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了一大杯热水,颜夕才有勇气下楼琢磨点吃的。
白萝卜切丝,鸡蛋煎成薄饼,重复切丝的步骤。
冰箱里有冻好的虾,掰一点下来,用冷水冲着解冻,减了一节带鱼干,剪成小段,猪里脊切丝,再把解冻完成的虾剪掉半个虾头,露出里面的虾黄。
面粉适量,加入温水化开,形成均匀浓稠的面糊,不能太稀,那样子不容易成型。
热油下姜片,姜片在热油的包裹下渐渐显露出更加澄明的金色,虾入锅,油点四溅,虾黄和融化的猪油交融,变成诱人的朱红。
香味在厨房间四散开来,融入溪泽午时饭点的巷道香气。
放入带鱼干、猪里脊,在锅中慢慢煸炒。
淋上陈年的花雕酒,鲜味再次被激发。
加入白萝卜丝,撒上浅浅一勺白糖,加速萝卜中水分的激发。
高温和高渗透压促使萝卜中的水分渗出,这样的汤汁是最鲜的,撒上一点盐提一下味道,注入热水,倒入鸡蛋丝,略微翻炒。
锅里面很快就冒起了鱼眼泡。
一手筷子,一手拿着放着面糊的碗,略微倾斜,面糊便挂在了碗边,要落不落,用筷子将它们一条一条的赶落,落在锅中,很快就被汤底催熟。
这是溪泽本地最爱的一道面食,在江南的米饭年糕中厮杀出它的一番天地。
溪泽喜欢一个鲜,不管是鱼肉海鲜,还是山野走禽,都讲究激发鲜味。
到不常用味精耗油,如她,喜欢用虾、鱼干,再加一点盐进行调鲜。
沈毓从后面进来,门开合之间,带来外面的冷气,也让颜夕看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雪粒子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
颜夕回老家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此情此景,她情不自禁的出门,伸手去接从飞檐之外落下的雪花,落在掌心,很快便被体温所融化。
很少有女孩子能拒绝这么美的一场大雪。
“外面冷,穿个外套再出来看也来得及。”沈毓劝道。
被他一说,本来还没感觉,这会儿是真的觉得有些冷了,她厌恶生病,此时自然而然的回到了屋内,如果着凉感冒,那就得不偿失了。
暖呼呼的麦虾入胃,鲜香留在口齿之间,温暖慰藉了肠胃。
雪夜
晚上吃了火锅,从外婆家带来的酸汤底料。
沈毓自告奋勇,完成了备菜的工作,被雪压过的白菜,带了一丝丝的甜,水嫩多汁。
主菜是牛肉,妈妈不吃牛肉,颜夕却很喜欢,牛肉是沈毓朋友送来的,顺丰加急,对得起昂贵的运费,到手上时,依旧新鲜。
颜夕看不过沈毓切肉时慢腾腾的动作,接过菜刀,利落的将牛肉切成薄片。
在沸汤中翻滚片刻,牛肉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入口鲜嫩,带着酸汤的爽口开胃。
颜夕久违的吃撑了。
好在她并没有打算早睡,难得的雪景,总是要拍一些素材的。
带着小家伙们试了一下外面的温度,颜夕才开始搭摄像机。
化妆,折腾头发,换衣服,再加上给三个小家伙换衣服,一番折腾下来,两个小时过去了。
海边的村落也陷入了寂静之中,没有往来的行人,只有呼呼的海风。
之前给小家伙定制的汉服终于派上用场,在罐头的沟通下,终于拍好了素材。
雪下的更大了,长命和葡萄都回了楼上的暖房,鱼总也不愿意自己站在地上,趴在她的怀里,同她一样,不舍得这美丽的雪景。
方才一方折腾落下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遮盖。
颜夕抱着猫,在庭院的白雪中,缓缓印下一段脚印。
走到定点,测过身子,面向镜头,悠悠的凝望远方。
为了更好的呈现,她反复走了好几遍,因为要等大雪将脚印盖上,索性在旁边摆了个电炉,煮着姜汤。
鱼总趴在她怀里,惬意的享受着电炉的温暖。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颜夕开始最后一次素材的拍摄,缓缓前行,转身凝望时,看见不远处的灯影之下站着沈毓,他撑着一把伞,似乎一直在看着她。
颜夕愣了神,手上不自觉的加大了力气,鱼总叫了一声,从她的怀里跳下来,一路小跑,跃上了沈毓的怀里。
她是真的愣在了那里,直直的看着沈毓撑着伞走过来,鱼总趴在他的肩膀上,大衣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
斗篷上沾了不少雪花,有的已经打湿了斗篷。
两个人打着一把伞,视线落在彼此的眼中,像是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人并肩回到屋前,分食一碗姜汤。
画册(一)
