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絮随口背起最近新学的故事。
一老一小就这么聊了有半个小时。
管家第三次看时钟,出声轻咳两声以作提醒。
老爷子拍拍宁絮的脑袋:“小丫头,爷爷现在有点事要忙,你先在这儿玩,有什么想要的就跟保姆和管家说。”
宁梁庆开车送老爷子去办事,他临走前又看了看宁絮。
宁絮立马拍胸脯保证:“放心吧爸爸,我会乖乖的。”
等人走后,宁絮放下自己的小书包,环顾一圈,才发现角落里坐着的小男孩。
“是你呀,这里真是你家啊。”
来到陌生地方,能和同龄人搭个伴自然是好的,小孩子也不例外。
宁絮全然忘记上回的不愉快,兴冲冲跑到江逢面前蹲下,毫不吝啬地夸奖:“你家好大呀。”
江逢偏过头去,不理她。
他和之前的模样区别不大,右边眼睛转动,左眼贴着白色纱布,身上穿着干净崭新的衣服。
不爱搭理人是什么怪毛病,宁絮还没遇过这样的小朋友。
“妈妈说好孩子要懂礼貌,见人要打招呼。”宁絮在街上见着眼熟的叔叔阿姨都会问声好,她气鼓鼓地说,“你连人都不理,你是坏孩子。”
她轻易将江逢打入坏孩子行列。
江逢毫无反应,毫无所谓。
宁絮起身离他很远很远,从书包里掏出彩色笔和绘画本,自娱自乐起来。
保姆和管家在桌上放了很多好吃的零食和好玩的玩具,宁絮无数次瞄过去,内心蠢蠢欲动。
管家温和笑道:“都可以玩,都可以吃的。”
宁絮摇摇头,她答应过宁梁庆,来到别人家,不乱动东西。
晚上六点,保姆准时将厨师做好的饭菜传上来,摆得满满一大桌,鲜香四溢。
宁絮看得目不转睛,好多菜她都没见过,摆盘相当精美,跟画画似的。
龙虾看着比她胳膊还大,螃蟹一开壳就有满满蟹黄。
管家示意她上座就餐。
宁絮咽下口水,艰难拒绝道:“等会儿我爸爸就来接我回家吃饭了。”
管家没强求,又温声去唤江逢吃饭。
江逢也摇头不吃。
管家直叹气:“你一天都不吃东西怎么行?”
千劝万劝,江逢终于捧起一碗清粥喝,他皱着眉头,白着脸色,强行喝下两口就一副想吐的样子。
宁絮很难理解,看着还不错啊,有这么难吃吗?
江逢勉强喝了几口粥就不吃了。
宁絮心说难怪他瘦瘦小小的,还没她高。
宁梁庆忙完,来接宁絮回去。
管家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他谢绝道:“谢谢了,只是家里还有人在等。”
回去的路上,宁梁庆照常问宁絮今天过得怎么样。
宁絮就说:“叔叔阿姨都挺好的,就是有个小朋友不爱理人,都不和我玩。”
宁梁庆边开着车,边说:“那个小朋友叫江逢,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可能是觉得和其他小朋友玩起来不方便。”
宁絮扣着手指头,随口问:“为什么看不见?”
“因为他是盲人。”
“盲人是什么?”
宁絮没接触过盲人,她身边都是和她一样大的小朋友。
宁梁庆:“盲人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
宁絮用手捂住眼睛:“像这样一点也看不见吗?”
“也不是。”盲也分很多种,全盲只是其中一种。
宁絮哦了一声,又开始问很多问题,小孩子总有问不完的奇怪问题。
宁梁庆总是很有耐心地回答。
接来下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是宁絮偶尔来江家待着,自顾自写作业看书画画,等宁梁庆忙完就接她回去,她不动江家的东西,也不跟江逢说话,江逢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和人说话。
就这么过着看似有交集,却又没什么交集的日子,相安无事。
管家看着江逢长大,俨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半个孙子,见这样的情况自然有点着急,就跟老爷子说:“就这么下去?需不需要跟宁梁庆那边沟通下?”
老爷子看着一本兵书,平淡道:“小孩的事情我们掺和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顺其自然才是好的。”
老爷子都这样说了,管家也只好放平心态。
有天周末,宁絮写完作业,迷迷糊糊睡个午觉,保姆给她盖了毯子,她在沙发上睡得更舒服,一觉睡了三小时。
醒来时她注意到江逢两手捏着小东西,包装袋因他捏来捏去的动作发出轻响。
她眯眼细看好久,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送给他的巧克力。
“这么久还没吃呢?”
宁絮突然出声,江逢吓一跳,他以为她还在睡。
“为什么不吃?”宁絮紧紧盯着这小块巧克力,有点馋。
她的早吃完了,又不舍得叫宁梁庆买。
江逢没出声。
“你不吃的话就还给我吧。”宁絮完全没有送出去的东西,不好收回来的意思,“我吃。”
大概怕她伸手抢,江逢立即握紧拳头,往怀里揣。
宁絮哼哼:“小气,小气鬼!”
她又决定不理他了,为表决心,她背过身去忙自己的事,看也不看他。
等到晚上宁梁庆来接她,她背起小书包,在经过江逢身边时,衣角被人扯住。
宁絮低眼一看,是无声无息的江逢,他听着动静伸出了手。
宁絮不解道:“干嘛?”
江逢顺势站起来,先摸到宁絮的手臂,而后将一把东西塞入宁絮手里,就松开了手。
回家的路上,宁梁庆听着女儿哼着不成曲不成调的儿歌,脸上笑容灿烂,也被感染似的笑起来:“小絮今天这么开心啊?”
