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一下,花几秒钟适应黑暗。
人倒霉的时候,连好好的灯都会灭掉。
走廊深窄幽长,靠近后台,边上还堆着些许纸箱包装和宣传物料。燕啾小心翼翼,摸索着往前走。
光线昏暗,道路窄长。
纸箱挡着路,燕啾费力地跨过,手撑在墙壁上,蹭了一手白灰。
正脑补着有人摔倒的惨案,她迈出去的步子被横亘在地面的低矮门槛阻住,踉跄一下。
手臂下意识伸出去,想要稳住身体,却没抓到任何东西,只在虚空中无力地闪了一下——
身体重心骤然失控,猛地前倾,往前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摔。
燕啾下意识紧闭双眼,电光石火间,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还分神嘲笑自己的想法竟然如此不着边际。
完了。
千万别摔到脑子和右手,不然就得复读一年了。
她不想再在附中待一年了。
——一声闷响。
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燕啾闷头栽进一个怀抱里。
那人被撞得低低闷哼一声,似乎完全没想到,双手抬起又落下,最后虚虚扶着她的腰,礼貌又克制。
燕啾懵了一瞬。
她感受着他被力道带得往后,反应很快,伸出左手扶住墙壁,把她虚虚圈在怀里,免得撞上身后的物料纸箱,脑后还多了些许温热柔软的触感。
光线昏暗的环境里,嗅觉和触觉格外灵敏。
他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些洗衣粉的香味。
似乎是青柠味的。
面料熟悉,混杂着阳光的暖意,像刚晒过午后太阳的蓬松棉花。
额头触及的胸膛坚硬,隔着一层布料,依然能感受到炙热的温度。领口的纽扣磕着她额头,有些不舒服,却又将她从怔然发神中拉回来。
燕啾背靠着墙稳住身体,下意识迅速拉开距离,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冷静致歉。
“不好意思。你没伤到吧?”
那人半晌没动,后脑勺温软触感消失,他将手收了回去。
燕啾这才发现,刚才万分情急之下,他竟然还分心为她挡住脑后。
颀长挺拔的身影隐在阴影里,沉默地站着,像富士山的影子。
燕啾迟滞地眨了眨眼,缓慢抬眸,眯着眼,看昏暗环境里那个隐隐绰绰的轮廓。
主唱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舞台上传来,依旧随意慵懒,干净清澈,台下无数粉丝跟唱尖叫,音响和脚步带动地面轻颤,似乎能感受到扑面的热浪,热闹又喧嚣。
墙的另一边,灯光昏暗,长廊幽静,呼吸交错,急促失控。少女背靠着墙,长发散在肩头,面前的人微俯身,单手横在她身侧。
剪影晃在墙壁上,像极了一对热恋爱侣。
心脏跳到喉咙口,喉舌都不听使唤。
燕啾却依旧缓慢又笃定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个,根本看不清的身影。
——“蒋惊寒。”
她喊。
声音很轻,尾音还带着颤,咬字散在风里,沉在黑暗里,消失在喧闹里。
熟悉的青柠清香,昏暗环境下费力打量的眉眼,领口处有两颗纽扣的蓝白色短袖校服。
连扶住她的手都和从前一样,分明想触碰,却又收回。
那人转身离去的动作一滞,半晌,偏过头来。
眼眸在黑夜里发亮,几乎似月光照耀湖面,闪着粼粼波光。
吉他依旧在弹奏《Lunar》,不能再熟的曲调,可是燕啾却听不清。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在她要摔倒时,恰好出现在她身前。
这一切都太过理所应当了,好像她稍有不如意的时候,蒋惊寒就一定会出现。
燕啾伸出去的手,快要触及他的脸。蒋惊寒很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只手倏然顿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垂下,经过无数次不为人知的自我拉扯与内心挣扎后,她轻轻拽住他的衣角。
蒋惊寒没有再动。
沉默蔓延。
一墙之隔,舞台和走廊,热闹和冷清,欢欣鼓舞和欲言又止。不同的悲欢在这世界的每一处,同时上演。
燕啾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信我看到了,好多好多封。谢谢你愿意给我回应。”
“其实我也给你寄了很多明信片,但是山长水远,不知道最后真正到你手里的,有哪一些。”
“对不起。盖有邮戳的约定,是我忘了。”
要说这些吗?
