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八点钟,远方会发布一则声明,声明中将颠倒黑白,阐述企业组织众咖啡公司议价,意在根据西南咖啡豆的品质,微调原材料价格,而非强力压榨西南农民。
至于降价幅度为何骇目惊心,远方给出的答案是:上层决策,下层擅作主张,执行有误,现已开除参会办事人员,以儆效尤。
陈月疏得到一笔封口费,数目不小。他看着账户余额,手指点了两下,给魁北克的太太转去下季度的生活费。他出手更加阔绰,他的太太却一言不发。陈月疏向魁北克拨去一通电话,询问太太是否惊喜。电话那头保持沉默,数年如一日地沉默。陈月疏笑起来,恶毒的咒骂堵在嗓子眼里,Aurélie出声道:“他回来了。我们离婚吧。”
离婚吗?
陈月疏盯着玻璃水箱,老虎斑迟钝地摆动短尾,他的眼珠随之游移。点菜员按压三下圆珠笔,问他先生要点什么菜。陈月疏捻着西装口袋里的婚戒,勾起嘴角问:“我记得你们这里做三薯辣丸,里面有山药泥是吗?”
第72章 [最新] 尾声 你知道我爱你么?
夜云堆砌, 一层一层盖住天际,凛风刮过成排的行道树,枯枝死寂地震颤。路灯立在树旁,昏光一直烧到路的尽头, 灯下雪花飞扬, 密密匝匝, 沿着风的方向急驰而过。今年冬天,绛城还是第一次下雪。一切雪景飞快倒退, 国产长安窜在马路上,一路绿灯, 跨年夜的街道张灯结彩, 却罕见人影。
彭朗跨进急诊部,眼睛四处搜寻指示牌,脚步有一瞬间彷徨。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 孩童时的记忆如同潮水, 汹涌而至。
彭郁哗啦一声掉进冰窟窿,伴随一声惊叫。冰面持续开裂, 咔嚓咔擦,裂缝曲折,从水库边缘急速奔向中心, 彭朗随本能趴到冰面上。他心惊肉跳, 僵硬好一会儿,终于开始匍匐前行,避开所有的危险地带。冰天雪地冻透双手,彭朗拖着软腿站起来,一刻不停地跑向冰洞,险些滑倒三次。彭郁在水中扑腾, 下半张脸反复浸入冰水,他的小脸皱成一团,呛咽声淹没在水花中。彭朗奋力跃上地面,积雪飞溅,他俯到岸边,咬着牙去够彭郁的手。冷风在耳边呼啸,空中暴雪纷扬,天地间惨白一片,彭朗的睫毛上堆叠雪花,寒冷彻骨,他抓住彭郁的左手,哆嗦着叫他不要害怕。水库壁光滑难以攀登,彭郁双腿挣扎,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骨头冻僵了,身体垂直地往下坠,彭朗半个身子探在水面上,他紧紧抠住岸边,一瞬不止地大声呼救,四周荒无人烟,他嗓子喊哑了,终于意识到自己救不了彭郁。
急诊部人来人往,彭朗越过电梯间,直接推开楼梯间的大门。他一步迈两级台阶,快速登上层层楼梯,季长善的病房在五楼,他迈进长廊,天花板上嵌几方暗淡的白灯,微光抖在发间,他的脸庞左转右转,一间间病房落在他身后。
郊外水库边有几家农场,场主出门扫雪,远远听见谁在呼救。他抛下大尾巴笤帚,循着声音直奔水库,彭郁的整张脸已经没入水下,彭朗马上就要被彭郁拖进水里。场主猛然握住彭朗的脚踝,使劲儿向后拽了一把。彭郁再度露出水面时,已经不省人事。店主开货车把两个孩子送往医院,彭朗坐在后座上,货车颠簸,他晃来晃去,用店主的小灵通给爸爸打电话。
他们赶到医院,那时的急诊部更加晦暗,走廊却是一样的深长。过去与现实强烈交织,彭朗仿若绕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季长善的病房。他胸口上下起伏着,脚步找到咨询台,护士问他所为何事,彭朗张开嘴巴,但是失语三秒。他吞咽着口水,尽量保持冷静,明确输出病人信息和病房号。护士带他先左转再右转,走过不知多少间房,一扇灰门挡住前路。
一样的灰门前,彭诉仁曾和医生沟通着彭郁的抢救结果,他们身后有一排蓝椅子,石渐青坐在那里,眼睛发直,脸上铺展干涸的泪痕。彭朗不敢靠近他的父母,只是一个人贴在墙边,一遍一遍地向神灵祈祷。那时他还相信天上住着神仙,假如他足够真诚,神就会听见他的声音。
神也许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应。彭朗于是发现一切神灵都是骗局。他早就抛弃了神灵,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却重新在记忆里搜寻神的形象。他一路开快车,眼睛很少眨动,他抗拒现实的一切,只一味地向神祈求:“如果你真的存在,能不能帮帮我?”
