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亿本正经
时间:2022-06-08 08:19:25

  彭朗尊重母亲的取向,若是在拍卖行看见符合她心意的母婴油画,会先买下来,等逢年过节或者石渐青的生日,再当做礼物送给她。

  石渐青一幅一幅收下,标准化微笑刻在嘴角,每次都跟儿子客客气气道谢。彭朗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就一遍一遍回复:“您喜欢就好。”

  这些记忆莫名在眼前回放,彭朗的眼睛盯着画册,纸上的《摇篮》和实物在质感和色彩上有一定差异,不细看也发现不了。

  他慢慢翻到下一页,阳台落地门逐渐斜入暮色。这地方的房子多为东西朝向,彭朗的房间向西开窗,落日郁郁然。

  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整个人陷入大床不知道睡了多久,半夜醒来,睁了五六分钟眼睛,月影落在地板上,他身边缺少一缕清幽的香。

  八月二十号,老院长下葬。他老人家生前经常抑扬顿挫地宣布,自己要死在最浓烈的夏天,正如他的出生一样。他说话的方式很像朗读诗歌,这是大多数乐观主义者的通病。

  彭朗租了辆车,去十四区接上老院长夫人和苏涵水。他们抵达蒙帕纳斯公墓的时候,是九点半,距离开园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

  他请了两个工人来撬棺材板。

  法国人既认为九点半算早班,也如同深宫怨妇,热衷于抱怨度日。两个工人迟到十五分钟,一边打哈欠,一边嘀嘀咕咕说大清早埋什么人。这话自然不能当着雇主的面倾吐,而是在公墓宽敞的中路上相互倒了个干净。

  老院长的家族墓地修成石棺状,掀开沉重的石板,凹槽里整齐码着两排黑檀木骨灰盒。

  彭朗和苏涵水穿黑衣服,在一边站着,老院长的夫人拿随身手帕擦一擦装丈夫的小房子,其实也没什么灰尘。她送丈夫融入家族,棺材板重新盖上,彭朗望了一会儿石棺,谁都一言不发。

  他小时候去香港,坐车经过一幢楼,那楼的窗户打成了棺材的形状,听说是为了镇鬼神。后来彭郁死了,他随父母去墓地,彭郁的墓地小小一方,竖着一块石碑。彭朗的脑海中显出棺材窗,他很合时宜地想,神从上面俯瞰这地方,也一定如同他匆匆瞥过那棺材窗的楼房。

  人生就是这样,从一个方块到另一个方块,神像收纳小玩意儿似的,把所有人装进匣子。彭朗那时年纪小,很容易把神拟人化,他抹掉下巴颏上的眼泪,不由想,神也会哭么?

  彭朗不知道答案,平静注视着老院长的家族墓碑。

  老院长的夫人把装饰品摆到石棺上,自从丈夫走后,她没有掉一滴泪。

  她缓慢转身,膝盖隐隐作痛。苏涵水上前扶住老太太的胳膊,问她要不要回家休息。老院长的夫人摆摆手,请彭朗和苏涵水先到别处待一待。

  两人对视一眼,背身走出七八步。

  树叶在头顶沙沙响,苏涵水回头望了一眼,矮石棺上面摆着一束花,色彩很鲜艳,风一过,花瓣接连颤抖,今天阳光很好,老院长夫人拿笤帚扫一扫墓边,银白短发上光泽浮动,侧身时,掉落一滴泪,被太阳映得晶莹剔透。

  苏涵水转回脑袋,跟着落了几滴泪。

  彭朗没有回头,慢慢往前走,他没有带纸巾的习惯,拿不出东西递给苏涵水抹眼泪。

  他们绕着墓园走,一路无言,走到了公墓最头上,转个弯向右,经过一座浅色的墓,苏涵水多看了一眼,那墓碑上落满口红印,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色粉色紫色。

  这是萨特和波伏娃的合葬墓。

  苏涵水最开始接触话剧时,排过一场有关波伏娃的独角话剧。她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并不关心这位思想家提出了怎样唯心主义的观点,只希望从她的感情生活中获得某种启发。

  萨特和波伏娃是开放式关系的先驱,他们和彼此上床,睡共同的情人,也各自有别的情人。苏涵水阅读过一些波伏娃的作品,一目十行,几度从字里行间瞧出怨妇的影子。

  当男人鼓吹绝对自由的时候,女人唯恐失去爱情,于是被迫理智,接受这场哲学游戏苦中作乐。苏涵水无法得出自身经验以外的结论,从来只把萨特和波伏娃定义为渣男怨女。

  她反对开放式关系,和任何一个男人谈恋爱都追求独一无二。可彭朗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苏涵水只能把这人当风筝,暂且放他在天上飞着,手里却要牢牢攥着风筝线。

  苏涵水一直都防备着风筝断线,防不胜防,彭朗终究还是瞒着她找了别的女人。她在夜里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过着季长善那双漆黑的眼。苏涵水猜测着季长善有什么好处,以至于彭朗竟愿意娶她。她琢磨不透,连续失眠三五个夜晚,越发咬牙切齿。

  他分明说过不会爱任何人。

  苏涵水直勾勾盯着墓碑上的口红印,不由思考季长善涂过哪种颜色口红,又在彭朗脸上盖过多少个唇印。

  她在墓前顿住脚步,彭朗向前走了三步才发现苏涵水落后于他。

  他回头,望向身后人,苏涵水刚才哭过,眼周微泛红。彭朗早对她的眼泪免疫,因此定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苏涵水没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流泪,只轻声问了句:“你为什么跟她结婚?”

  内陆风撩拨她额角的碎发,几根绒毛摇曳着,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风也这样吻过她的发丝。苏涵水把碎发捋进鬓角,见彭朗一言不发,又重复一遍她的问题。

  彭朗原本不想和苏涵水谈论感情问题,不过既然她问出口了,遮遮掩掩才显得纠缠不清。

  他正考虑如何措辞才恰当,苏涵水近前来,两人相隔半米,她目不转睛地看住彭朗的双眼,“你不能爱我,也不会爱别人。现在是不是食言了?”

  他无法回答是或不是,静默须臾,开口道:“我在亚眠看过一幅画儿,很小一幅,应该是瓜尔迪的。那上面画着乡村的航道入口,周围建筑很破败,堤上有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往水里丢石子,还是打算跳舞,姿势动态活跃,很积极。如果把我太太放到那里,她也是这类人。”

  苏涵水眨了下眼睛,彭朗看进她眼底,直白道:“我喜欢她这一点,很喜欢。而大多数人,比如我,看了满眼萧条会一蹶不振。”

  大多数人当然也包括苏涵水,她听懂了彭朗的言外之意,但是不能当即释怀自己失去了一个特殊地位。她静止几秒钟,冲彭朗摇摇头,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你敢爱谁么,彭朗?你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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