还是……
她难以自抑地急促喘息,想起山间的沉沉暮霭,星光灿烂,想起海边的暮色水波,悠长渡轮。想起记忆里,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林荫和盛夏。
她知道她想说什么。
巨大的悲怆从她心里升上来,好似心悸般,她缓慢开口。
“蒋惊寒。”
这个再三在她唇舌间辗转的名字,舌尖触及上颚,又缓慢推出。一念出,竟然像触碰到了什么开关——
少年倏然倾身而下,一手撑在她耳后,动作迅速准确,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另一手轻捂住她的嘴唇,温热鼻息扫过她的眼睫,停了两秒。
燕啾呼吸一滞,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一种温软的触感落在她额头眉间。
很轻,很轻。
轻到好像他觉得,她是什么馆藏的宝藏,极其珍贵,易碎。
动作的迅猛和落下时的小心翼翼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并不影响它的本质。
……一个吻。
一个隐含着惊涛骇浪的,轻柔又酸涩的,吻。
少年身体滚烫,声音很低,哑着声应:“……嗯。”
三百零九天。
近乎一年的漫长光阴。
高墙倏忽倒塌,光阴顷刻流转。
那些没能喊出口的名字,没能收到回应的念想,仿佛都随着他低声的应答,尘埃落定。
耳边依然是浪漫的英伦摇滚,主唱依旧低声,慵懒又散漫地唱,“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而燕啾此刻终于懂了氛围的影响。
她微微闭眼,许多想说的话,飞快从脑海中闪过,如大浪淘沙般,最后只剩下两句。
她忍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酸涩,在心里无数次重复。
——“我喜欢你。”
“我从小就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地铁线路我随口胡诌的,两所高中和乐队都没有原型。
第49章 第四十九颗糖
Livehouse散场后,空余满室的燥热和沉闷。
燕啾靠在走廊边,听完了整个后半场。
直到工作人员修好坏掉的灯,白炽灯一颤一颤,最后稳定地亮起,光亮洒满每一个角落,她才看清。
原来这个地方长这样。
纸箱、宣传海报和易拉宝沿着墙根摆放了一路,墙上是各式各样摇滚或说唱风格的涂鸦,坏掉的吉他和贝斯摆在角落,在她脚边。
蒋惊寒刚才就在这里,把她抵在墙上,给了她一个吻。
……好像是一场梦。
*
六月七日,高考如期来临。
附中早在前一天就散场,吴兴运开了个小型班会,最后一次叮嘱他们。都是听过无数遍的,零零碎碎的小事,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不耐烦。
所有人都知道,这真的是,一生中最后一次。
原本不熟的人,从各个学校来到这里的佼佼者,同窗一年,多少有了点情意。
感性点的女生,例如同寝的杨雯,直接抱着燕啾哭了起来,燕啾哄了半天,转头看见阮枝南跟她开学吐槽了整整两周的姓徐的男生握手。江旬在旁边抓耳挠腮。
她挑一挑眉。
阮枝南勾住她脖子,“姐这叫大人有大量。”
“嗯。”燕啾打掉她的手,“你握的不是手,是你高中三年的青春。”
阮枝南竖起大拇指,“你说得对。”
接收到江旬的挤眉弄眼,又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你下午回一中看看吗?”
“不了。”
她把最后一叠书收拾好,没什么情绪地拉上书包拉链,“走了。”
六月天,艳阳高照。
燕啾关掉手机,隔绝掉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送来的祝福,在爷爷奶奶比她还紧张的叮嘱里,最后一次检查了准考证和考试用品,然后挥挥手,从容又平静地,奔赴她等待了很久的战场。
她拿着透明的文具袋,对着准考证上的教室号一间一间的找过去,最后停在三楼一间教室前。
她顿在门口好半晌,几乎想要感叹命运的巧合。
是那个,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走进去,即使分科后,还是会下意识走错的教室。
此刻的十班跟往常很不一样。
教室后的五颜六色的板报擦得干干净净,值日生的名字被掩盖住,往常布置家庭作业的小黑板反扣过来,靠在讲台边。
窗台依旧宽敞干净,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在绿色的课桌上。
她和宋佳琪一起挂上去的风铃,还悬在教室一角,随风发出清脆的声音。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她还坐在那个后排靠窗的位置上。半开的窗户偷偷放进微风,书本飞速翻页。
她跟蒋惊寒手肘相抵,在众目睽睽下隐藏少年爱意。
走廊上人愈发地多,监考老师从楼梯上缓步走来。
燕啾站在人海里,一动不动,面容恬静专注,眼里是令人诧异的温柔。
*
四门考试,两天时间。
说短也短,凝神答题时,时间飞速从笔尖溜走。
说长也长,承载着她高中三年,无数个凌晨五点的阳台和深夜的小台灯。
所有的一切,在最后一门铃声响起的时候,尘埃落定。
燕啾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异常平静,只是看到前面的考生边跑边劈叉,很轻地扯了下嘴角。望着满街家长殷殷期盼的模样,心里没留下半点波澜。
她风轻云淡地扫过校门口无数辆豪车,保时捷、兰博基尼、迈巴赫。
那辆迈巴赫还改了酒红色,在阳光下低调奢华,车身泛着闪光。她啧了一声,觉得这颜色挺适合温羡的,偏头再看了一眼。
车窗缓慢降下,一只细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对着她晃了晃。
燕啾:?
