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时也将逢——采舟伴月
时间:2022-06-09 07:50:05

  但江逢他看不见,看窗外的动作对他来说也没意义,他只是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
  这辆出租车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一辆红色小车。
  当出租车停在酒店外面,红车小车也停在不远处。
  男人下车,一边用拐杖探路,一边让手机语音提示道路,一步步往酒店方向走。
  宁絮盯着他的背影。
  他很高,有些清瘦,凉风吹动他的发梢和衣角。
  他衣服上的浅蓝色和奶白色仿佛成为这天阴地暗的背景里唯一一抹亮色。
  等人安全进了酒店,这辆红色小车才缓缓驶离。
  *
  盲人出行有诸多不便。
  哪怕到了酒店,江逢还需要前台的工作人员带他到对应的房间号。
  他在心里默默记住楼层按键的位置,从电梯出口到房门的步数。
  江逢拿着房卡说:“非常感谢。”
  服务员说:“不用客气,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因为对方看不见,她也不用掩饰惋惜的表情。
  这么好看的人却是瞎子,这双失明的眼睛却又是这样漂亮。
  太可惜了。
  江逢刷卡进门,先在房间里缓慢的走两圈,摸清房内的大体布局,最后才坐到床边休息。
  来到陌生的地方,身体应激性谨慎紧绷,现在才稍稍缓口气。
  手机铃声响起,语音自动播报一串陌生号码。
  江逢猜得到是谁,甚至能猜到接通电话,对面的反应。
  高劲飞先是一愣:“诶,通了?”
  江逢安安静静没说话。
  “换个号码打通了……”高劲飞回过味来,“你是不是把我号码拉黑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江逢如实说:“延林市。”
  “为什么跑那么远的地方!”高劲飞很快想到,“你去找林续?”
  “嗯。”
  高劲飞忍不住爆粗口:“我靠!你真要当她的人体模特?”
  江逢听过的直播,高劲飞也都看过,这事儿他自然知道。
  “嗯。”
  高劲飞一手拿手机,一手掐着腰,来回走了几步,狠狠压下冲上脑门的暴躁。
  “你说说她给你什么待遇才值得你这么干?”
  江逢:“两千。”
  “两千一分钟?”
  江逢纠正他:“两千一小时。”
  “……”
  高劲飞咬牙切齿:“你这是去要饭?”
  先不说江逢家里多有钱,几十万上百万造价的义眼随便换,再说江逢真工作起来,时薪最低也是小一万起步。
  江逢懒得说话就是准备挂电话的意思。
  高劲飞说:“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没。”
  “取眼器、清洗剂、保养液、消毒液、还有棉片什么的都带了没。”
  “带了。”
  “那行,把地址发来,我买机票过去。”
  “嗯。”
  江逢将拐杖和挎包都放一边,自己往后一倒,躺在整齐又冰冷的床面上:“别告诉爷爷。”
  “呵。”高劲飞提到这事就冒火:“你胆大,你任性,你能躲过我,瞒过所有人,不顾危险跑那么远的地方,还想不让老爷子知道?”
  盲人出行本就存在未知风险和隐患,孤身一人去往陌生城市更是将风险无限拉大。
  江逢闭上眼,浅浅地呼气。
  房间太大,显得空旷安静,连这一点呼吸声都有些压抑。
  高劲飞咬紧牙关继续说。
  “江逢,你真是疯了。”
  “只因为一个主播和那个人有一点点像,你就做到这个地步。”
  “要是有一天真的遇见宁絮,你又该怎么办?”
  手背压着眉骨,江逢感觉眼睛似乎有些疼了。
  疼得……让他的话音压着沉甸甸的绝望。
  “可这么多年了,谁又能来告诉我。”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第3章 
  十八年前,海佑市。
  夏日炎热,地面被照得反光刺眼,热浪刮得人汗流不止,枝叶也蔫蔫耷拉着。
  八岁的宁絮又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仰头看着男人说:“爸爸,还有多远呀。”
  “快到了。”宁梁庆摸摸她的额头说,“我们小絮是不是累了呀,要不要爸爸背你?”
  宁絮摇摇头说:“不要,我都是大孩子了。”
  她当然想要爸爸背,但是她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他太累了。
  她不能理解应聘的意思,只能问:“爸爸为什么又要换一个地方当司机呀?”
