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晚星——栖遥
时间:2022-06-08 07:48:21

暮色苍茫。
*
“啊,啾啾,你是不是流血了。”
燕啾垂眸看了一眼,“被划了一下,问题不……”
蒋惊寒把手机揣兜里,俯身看了一眼。
“你别——”
燕啾有些惊慌。
蒋惊寒没理她,俯身就把她横抱起来。
燕啾害怕不稳,只得抓住他肩膀处的衣服。
蒋惊寒偏偏这时候把她往上颠了一下,轻松得很,垂眼看着她的手:“再不松手,衣服要被你扯烂了。”
燕啾望着被往下扯而露出的大片锁骨,“……”
她松开手,镇定道:“就是一个小口子,没必要这么大张旗……”
蒋惊寒好像没站稳,又颠了一下,燕啾顾不了那么多,一把环住他脖子。
“喂!”
蒋惊寒悠然稳住手,余光瞥了瞥她的手,依旧十分淡然。
“有点累,不好意思。”
燕啾:……
杜飞宇还在后面嚷嚷着什么,蒋惊寒头也不回,打了个车,扔下一句:“你俩自己去。”
“我请客。”
“不是,啾姐那点小伤,也用抱吗?”纯情少男很是纳闷儿。
“你懂什么。”
宋佳琪带着姨母笑又看了一会儿,直到人影都不见了,才想起来:“对了,我们还去吃吗?”
“吃啊!有人请客,为什么不吃。”
宋佳琪:“……”
杜飞宇又嘿嘿一笑,“而且好不容易,两个电灯泡走了,我们能单独吃饭。多好的机会。”
宋佳琪半晌才应:“……噢。”
也不知道谁是谁的电灯泡呢!
*
燕啾抱膝横坐在长椅上,未穿鞋袜。
蒋惊寒拆开棉签包装,低头往她伤口上涂酒精。
“有伤口就不要泡海水了,小心细菌感染。”
酒精有点疼,燕啾没什么表情地看他涂,“……哦。”
她盯着他漆黑的发顶。
两个不明显的发旋隐藏在发间,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或者说,只有本来就知道它的人,才能一眼看出来。
她无意识地开口:“你有两个发旋儿。”
老人常说,这样的人聪明又固执。
蒋惊寒没怎么在意,浅淡应了一声。
“嗯。喻嘉树也有两个。”
……是吗?
她迟滞地张了张嘴。
骤然提起,竟然有些陌生。
燕啾忽然意识到,她只了解蒋惊寒。
大院里那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她只知道他。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无数回忆在眼前纷纷扬扬,如旧式电影一般放映。
……每一帧里都有同一个人。
太熟悉了。
难以分割。
燕啾闭了闭眼,眼前画面却更加清晰。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跟他认识的第多少年了。
关于童年和夏天的每一帧回忆里,都可以清晰地看见他。
夏天小巷里一起吃老冰棍的男孩。
汪婆婆小院里一起打街机游戏的男孩。
大院里乘凉时,坐在旁边帮她摇蒲扇的男孩。
弄脏了衣服,一声不吭去帮她买新裙子的男生。
隔壁班那个永远站在后门等她的男生。
游乐园里帮她系氢气球,陪她一遍一遍坐摩天轮的男生。
仿佛聚光灯下的主角一般,是她这么多年日记里,为数不多的角色之一。
她曾无数次感谢天父。
错过几年光阴后再次重逢,在她看来,已经几乎是奢望。
她的祈祷奏效了吗。
不然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怎么愿望成真一般,半途归来一个让她无法释怀的少年。
那个人会在午睡时悄悄伸手,为她挡住刺眼的阳光。
会站在山风来处,教她认星星。为她做北半球独一无二的微缩银河。
在夜里握着她的冰淇淋,轻声又笃定地肯定,她期盼的完美夏天。
借生日带她看海,偷偷圆她每一个未曾说出口的美梦。
拉着她的手暮色狂奔。
……好似私奔。
画面定格在最后,打着和她同色领结的少年身姿颀长,挺拔地站在大礼堂丝绒幕布下,在全校师生前,隐秘又真心地……
祝她开心。
纯粹又热烈。
冒着被处罚的危险。
只为了祝她开心。
少年就是少年,永远天真,永远热烈。翻山越岭,披荆斩棘。
涨落有时的海水潮汐,飞扬的樱花花瓣,山间高悬的繁星,也在见证这一刻吗。
燕啾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眼前是什么珍宝,心里倏然泛起一阵酸涩的胀疼。
细细密密的,此起彼伏。
酸软的刺疼随着呼吸遍布全身。
有人说,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故意隐瞒的人也要吗。
不然她怎么竟然觉得有点疼。
当初记忆里的小男孩,早已长成肆意挺拔的雪松,出类拔萃,让人移不开眼。
她又怎么能,要求他在原地等她。
燕啾深吸一口气,强硬压下鼻尖酸涩。
少年好似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情绪,往伤口上贴创口贴,接着叮嘱。
“也别赤脚踩沙滩了。”