爷爷和奶奶坐在后座,笑眯眯冲她招手。
温羡半张脸探出来,松松扶着方向盘,一边招手让她上车,一边骂:“这宝马什么破车,也敢别老娘?”
燕啾:“……”
温羡不知道使了什么昏招,请动她爷爷奶奶两尊大佛,混进了她的家庭聚餐。小姑和姑父直夸她温柔体贴,大小表弟也羞答答地喊她漂亮姐姐。
小姑伸手给她夹了片肥牛,“啾啾是月底拿成绩吧?毕业旅行想去哪儿呢,小姑都给你报。”
“没想……”
燕啾突然挨了一脚,猝不及防,咬到了舌头,“嘶”了一声。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筷子夹着块牛肉,在干海椒粉里滚了三圈,最后落到她碗里,压低声音:“老娘专门飞回来接你高考,你别不识好歹。”
爷爷喝了口豆奶,“少操心啦。羡羡都说了,俩小姑娘约着去法国玩儿呢。”
小表弟咬着筷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法国好啊,欧洲人文风情,可以好好感受一下。”姑父轻轻拍了拍他脑袋,让他噤声,“机票买了没?没有的话姑父现在帮你看看。”
温羡轻柔又礼貌地应,“已经订好了,明天就走。”
“我们会带纪念品回来的。代购也可以。”
小姑和奶奶立刻凑在一起商量代购清单,时不时问两句。姑父和温羡聊起了法国足球,爷爷突然冒出来两句法语,把全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一桌人被温羡哄得顺毛,只有咬到舌头的聚会主人公,坐在位置上,眉头拧成八字。
燕啾:?
*
南法的夏天,蔚蓝海岸线。
地中海沿岸,夏日不算燥热,穿着吊带碎花裙,沿着海晃荡一圈。黄昏时分,坐在松软沙滩上,看海浪拍打礁石,灯塔一点一点闪光,还有浪漫得要命的粉紫色日落。
戛纳偏紫色,尼斯则橙色更多。像极了伍迪?艾伦电影里,落在甜茶脸上的橘色日落打光。
燕啾住在靠海的旅社,老板娘金发微卷,小麦色皮肤,大方又热情。她没什么可操心的,经常花一整个下午在小镇细窄的石板小路上乱晃,两侧全是开满的鲜花和有趣的店铺,本地人穿着清凉随意,墨镜架在头上,善意地冲她喊一句:“Belle femme(漂亮的女孩儿)!”
也时常在楼下咖啡店消磨一天中一半的时间,连老板娘都为她留住了靠北一侧,窗边的位置。背后是绿色雕花窗,半开着,露出莫奈花园一般,颜色大胆美丽,郁郁葱葱,几乎沿着窗台爬进来的花卉绿植。
面朝南,阳光从前面毫不吝啬地洒下来,从书本上抬眼,就能望见阳光洒满金色海岸。
除了每个星期给家里人打电话报个平安以外,手机常年关机。不上网,不隔着屏幕聊低效率的天,按时吃饭,好好睡觉,认真读书。
半个月下来,燕啾脸色看着好了不少。
“唯一可惜的是,这么好的太阳,你竟然没有晒黑。”温羡抱着电脑坐在她身边。
燕啾背靠着墙,目光下移,翻了一页书,“我也想晒黑点,但是就是不行。”
“你知道这话多欠打么。”温羡笑了一声,喝口咖啡,忽然想起了什么,“诶,今晚出成绩啊。”
燕啾抬眼看墙上老旧的壁挂钟,指针指向下午两点,在心里算了算时差,“实际上,应该已经出了。”
温羡已经把网址打开,电脑翻了个面,正对她,推到她面前。
燕啾:“……”
蓝色的考试院页面打开,圆圈转了又转,或许是隔着大陆和海洋,加载很慢。
最后蹦出来的时候,手里的书正好翻到最后一页。
笔者最后写,“The scar had not pained Harry for nineteen years. All is well.”
伤疤已经十九年没有疼过了,一切太平。
燕啾在温羡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中,抬眼去看成绩。
【考生姓名】:燕啾
【身份证号】:510XXXXXX
……
总分:661分
省排名:3
朋友圈早已炸开了锅,班群、年级群,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们各自讨论自己的成绩,几家欢喜几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