  她以为当司机都是给人开车,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还要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下公交车以后还要走好远,她的腿好酸。
  可能因为她说得有气无力,外加宁梁庆在想事情,就没有回答她的话。
  终于到了地方,远远就能看到黑铁栅栏围着的一大片花田,这也只是前庭。
  跟门卫说了来意,宁梁庆又出示前来面试的短信通知,门卫打电话给管事的人,确认身份信息无误,才给他们放行。
  被晒蔫的宁絮又活跃起来,抬起脑袋东张西望。
  这里好大,有很多漂亮的花,应该还会有她在动画片里看到的公主城堡。
  有颗枝粗叶茂的百年大榕树挡住视线,让人一种深幽的感觉,阴翳笼罩下来,把人的躁乱都扫为宁静。
  再后面是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老宅,庄重古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木香,随处都有岁月洗刷留下的痕迹。
  宁絮有点失望,这么看有些不像公主住的地方。
  老宅外面不止有宁家父女,还有五六个来这里面试专职司机的人。
  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平均算下来都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他们穿着十分正式严肃的西装,宁梁庆也不例外,翻出自己许久没穿的西装,熨了又熨,衣角袖口都平整得一丝不苟。
  这些人互相打量,因为是竞争关系,眼里带着警惕,谁也没主动开口闲聊。
  按理说面试一个司机职位而已,怎会做到这种地步。
  但江家不同。
  给出高于市场价十倍的薪资,连待会儿给人面试试用的车都是300万起步。
  当然,与待遇相等同,要求也是极高的。
  之前已经有好几批来面试的,一个没通过,没有新手,都是有5年以上开车经验的司机。
  这时候管家走出来说:“非常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到这里面试,这是我们江家的荣幸,那么请大家做好面试准备,先到后院来。”
  管家说完,就带路往后面去。
  宁梁庆明显紧张许多,这个工作,这份薪水对他来说太重要。
  他不停地解开袖扣,又扣上。
  往前走两步,他才想起宁絮还在。
  宁梁庆蹲下来跟宁絮说:“爸爸现在要去做很重要的事,你先在这里等爸爸,别乱跑,知道吗?”
  宁絮看他严肃认真的神色,于是乖乖点头:“那爸爸快去吧,我等你。”
  “乖。”宁梁庆摸摸她的脑袋,“等下回去,爸爸给你买甜筒。”
  宁梁庆走后,宁絮只在原地待了十分钟就不行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玩性大,忘性大,专注力和自控力都不强。
  宁絮很快转移阵地,蹲到花丛边,戳戳这个,摸摸那个,她还在草地上看到很多三叶小草,据说四片叶子的就叫幸运草。
  她突发奇想,如果找到幸运草交给爸爸,爸爸一定能如愿成为这里的司机。
  这么一想,她干劲十足,立马埋头四处找。
  可她找得满头大汗,被太阳晒得头晕目眩都没找到。
  当她灰心地抬起脑袋,才发现面前的场景都不同,她不知道自己钻到哪里了。
  拍掉手上的泥巴,宁絮拆掉头绳,重新理了理被花枝勾乱的头发。
  因为妈妈生病,很久没人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她自己老是扎得歪七扭八。
  “谁在哪里!”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似乎哭过,有种奶声奶气的湿软。
  宁絮一下从花圃边站起,朝音源处望去。
  不远处有颗树,树下蜷缩坐着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的模样有些狼狈,膝盖磕破皮,手肘青肿着,衣服有些脏了。
  宁絮第一反应是有小朋友一起玩啦,咧嘴一笑,跑过去两步,就听见男孩凶巴巴地说:“走开!”
  宁絮愣住脚步大概三四秒后,就跺着脚风风火火走到男孩边,蹲下。
  如果男孩好好说话,宁絮还可能原道返回。
  但她属于那种“你要凶我,我就气你”的性子,你要我走,我还偏不走,这地是你家的吗,你就叫人走?
  男孩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鼻子还红着,这下眼睛更红了,完全没有刚才奶凶的气势,自己背过身去,看着还有点委屈。
  宁絮莫名有种自己欺负人的错觉,想了下,还是和平相处聊会儿天吧,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时间了,爸爸进去太久太久啦。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呀?”宁絮友好发问。
  男孩没吭声。
  宁絮再接再厉:“你爸爸也是来当司机的吗?”
