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晚星——栖遥
时间:2022-06-08 07:48:21

她给燕鸣拨了三个电话,都显示无人接通。
没来由的,觉得不安。
燕啾抓了两把伞下楼去,站在路边等。
雨水淋湿裤脚,湿答答黏糊糊地贴在腿上,冰凉而不适。
不远处似乎出了什么事故,警戒线拉了一大片,救护车闪着灯停在路边。
燕啾没再往前走。
暴雨天仍然不缺看热闹的人。
围观的阿姨婆婆们散开,路过她身边,摇着头叹息,好似很遗憾。
燕啾听不太懂上海话,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关键词。
“不到二十岁。”
“男孩。”
“年轻的很呢。”
“好可惜。”
她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气都有点喘不上来,无措地抓紧了伞柄。
最后一个阿姨路过她身边,用的是普通话,长叹一口气。
“可惜啊。还提着个蛋糕。”
还看了眼她,好心劝道,“小妹妹,外面不安全,早点回家吧。”
可是燕啾什么都听不到。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大雨使路面积起水坑,她丝毫没有注意,一脚踩进去,一股惊惧的凉气遍布全身。
不过百米的距离,像是走了好多年。
她看见侧翻的货车,货物散落一地。
小轿车几乎被压扁,严重变形。
白色的布盖住人,只能看见大片的红色。
大滩的鲜血印在路面上,蜿蜒的血迹顺着雨水,一直流到脚边。
周围的人无一不在扼腕叹息,低头默哀。
“货车超载,刚下雨,打滑了。”
“可怜了这过路的小轿车哦。”
燕啾开始发抖。
虽然这样很自私,可是她无可避免地开始祈祷,不要是他。
她惊惧又仓皇,几乎要拿不住伞,脸色苍白,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通知家属吧。”
燕啾从来没有如此害怕手机铃声的响起。
她想,她跟拨打电话的交警四目相对的时候,一定满脸都是哀求。
“丁零零——”
她茫然地看着亮起的屏幕。
世界崩塌就在顷刻之间。
两把同样不同色的伞同时坠落在地。
手机躺在水洼里,依旧孜孜不倦地发出声响。
燕啾望着鲜血淋漓的路面,被压扁的蛋糕包装盒里,奶油溢出来,被冲淡。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
汽油味,鲜血味,奶油味,大雨的气味。
她已经忘记当时是什么想法。
大概既不愿相信,又害怕到要向后倒下。
没有眼泪。
胃里不停翻腾。
燕啾终于控制不住,蹲在路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是一个夏末的雨夜。
燕啾生日的前一天。
她骄傲的,耀眼的,令所有人仰望的哥哥,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泊中。
和她从此天人两隔。
关于燕鸣最后的记忆,是他倚在玄关,含笑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她还认真想了很久,说:“零点再告诉你。”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再也得不到任何来自哥哥的礼物了。
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平安健康,有多可贵。
此后燕啾每一次的愿望,都不再追求美丽、优秀和快乐。
她只求平安。
*
真的开始下雨了。
细细密密,海边的雨。
是命运也觉得亏欠她吗。
所以在今天,赠她心想事成一日体验卡。
燕啾沉沉吐出一口气,微微偏头。
“蒋惊寒,生日是不是能许三个愿望啊?”