这或许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颜夕穿着睡衣,趴在床上,翻着这本并不薄的画册。
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微博账户一直在使用。
第一张图应该是她刚刚得知病理结果是恶性,需要准备两侧□□全切的手术。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决定通知父母,本来想想一个小的结节切除手术,百分之九十的良性概率,同事帮忙照看一下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收到病理结果的时候,她正在和住在同一小区的同事散步,春暖花开,小区旁边的公园开遍了早樱。
好看是真的好看。
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同事正在给她拍照。
无论如何,春天总是美好的,只是在这么美好的时节里面收到这样的消息,怎么也会有一种被这个美好的世界所抛弃的意味。
唯一的幸运是发现得早,可以通过手术彻底根除,当然也有保守治疗的方法,但存在一定的风险,人类在和癌细胞的斗争之中总是容易落入下游。
颜夕自认为自己足够坚强,哭了一个下午之后就开始四处求助,思考最后应该做出怎样的决定,那个时候他常常在微博求助,也加了各式各样的话题、群组。
第一张画是她在樱花树下的样子,和她发在微博上的一致。
“彼时我的母亲因为乳腺癌晚期,我们在努力的同癌症做着最后的博弈,我在话题里面看到了你的求助。”
“我回复了你,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我说,选择医生推荐的最稳妥的治疗方案,没有什么是比彻底赶走癌细胞更重要的。”
原来是你。
颜夕想到,其实当初她就是因为这样以为陌生网友的一句话,最后做出了决定,她发现自己害怕死亡,害怕风险,尽管医生给出了能在大致保留□□结构的同时去除肿瘤组织。
好在父母尊重她的决定。
手术顺利进行,在手术中发现了潜藏的肿瘤组织,颜夕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尽管这样的决定,可能让她的余生处在别人怪异的眼光之中,也有可能让她找不到一个愿意接受她的身体缺陷的伴侣。
和癌细胞的第一段战役取得了胜利,但谁也不知道身体中数以亿计的细胞之中,是否有癌细胞隐藏在不知名的角落。
但对于她来说,总要做到不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术后住院期间,她偶尔会分享医院的日常,有时是窗外的阳光,有时是病房内的绿植。
伤口并不好看,但术后恢复得很好。
第二张画是明媚的阳光照在绿萝上。
“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自幼由母亲抚养长大,她是一个对自己要求苛刻传统的人,但对我总是宽容和鼓励,我一度以为自己的世界失去了阳光。”
“在我看到仅仅一言相交的网友晒出的阳光的时候,我的世界好像也照到了阳光。”
颜夕最后还是做出了辞职的决定,手术之后,身体可见的虚弱了许多,没有办法进行劳心劳力的科研工作。
最后的一个月,母亲与她同住,她需要交接自己经手的工作,也需要带带新人。
大家好聚好散,离开的时候,她请了小组的同事吃饭,用父亲开车运过来的海鲜,整了一桌的海鲜宴,她自己还在忌口期间,只能喝着鸡丝粥,看着同事们对海鲜大快朵颐。
第三张画是一桌的海鲜。
“我想,或许你难过的不是因为忌口无法品尝,而是未来可能再难有机会和这一群朋友相聚的遗憾。”
画册(二)
后面的一张张画卷,都是她正式开始做自媒体之前分享在微博上的照片。
有鱼总妈妈叼着鱼总到家门口讨鱼的,有鱼总对着鱼汤喵喵叫,整只猫写满了对于鱼汤的渴望。
有同事带着葡萄和它爸爸上门做客,鱼总张牙舞爪,葡萄爸爸躲在她怀里委屈呜呜。
有她和朋友乘船出海,钓到鱼挥杆的喜悦。
再后面是鱼总和葡萄的日常火起来,她变成小有粉丝的日常分享阿婆主,她接到了的第一条推广。
再后来,是沈毓来到民宿,他眼中的颜夕一家人。
每一张的画卷,都以漫画的形式,记录了那些或是她发现了的,或是她没有注意到的日常温暖。
而在画册的末页,是今晚的雪中景象,没有上色,还只是一章底稿。
“请你相信我的诚意,也请你相信你的魅力。”
“我为你而折服,想向你讨要一个追求的机会。”
还需要什么机会呢?你又不是看不出来我的好感。
你给足了诚意,我又怎能不鼓起这一点的勇气呢?