推开病房的大门,门口正对一扇窗户,玻璃窗蒙水雾,茫然一片,看不见外面刮着暴风雪。窗户的斜前方围着一圈蓝帘子,彭朗的脚步一再放慢,他近前去,掀开帘子时,手指轻微颤抖。季长善躺在里面,白色被单盖到胸口,她的脸色没有很苍白。彭朗莫名踟蹰,两三步的距离似是无法抵达。
护士同彭朗说,季小姐是过敏性休克,幸好送来得及时,急救打了肾上腺素,现在生命体征平稳,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晚上。
彭朗静止几个瞬间,终于谢过护士。
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动作小心翼翼,季长善的左手露在被子外面,半手红疹,手背上扎着吊瓶针。彭朗原本想摸一摸季长善的胳膊,手还没碰到她就缩回来。他从头到脚打量季长善,她深陷睡眠,呼吸声一丝一缕送进彭朗的耳朵。
彭朗习惯性地摸西装口袋,里面已经没有香烟。戒烟的第十三天,最容易复吸,彭朗掐住自己的手指。他这次没有逃跑,哪怕是一秒钟,也没有想过逃跑。彭朗用拇指轻轻刮着季长善的手腕,宽肩不曾有一瞬间松弛。
近午夜,季长善慢慢醒来,她眨了一下眼睛,时空仿佛静止,劫后余生的恐惧顿时攻占心房。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季长善还张着眼睛,她能听见器械滴滴答答作响,有谁说着血压七十四十,给一支肾上腺素,但是她出不了声。那一瞬间有一辈子那么长,季长善在灵魂深处望见所有已经遗忘的记忆。
四岁那年的冬季,她在一个傍晚睡去,睡在奶奶家的炕床上,周遭有多温暖,就有多晦暗。有个人走进卧房,他和奶奶细细碎碎地交谈,奶奶操着本地方言大骂那人废物,随后冲着炕上喊:“赔钱的东西,还姓季!一天都养不下去了,赶快抱走!”
那个人抱起季长善,他的胳膊垫在季长善的脖颈后,她迷迷糊糊,再度醒来时,已经置身别处。季长善认识自己的父母,只是没去过他们的家。她爸爸姜大勇将季长善带到另一间卧室,季晓芸倚在床头板前,头上包一条头巾,怀里抱一个很小的人。
奶奶说,天底下没有比你妈还坏的女人,你妈又生了一个丫头片子,再也不要你。
季长善平视那个抢走一切的小孩儿,随后抬眼盯向自己的妈妈。季晓芸眼底深刻两道乌青,这是经常起夜喂奶的佐证。姜大勇低垂脑袋,唯唯诺诺地重复他母亲不再养孩子。季晓芸看了一眼季长善,孩子瘦小,眼睛很大,季晓芸能从中望见某种苦大仇深,她不寒而栗。
季晓芸坐月子,同时还要管家具厂的账务,姜大勇日日养花弄草,醉生梦死,季晓芸无法兼顾两个孩子,于是拿了一把剪刀比在脖颈上。她问姜大勇,是不是要她累死了,他们母子俩才高兴。季长善目睹季晓芸由怒转哀,之后在另一个傍晚,她睡在次卧,姜大勇又将她抱了起来。
那段时间,她频频往返于父母家和奶奶家,每次离开都在睡梦中,仿佛她一睡觉,就会被抛弃。季长善听着医生们冷静地沟通,器械还在嘀嗒作响,她慢慢合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彭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