她垂眼,默了片刻,故作开心。
“……你好啰嗦,像个小老头。”
蒋惊寒抬眸看了她片刻,没呛声,“礼物看了么。”
燕啾感觉自己好像要被那双漆黑的眸看穿。
“还没有。”
她微微偏头,躲开目光,起身理了理裙子,径直迈出几步,“走吧。”
夜幕下,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海岸线,缓慢地往回走。
汽船仍在鸣笛,夜色静谧。
先前稍显剧烈的情绪被大海包容,被海浪声平息。
大海能接纳一切。
燕啾弯腰捡起一个海螺,回身递到少年耳边。
她微微偏头,“有声音吗?”
蒋惊寒侧耳听了片刻,“有。”
燕啾有些诧异,“真的吗,我随便捡的。”
“它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她略显错愕地停下往自己耳边递的手。
她几乎要忘了。
他在察觉她的情绪上,一向很敏锐。
燕啾顿了片刻,半开玩笑:
“因为早上想到一首诗,却怎么也记不起最后一句,有些懊恼。”
少年的眼在黑夜里更显深邃,耳边是海风呼啸。
半晌,他声音淡淡,“什么诗?”
燕啾低垂着眼,看海浪卷起白色泡沫。
其实刚刚那一刹那,她已经想起来了。
但心里忽然有一股声音在说,告诉他也无妨。
反正,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吧。
“有时候,”她轻声念道,“我在清晨醒来。”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清浅的声音伴着海浪,湿润的海风吹起长发,分外应景。
下一句……
扬起的长发掩住她的侧脸,短短几个字的诗句在唇舌间默然滚了一遭,大抵也算说过了。
她在心里念出最后一个字,倏然觉得某种微妙的情绪如海浪般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淹没。
怎么这么不甘心。
燕啾抬眼,近乎心悸地问他。
“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眼前人没有作声,默了好半晌。
说不清此刻的情绪是遗憾还是庆幸。
她垂眸,客气地打圆场。
“没关系,这个诗人用西班牙语创作,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蒋惊寒看了她好片刻,好像叹了口气,往前迈了一步。
他嗓音低沉,低声道,“聂鲁达。”
她心下倏然一惊。
好像有什么秘密在今天就要被戳破。
她太过错愕,手中壳面粗糙的骨螺掉在白色细沙上,将沙滩砸出一个浅浅的窝。
眼前少年微微俯身,捡起海洋留声机,轻轻抵在她耳边。
海浪声愈发空灵悠远。
“这是一个港口。”
她看见少年眼眸漆黑,堪比夜色,四目相对间,他低声接出下一句——
“我在这里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我在清晨醒来,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敏感又纠结的人总是喜欢拐着弯儿表白。
他都知道。
祝大家五月顺利~
 
第45章 第四十五颗糖
 
“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蒋惊寒低声念出那一句的时候,燕啾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
又或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只迟滞又茫然地眨了眨眼。
没有欣喜,没有羞怯,连一丝称得上积极的情感都难寻。
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像濒死挣扎的溺水者,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里写,真爱无坦途。
有情人要经多少磨难才能终成眷属。
而她喜欢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原谅她所有的欲言又止,词不达意,敏感和拧巴。
真诚又坦荡。
告诉她,你看,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可她竟然想后退。
她第一个想到的词是天南海北。
第二个是鸡毛蒜皮。
似是而非的表白又怎么样呢。
他们不过是人生里擦肩的过客而已。
像所有的上学时不远不近的同学,毕业之后分道扬镳,天涯海角。
并肩走过年少时很多路,然后转身,各自退回人海之中。
她感受着困难的呼吸和不断收缩的心脏,才意识到,她好像很难过。
“……蒋惊寒。”
半晌,燕啾平静地开口。
借三分夜色,终于有勇气坦诚。
“我要去北京。”
身后人顿了片刻,“嗯?”
