戴一边耳机听周杰伦的日子了。”
“现在高中生颜值这么高的吗?看起来好配啊。我当年班上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
“就是。刚看到个一中校服的男生,也很帅啊。只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燕啾像没听到似的,缓慢拨开人群,往前走到检票处。
宋景堂看着她手里明明握着两张票,却仍然现场给他补了一张,把剩下的,原本和她的门票挨在一起的那张,折了三折,妥善地装进了包里。
他没有问。
燕啾也没有解释。
不断变换的灯光从高处打下,蓝紫色光芒闪烁,气氛梦幻迷离。
舞台近在咫尺,鼓手和贝斯手正调试设备,主唱背着吉他站定,引来台下一阵惊呼。
主唱握着话筒,声音很低。
“晚上好。”
轻轻几个字,便引来一阵欢呼尖叫。
他笑了一声,手随意又散漫地一拨,身后架子鼓、贝斯默契地跟上,熟悉的前奏如流水般流畅,倾泻而来。
复古又迷幻的蓝调,慵懒优雅的嗓音,恰到好处的鼓点,极致的词曲浪漫,让人仿佛一瞬间置身夜晚的海边,卷过礁石的海浪,温柔地扑上小腿。
燕啾难得放松,虽然眉目间的沉寂还未完全散开,但指尖扣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节拍,是少见的生动。
宋景堂望着她眼里细碎的笑意,被绚烂灯光照亮,移开后依然在黑暗中闪着明亮的光芒,有些出神。
几首歌罢,全场的气氛都被调动起来,心情轻快得好像飘在云上。
“相信大家已经知道,这是Luner乐队解散前的最后一次大陆巡演。”
“所以,在这首《月神》里,和你旁边喜欢的人,说句悄悄话吧。”
台下甚至有情侣开始拥吻。
主唱低声笑了起来,“拥抱也可以。你们开心。”
燕啾身前的情侣抱成一团,女生完全离地,两条腿盘在男生腰上,亲得难舍难分,还发出了声响,堪比晚自习下课后的女生宿舍楼下。
燕啾对这些倒是见怪不怪,只是余光里——
宋景堂微微偏头,看她的目光真挚又专注,仿佛要说出什么话。
傻子也知道在这样暧昧又热烈的氛围里,他要说出什么来。
人与人告白,大概都讲究一个气氛和水到渠成。
这是成年人的共识。
燕啾偏头,在他亮着眼眸开口之前,礼貌又周全,“我去个洗手间。”
那一瞬间,宋景堂眼里的光倏然熄灭,像盖上盖子的酒精灯,顷刻从云上扯回现实坚硬的水泥地。
可他依旧笑着,说好。
他停在原地,看燕啾单薄的身影,缓慢地走出人群。
主唱安静低头,听着台下众多的哀求挽留,仍慵懒又散漫地勾着笑意,却清晰地唱起歌词,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温柔又坚定。
像她一样。
*
燕啾在洗手间外站了一会儿,盯着镜子发呆。
失策了。
暧昧光影,浪漫歌曲,欢快气氛,太适合表白。
音响声音够大,人群热浪沸腾,穿透力极强,几堵墙也隔不住。
燕啾安静听着,约莫那首歌已经结束了,才稍稍偏头,把头发散下来,迈开步子,往回走。
“唰。”
踏出门的那一刻,走廊的灯闪动两下,忽然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