身旁人没有说话,手指蜷着垂在身侧。
似想触碰又收回。
“嗯。”
燕啾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声音放得很缓,很淡。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六分,我想补上最后一个愿望。”
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但尾音处却还是有些发抖。
“希望你能顺利去到,你付出过努力的地方。”
“我也能够奔赴我想去的地方。”
燕啾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要谁为谁付出。我们是平等的个体,不必要捆绑。我不会为了你放弃我的目标,你也不要做傻事。”
“那样太幼稚了。”
“我不想欠你。”
人和人相爱,人和人同时自由。
《小王子》写,想要和人制造羁绊,就要承担掉眼泪的风险。
她已尝到了苦头。
燕啾最后望着他,尽量自然又真挚,还攒出一个笑。
“提前祝你在上海一切顺利。”
蒋惊寒面无表情,目光沉沉。他看着她比哭还难看的笑,倏然有几分想笑,心却沉到了底。
多么理智。
多么成熟。
因为害怕亏欠,害怕亲密关系的建立与破裂,索性大刀阔斧,干脆利落,一刀两断。
尽管有的人红着眼睛,声音颤抖,还是能够顽强且不留余地地,几句话中定下他们分道扬镳的以后。
多么狠心。
他还能怎么样。
雨势渐大,竟然砸得人有些疼。
航行在平静海面的船终于触碰到了冰山和暗礁,被撞得粉碎,零落随着季风漂流。
海浪无声,波涛汹涌。
少年呼吸平静绵长,垂眸启唇。
“燕啾,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在生日拒绝你。”
他垂下眼,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燕啾觉得,有一把重剑悬在她头顶,她只能等待宣判。
蒋惊寒最后舌尖抵住齿关,蓦然一松,喉结滚动,声音无波无澜,比雨夜还要冷——
“那我祝你愿望成真。”
 
第46章 第四十六颗糖
 
燕啾已经不记得那夜的心情了,只记得,她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发颤,透过朦胧的雨幕,看他转身离去。
模糊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
返程的飞机上,以往活跃的两人,缩着脖子坐在旁边不敢说话,尽量保持着沉默。
压抑得紧。
直到燕啾戴上耳机闭眼假寐,杜飞宇才侧身。
“什么情况?昨天寒哥怎么一声不吭,自己就走了?”
宋佳琪微微摇头,“不知道,说是家里有事。”
“什么事儿走的这么急啊?那气压低得不像平时,更像跟谁吵架了似的。”
“不对,不像吵架。”他琢磨片刻,“像失恋了。”
“明明没有表情,但是平时那股拿人的劲儿忽然没了。让人感觉,他好像很难过。”
宋佳琪伸手捂住他的嘴,蹙起眉打量身侧。
“……小点声儿。”
燕啾面容沉静,纤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微微偏头,倚在窗边,看浓厚的云层压住夜色。
优雅缱绻,又富有年代感的嗓音,夹杂着些许轰鸣,从耳机里传来。
“原谅今宵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像下沉掉梦里有他又极微妙情怎可料”
“今天起的每晚纵有星光灿烂可惜心灰意冷情途更暗淡路更弯”*
今天起的每晚,大抵都如此刻般,无星亦无月。
*
难以称得上愉快的旅行结束,燕啾平静地收拾行李箱。
挑挑拣拣收拾好去附中要用的生活用品,她最后垂眸,把几份未拆的礼物都塞进了书柜的最深处。
她还不能很自如地接受生日礼物。
至少现在还不行。
黄昏,她收拾好书包,从图书馆出来。
一辆崭新干净的车停在路口,车窗降下,职业装的女人手指勾着墨镜,淡淡看了她一眼。
“今天和我吃饭。跟你爷爷奶奶说过了。”
燕啾没什么表情,安静地拉开梁愫后座的车门。
一路无言,直到在西餐厅落座。
“想吃什么,自己点。”
燕啾垂眸向侍者指了一个蔬菜沙拉。
梁愫皱眉,“又厌食?”
燕啾抬眼,颔首递走菜单,安静温顺,说的是“现在吃不下”,梁愫却生生看出几分抵触来。
从繁忙的工作中抽一顿饭的功夫,已经让她倦怠不已。
梁愫扔下叉子,带着疲倦,冷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跟我说你转学的事儿。”
“不是转学,就是换个学校读书,学籍不变。”
“嗯。”梁愫好像根本不在意,“她简要地提了一下情况,让我们商量。”
燕啾嗯了一声,安静等着她单方面跟她“商量”。
片刻,侍者端上几道菜。
梁愫开口,“我的意思是,建议你去。”
燕啾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建议?”