燕啾垂着眼。
“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今天刚好想到了,索性就说了。”
蒋惊寒脸隐在夜色里,海风吹动发梢,眼眸清澈,却浅淡。他微偏过头,忽地笑了起来,声音懒散,一如既往。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我没有开玩笑。”
燕啾闭了闭眼,打断他,“我一直都很坚定地,想去北京。”
又默了好久。
少年落后半步站在她身后。
夜色凉了不少。
海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身后人周身的气息却比夜色还冷。
蒋惊寒声音沉沉,依旧克制,放缓语气:“为什么。”
燕啾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蒋惊寒喉结上下滚动,撇开视线,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总不会是因为宋景堂吧。”
“……跟他没关系。”
可少年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似执拗地等待一个理由。
燕啾疲惫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似乎需要什么巨大的勇气来开口。
今晚的海边无星无月,黑云压着海平面,倒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海天一色。
燕啾倏然没来由地觉得,此刻应该下一场暴雨。
跟那天晚上一样。
时间好像久到王子可以打败恶龙,救出公主,她才缓慢开口。
“你记得我哥哥吗?”燕啾看着他轻声问,眼里是未曾见过的破碎感。
“……嗯。”
他想起记忆中那个和煦的身影,清润的嗓音和笑容如同玉石松竹一般。
那是他一生中极少数觉得温柔的人。
“应该读大三了吧?”
“嗯。”燕啾已经转过头去,眼底映着缓缓的海浪和灯塔的闪光,声音破碎在汽船鸣笛的呜咽声中。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蒋惊寒一顿,感觉心脏骤停,又听见燕啾嗓音如同含着冰一般,重复了一遍——
“蒋惊寒,燕鸣死了。”
*
意外发生在三年前一个夏夜。
燕啾至今也难以完全冷静而客观的回望这件事。
她闭着眼,试图用她最擅长的,以别人人生的旁观者这一身份来回顾。
可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得不承认,有些回忆就是令人难过到,连回望都不能。
二零一五年,燕鸣刚刚高考结束。
他一直都是个听话又懂事的“别人家的孩子”,在做哥哥这方面,尤其称职。
梁愫和燕重北在家的时间寥寥,他几乎是既当哥哥,又当家长。
她的家长会是燕鸣去开,作业签字是他签,半夜饿得睡不着,阿姨又不在,是他打着哈欠起来给她煮面。
甚至连第一次生理期,床头抽屉里满满的卫生巾,和桌上的一杯红糖水,也是燕鸣准备的。
燕啾那时候还笑他,说他十八岁当爹。
燕鸣也笑,屈指敲了敲她脑袋。
可她从未想到这一切这么短暂。
像梦一般。
八月末的夜晚,沿海中心城市繁华得不像话。
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人们西装革履,行色匆匆。
已近凌晨,燕啾一个人在家看纪录片。
透过大平层的落地窗往外看,外面倏然开始下雨。
暴雨。
整个城市被淋湿透,洗去繁华,显出几分苍白与晦暗来。
她关掉电视,三百多平的家显得陌生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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