  男孩还是没理。
  宁絮心想他脾气怎么这么大呀。
  问了两句,小孩的耐心已经耗尽,宁絮继续她的寻草之旅。
  这颗树的周围好多三叶草,宁絮绕着这颗树挨个找,转了一圈,正好面朝男孩的正面。
  “你的左边眼睛为什么贴着一块白色的布?”宁絮觉得他右边眼睛也好奇怪,怎么转来转去就没瞅见她似的。
  男孩不知是嫌她烦,还是怎么的,把脸往自己手臂弯和膝盖间埋着,瘦弱的肩膀轻轻发着颤。
  宁絮觉得这人真奇怪,嫌她不走,那他走不就完了?
  不过郁闷的她,很快开心起来。
  “啊,我找到了!”
  宁絮拔起那颗好不容易找到的小草,再三确认它是四片叶子。
  她捏在手里轻轻转了转,草叶跟风车似的,转着叶。
  接下来还是等待。
  已经完成目标的宁絮,更加无聊了,旁边这人还不爱讲话,她叹口气,往男孩身上瞄了眼,注意到他挺招蚊子,几个小红疙瘩在那白嫩嫩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宁絮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摸出一瓶迷你花露水。
  “呲——”
  男孩被吓了一跳,胳膊收紧,整个人往后一缩,背后紧贴了树皮。
  “什么东西?”
  宁絮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你看见这上面的小黄鸭没,我妈妈给我在下面的小瓶装了花露水,只要我按小黄鸭的脑袋,花露水就会从它嘴里喷出来,喷了花露水就不会被蚊子咬啦。”
  儿童花露水的香味比较淡,也很快让人闻个清楚。
  他又不说话了。
  宁絮不甘心,征求认同似的,又问:“你看呀,是不是很可爱?”
  男孩自始至终都没抬起过头。
  宁絮觉得他无聊透顶,懒得再说了。
  又过去许久,宁絮腿都蹲麻,干脆坐在草地上,心里默默催促宁梁庆快点来接她。
  盛夏的午后太过安静,明晃晃的阳光从树梢间渗漏,变成模糊的光影,蝉鸣远远响着,风也变得柔和。
  宁絮还没来得及犯困,就听见小小的抽泣声,压抑的,哽咽的。
  她反应过来,旁边这男孩哭了。
  “你怎么哭了呀?”宁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他,“我真没故意吓你!”
  这么说着,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有点被发现就破罐子破摔,一哭到底的意思。
  宁絮长这么大,除了把其他小朋友揍哭以外,还真没这样把人弄哭的。
  她急得脑门冒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叶草,舍不得给,伸手进裤兜里数了数,还有4颗巧克力。
  天太热,又搁裤兜里,隔着包装袋,巧克力融得不成型。
  宁絮犹豫纠结了会儿,见人都哭得喘不上气了,连忙塞一颗巧克力到他手里。
  “别哭啦,请你吃巧克力行不行嘛。”
  男孩终于抬起头来,哭得眼泪汪汪的,小脸都哭红了。
  他左眼的纱布有点湿,宁絮又是好奇又是手痒,想扯下来,好歹忍住没动手。
  宁絮十分无奈地说:“你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揍了你呢。”
  他还是在哭。
  宁絮没法了,只能敞开嗓门,跟着哭。
  哭得比他还大声,比他还委屈,比他还惨。
  宁絮听着男孩哭声渐消,自己也才消停下来。
  男孩似乎不明白她怎么能哭成这样,错愣地朝着她的方向,都忘记哭了。
  宁絮挺擅长假哭,闯祸之后的必备招数,这一会儿脸上没半点哭意,还笑眼弯弯地哄人:“行了吧,别哭啦。”
  说完,她还用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给人擦眼泪,把人家擦得像只小花猫。
  她正偷着笑,远远听到宁梁庆叫她的声音:“小絮,小絮。”
  “我爸爸来接我了,我要走啦。”宁絮飞快地站起来,刚走两步,扭头看了眼男孩惨兮兮的样子,又给他塞了一块巧克力。
  “一共四块,你一半我一半,别哭了哦。”
  宁絮把她的小黄鸭黄露水放书包里,轻快地小跑走了。
  宁梁庆看着背手跑过来的女儿说:“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吗,怎么跑那么远?”
  宁絮高高举起藏在身后的小草,说:“我去给你找四叶草啦,它可以带来好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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