“实际上,我是指,不能给我合适的理由,你就得去。”
梁愫优雅地往嘴里递了一小口牛排,动作优雅得仿佛贵族,说的话却强势又不留余地,像是在命令。
燕啾看着她,红唇艳丽,妆容精致,耳环上的钻石闪着低调的光芒。
天生的女强人。
天生的冷面又无情。
但是燕啾忽然能在市中心西餐厅暧昧却清晰的灯光下,看清她昂贵粉底液下青黑的眼圈和细纹,看清她精致发型在耳边散落的几缕碎发,看清她西装袖口深深的褶皱。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在她也做了自私又冷漠的决定之后。
长达很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好像倏然被搁置。
时间和人生都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
燕啾很轻地叹了口气,盯着沙拉酱看了半晌,终于平静开口。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你很酷。”
声音又缓又淡,不似平时含锋带刺,像在回忆着什么。
对面女人动作滞了一瞬,抬起眼来。
燕啾没看她,纤长羽睫低垂,继续道,“学校里讲优秀的,独立的女性,我总是第一个想到你。”
“有一年母亲节,哥哥买了一束花,带我去公司找你。”
燕啾微偏着头,认真回忆,“我看到你穿着西装,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前,身后是能俯瞰整个城市CBD的落地窗,告诉你面前的人,‘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那一刻我暗自下定决心,说,我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所以尽管你很忙,一个月里见不到一面,家长会从来不出席,还记错我哪一年生的。但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讨厌你。”
梁愫手竟然微微发颤,银质刀叉在餐盘边轻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笑了一声,有些勉强。
“但是现在你恨我。”
“是,我恨你。”
燕啾应得平静又坦然,梁愫毫不意外,却难以避免地感到一些呼吸困难。
对面少女清瘦却挺拔,面容平静,眼神清明通透。
像她年轻的时候,又不像。
她更冷漠。
她眼里什么都有,却独独没有对母亲的温情和眷恋。
“我完全可以接受,甚至赞成,你把时间和精力完全放在工作上。必须囿于家庭本来就是社会强行对女性附加的枷锁。”
燕啾轻声道,第一次和她说起这个话题。
“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儿子躺在血泊里,盖在白布下,等着他十四岁的妹妹,雨夜里奔波,为他办理死亡证明。”
“而他的母亲,带他来到这个城市,使他举目无亲的人,却不接电话。”她声音放得很轻,很缓,尾音仍有些发颤,“仅仅是因为在和情人春宵一度。”
“够了。”
梁愫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半阖上眼,捂住脸。
“我和燕鸣像是被你们随手分配的财产和商品,白纸黑字地落在合同上。”
燕啾像是没听见似的,轻声道:“你们夫妻两个约好互不打扰也好,划分好抚养职责也罢,不应该拿孩子当作代价。”
“我们从来没有祈求过做你们爱情的结晶。”
“但最起码,我们不是商品。”
梁愫眼里竟然隐有水光。
看起来痛苦不堪。
纸巾放的靠右,甚至就在燕啾手边,但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冷眼旁观一个女人的崩溃。
人群与她们渐渐远去。
她们坐在餐厅中央,桌布上的花纹却像楚河汉界,将这对母女隔绝在两端。
燕啾身后空无一人。
蔬菜沙拉逐渐被酱汁浸透,缓慢坍塌,像泄气的皮球。
燕啾最后很平静地开口,“我会去的,附中。明天就走。”
“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我奔赴想去的未来。谁也不行。”
“你不用担心我不够自私和冷漠。”
她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毕竟我是你的女儿。”
她从来就不为任何事挂心。
燕啾说完起身,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没有释怀,没有原谅,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只觉得很累。
她想过她和梁愫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最亲近的陌生人,大抵如此。
梁愫最后喊了她一声,她滞了一瞬,还是转过头去。
女人头发有些凌乱,精致装扮掩盖了狼狈,却盖不掉眼里的悲凉。
“燕啾。”
“像我一样,你会后悔的。”
燕啾凝神看了她片刻,没有应答。
一步一步,背对着她,逐渐远去。
她靠在出租车后座车窗边,垂眼看城市灯红酒绿,万家灯火,倦怠地想。
后悔吗。
也许吧。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
八月中旬,附中提前开学,高三集训补课正式拉开帷幕。
小班化教学,全班只有二十来个人,竟然也有几张熟面孔。
全封闭式寄宿,手机上交,早七晚十一,每周只放星期天下午半天假,课业压力极重。
开学一周后,十一点,晚自习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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