颜夕拨通了他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手机贴着耳朵,彼此的呼吸顺着光纤电缆传递到对方的耳畔。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此时此刻?告诉我这些,在没有势均力敌的时候,就把自己漏了底。
颜夕清楚,她迟早会动心到一发不可收拾,沈毓几乎符合了她生病前对伴侣的所有想象。
温和,包容,带着书卷气。
无声的温暖最动人心。
“初雪的意义总是不一样的。”疾病的过往会让颜夕不敢谈论未来,只要我知道你对我心动,我就该努力给你鼓足剩下的勇气,而不是让你独自一人在爱与恐惧之中摇摆。
而我,早在我决定在安南住下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你愿意帮我把最后一张画上色吗?”颜夕问他,她靠在床头,房间里只开了一盏静谧的夜灯。
“你看微信。”
沈毓的声音从手机里面穿过来,干净温和,“我睡不着,手也闲不下来。”
微信上是一张图片,水彩勾勒出穿着斗篷的女子,怀中抱着猫,脉脉含情的看着飞檐下撑伞走来的男人。
“夹带了一点私货。”
颜夕看着画中一对璧人,许久才说,“我很喜欢。”
“晚安。”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下床翻出相机,调出最后录制的视频。
猫从她的怀里跑出去,在雪地里落下一串脚印。
男人撑着伞过来,替她把落在斗篷上的雪掸落下来。
两个人并肩离开,留下一对平行的脚印,一大一小,透着岁月静好的味道。
问
睡醒已是午后,大雪渐停,露出了久违的阳光,溪泽冬天少见的太阳。
下雪不冷化雪冷。
太阳悬挂在空中,像是被寒冰裹挟,阳光的温暖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至少,这样的天气没办法晒太阳。
沈毓买了嵌糕和豆腐脑,他脚程快,带回家里豆腐脑依旧滚烫。
嫩白的豆腐脑,浇上暖洋洋的一层红糖汁,吸溜到嘴里,暖意便顺着食道入胃,再蔓延到四肢。
嵌糕的灵魂是一勺肉汤,便是里面不夹荤腥,凭着一点肉汤,也能满口卤香、肉香。
临近年节,颜夕搞不来祭祀的流程,一应事宜便都拜托给了住在隔壁的叔叔一家。
也就空了下来,太冷了,没有工作的动力。
猫狗都不愿意下楼。
“要不要去我房间看看?”沈毓提议。
去吗?
颜夕问自己,她想,她是好奇的。
沈毓搬到后面的小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进去看过。
小屋本就用来自住,一应装修没有敷衍。
地方还算宽敞,只是被各式的画具占了大半的空间,还有一些参考用的书籍,杂七杂八的。
两个人进来,竟然显得有些无处落脚。
靠窗的一侧放了一张大的工作台,用来日常的漫画的创作,除了电脑之外,放了大部分颜夕完全不认识的工具。
“我画漫画,但也会接一些手绘的图册,基本上都是我在这边画完,再快递给合作的经纪人,由她帮我处理后续的工作。”
“我的生活相对比较简单,主要就是画画,会的不多,一些生活技能也是妈妈去世之后慢慢学起来的。”
“挺小的时候,我父亲出轨,妈妈离婚,带走了我。我对父亲的印象不深,上次见面还是在我妈的葬礼上,他有了新的家庭,我们也只能算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颜夕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是这样的,我是想说,我其实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的。”
颜夕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的手掌,即便是这样,也依旧比她的手要大,要温暖。
“沈毓,我想我们需要好好的聊一聊。”
两个人并排坐在床沿上,窗户上是水汽凝结的水珠,一道一道的往下落。
“你知道我动过手术的,为了复查的便利,我并没有植入假体的打算。”颜夕深吸一口气,“并且,我未来并没有生育的打算,我不知道癌细胞什么时候会从我的身体里面复活,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这是一个原因。”
“其次,我恐惧生育的痛苦,我不能接受要用自己的身体的养分去孕育一个孩子,这种感觉,就像是不会转移的癌细胞在掠夺我身体里的养分一样。”
“如果我们只是恋爱的话,这些都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问题,但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这些问题,我想你需要好好想想。”
“至少在我们的恋爱关系开始之前,决定好最后会走到哪一步。”
这番话并不算是第一次说,离职之前,有好感的同事其实向她表达过追求的意愿,但是在她这番话的拷问之下,敬而远之。
一点点的心动只要远离就能忘记,可如果完全的动心了,喜欢了爱上了,那到时候的她还能做到现在这样的豁达吗?
颜夕对那时候的自己毫无信心。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