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亿本正经
时间:2022-06-08 08:19:25

  房子设施老旧,墙皮腐朽扑簌簌掉落,逢下雨天,天花板滴滴答答漏雨,只能放三只盆子接水。她厌恶下雨,尤其厌恶室友总在下雨天带男朋友回家。

  出租屋统共三个房间,其中一间由客厅改造而成,砌空板墙,并不隔音。那室友住在这间房里,季长善租住隔壁,夜里十一点钟,墙那侧的木床吱呀吱呀蹭着地板,床板上的两具躯体碰撞发声,女人像被捏住鼻子,只能用嘴巴剧烈地呼吸,空气也许能撕裂声带,她的音调抑扬顿挫,掺杂男人粗重的喘息。

  季长善平躺床上,动静愈演愈烈,她爬起来抱一摞书狠狠砸几下墙壁,对面的声响戛然而止,下一秒传来句国骂,随后不管不顾地持续造声。

  那些个污浊的夜晚,季长善戴上耳塞都辗转反侧。隔壁房间偶尔漏出几句床上用语,季长善闭着眼睛深重叹息,想他们至少比动物发情多几分人性,毕竟还会使用人类语言,虽然每一个字都不堪入耳。

  后来每逢雨夜,季长善就在公司加班到十一点,等她回家,他们已经办完事儿呼呼大睡。她生日在三月二十七号,那天下雨,对手撬走一笔大单,三月的销售成绩并不理想。季长善的上级翻着报告,纸张哗啦哗啦巨响,砰一声,上级甩了报告,叫季长善下月看着办。

  同期进公司的男实习生,管培生项目一经结束,做了一年多客户经理就升职城市经理。他的业绩谈不上出色,远逊于季长善,但是他擅长溜须拍马,将来又无生育风险,当唯一的提拔机会摆在两人面前,上层毫不犹豫地择男性胜出,这结果在季长善生日前两天公布。

  她加班至深夜,晚上没吃饭,走出公司拐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冰柜里剩几份盒饭,全是西红柿炒鸡蛋盖饭。

  天气过分凉,季长善并不想吃冷食或零食,别无选择买了份盖饭,加热后,坐在窗前吃。

  季晓芸很会做西红柿炒鸡蛋,她的做法其实挺简单:先多油炒鸡蛋,蛋里裹葱花,底面煎得焦黄,盛出来搁着;葱蒜爆香,西红柿块熬至融化,期间拌点耗油、海鲜酱油,最后用鸡蛋收满汤汁,洒一把翠绿的葱花。

  那盘家常菜该滚烫,该咸口,不像眼前这份盒饭,即使加热了也透着冰箱的冷味儿,还有一种酸溜溜的甜腻。

  小学食堂里的西红柿炒鸡蛋也属酸甜口,季长善放假回家,基本桌上都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不过在她小的时候,季晓芸都把那盘菜放在姜长乐手边,季长善很少能够到。

  便利店的晚餐让季长善回忆起很多事,包括这么多年,几乎每一个生日她都自己度过,这天和平常的哪一天毫无区别;包括上周五房东说要涨房租,她每月的存款又得少三百,还不知哪一年能还上季晓芸的生养费;包括今天早上看见一满脸脏兮兮的小孩儿卖迷你玩具熊,他跑过来问姐姐买不买,她回可以买一只,那小孩儿管她要八十一只。

  季长善那时不自怜,是因为她从来不回想让她难过的事。

  二十三岁的春季,那天三月二十七号,雨夜,季长善已经快十年没掉过眼泪。她打了辆专车回出租屋,过去她都乘地铁,这算她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季长善上了专车,司机在抽烟,烟气呛得她咳嗽两声。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敲打下月工作计划。

  写了两段字,她忽然觉得刚才那阵烟太呛了,呛得眼泪骨碌碌往外滚。

  她没哭够,上级的工作电话却打断了她的情绪。

  雨还在下,她拎湿透的西装外套盖住头顶,到出租屋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包最便宜的烟。

  烟极为劣质,还没抽进肺里,刺激性与杂气就让她接连咳嗽。

  眼眶终于呛红了,她又抽两支,噼里啪啦掉了会儿眼泪,那天晚上睡得比往常任何一夜都好。

  季长善后来再也没抽过烟,甚至眼泪干涸,清醒的时候从未想到哭泣。

  二十三岁生日过后的清晨,季长善早起下楼,买了碗滚烫的豆腐脑,放许多勺辣椒,从此与激烈的饮食相伴,每吃一口,就回想一遍人生中最难过的事,身心的双重刺激让季长善迅速坚定生活的奔头。

  愿望强烈,足以每时每分都为之奋斗。

  季长善的晋升,势如破竹。她必须赚钱,赚够了还债,堵住季晓芸的嘴,还得在绛城买房落户,再也不用跟那家人挤一个户口本。

  她还得对自己好一点儿,搬出那乱七八糟的出租屋,每天回家都打专车,再得购置几套像样的护肤品和衣服,回季晓芸那儿甩现金,必须要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叫嚣:“你不是永远说老二比老大好么?长相是这样,性格是这样,连飘渺不定的前途都言之凿凿,说姜长乐比我有出息。你睁开你的老眼看看,到底是谁容光焕发,到底是谁前途光明,铺着金子!”

  季长善出神望着袅娜的烟气,心颤抖片刻,彭朗在她身边又点一支烟。

  十一点了,她叹出一缕鼻息,跟彭朗告辞回家。

  他起身送她,走到玄关,忽而问季长善记不记得他们以前见过。

  “不是都做邻居三年多了么?”

  “不是,在更早之前,我们见过。”

  季长善瞥向他手里的烟头,目光定了一会儿,左眉逐渐上挑。

  彭朗掐住她的脸颊,力度很轻,“眼泪流到这里,”摸一摸她的下巴颏,“又滚到这里。”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泪比旁人的颗粒大些?”

  季长善几乎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听彭朗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

  她不动声色,说没有。

  彭朗问能不能抱抱她,季长善没有回答,彭朗揽她入怀,没拿烟的那只大手抚一抚她背部,“你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脸庞埋在他胸口,季长善把嘴唇咬得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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