“是呀。”
路灯和树影交织形成光影带,透过车窗落在宁絮的身上和手上。
她手里有满满一抓的糖果,软糖五彩缤纷,外面裹着一圈白砂糖,在灯光下有细碎光亮,像是一颗颗彩色的小行星安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这是江逢给她的。
好似在说,我拿这些糖果和你交换巧克力。
别再说我小气。
也别再生我气啦。
第6章
放暑假,和以往一样,宁絮高高兴兴地回乡下玩了。
姥爷家有小湖可以游泳,有果树可以爬,还有大黄狗可以摸,光是抓虫,宁絮就可以玩好长时间。
“姥爷我帮你种白菜!”
宁絮拿起小锄头一顿乱刨,刨的坑深浅不一,也没有排列规律,她走到哪刨哪。
姥爷跟在一旁笑呵呵地播种。
其实这菜不是白菜,也不是在这个季节播种养殖的,姥爷也不介意,陪着宁絮玩儿,也不刻板地教她该怎么弄,随着她的性子玩得尽兴就好,小孩嘛,开心最重要。
事后姥爷让她来院里,拿水管给她冲手脚上的泥巴,又给她煮了红薯糖水。
对比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的宁絮,江逢就更孤寂了。
江逢适应了宁絮在他生活范围里弄出的动静,比如她的自言自语,比如她涂涂画画的声音,再比如她又来又去的脚步声。
可她不再来后,他突然觉得世界太安静,每天只剩下老爷子和管家忙碌的进出,保姆打扫收拾,鸟雀不远不近啼叫的声音。
他不再待在客厅,终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今天又没有出来?”老爷子问。
管家叹口气:“是啊。”
之前江逢也是这个状态,后来他们找来三个男孩作为玩伴,就要求要么江逢出来待着,要么让这三个男孩进他房间。
江逢选择前者。
每次都要老爷子亲自站在门口催促,他才肯出来。
宁絮来的第一天,江逢也被要求出来,只是这次他怎么也不肯出来,甚至和老爷子大吵一架。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他们!”小孩的声音同样可以尖锐至极。
老爷子脸色铁青,不由分说:“把人给我抱出来。”
管家几步上前,将江逢抱起,拎个几岁大的孩子,跟拎只小鸡一样轻松。
江逢气急,张口就咬。
管家可以躲过,但想着给江逢泄愤,就没躲,还伸手给他咬。
“把门锁上,不准他进。”老爷子又吩咐保姆。
因为那三个男孩,江逢不再坐轮椅,他被带到客厅待着。
他手里藏有一根很尖的小木刺,是上次在花园里找到的。他想,如果他们再碰他的左眼,他就把他们的手扎穿。
好在来的人不是他们,江逢暗自松口气。
是那天那个很奇怪的人。
但更奇怪的是,江逢并不排斥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用人来叫,江逢自己就从房间里出来,在客厅等着,然后竖起耳朵听动静。
宁絮来了,江逢待着,宁絮走了,江逢也就回房了。
很长时间,宁絮不再来了,江逢还会出来等一会儿。
当他后知后觉发现宁絮不会来了,他就不再出来了。
长达两个月的暑假结束,宁絮拿着一大袋姥爷给她的红薯干,恋恋不舍地回来上学。
江家祖宅。
有间房门被不断敲响,里面也没传出一点回应。
“今天也不出来吗?”管家说道,“宁絮小朋友来了哦。”
不一会儿,门被人从里向外打开。
宁絮第一次见着会走路的江逢,之前见他都是待在一个角落就一动不动的样子,跟墙上的画没两样。
她以为盲人走路像捂住眼睛捉迷藏那样,伸出手东摸摸西碰碰,确定方位再慢慢走,可他走得挺顺畅的。
宁絮不知道,江家刻意减少阻碍设置,桌柜四角都弄得圆滑,地上铺着厚毛毯,再加上江逢熟悉家里的布局,走起来自然没有太大问题。
他总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是在厌烦自己的存在。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江逢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难过。
可惜小孩很难察觉这细微的情绪,宁絮说:“放暑假我回姥爷家玩了呀。”
说完,宁絮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还有两天开学,她得补补作业。
过了会儿--------------丽嘉,江逢又问她:“你在做什么?”
“写作业,我还有好多没写呢。”宁絮一脸痛苦,“快开学了。”
小孩的注意力不太能长时间集中,半个小时过后,宁絮丢下笔,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解开,吃东西。
“你在吃什么?”江逢又问。
“红薯干,姥爷给我的。”
这下宁絮终于发现,这人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和她说话,一副很想和她聊天的样子。
“干嘛,是不是一个人在家憋得无聊了?”
江逢不知道怎么说,就轻轻点下头。
大概很多人都喜欢这种“瞧,你没有我不行了吧”的感觉,宁絮也不例外,立刻眉开眼笑地给江逢分享一块红薯干。
但江逢拿在手上没吃。
“很好吃的,你不吃我吃,别浪费了。”宁絮说。
江逢没吃,收了手,不让她抢回去。
宁絮:“张嘴。”
江逢知道她想做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张了口。
宁絮丢一小块红薯干进他嘴里,见他不适想吐的表情,她当即捂住他的嘴巴,由于用力过猛,捂他的嘴还一把将他摁地上去了。
江逢后脑勺碰上柔软的地毯,听着她警告似的说:“吞下去啊。”
江逢就艰难地吞了下去。
宁絮松手问:“好吃不?”
江逢老实摇头:“没什么味道。”
“……不是,你为什么不嚼,不嚼能有什么味道?!”宁絮非常心累,这人吃个东西这么费劲呢,“再吃一块,给我认真地嚼了。”
江逢平躺着,已经任人宰割,仔仔细细吃完一块红薯干。
甜甜糯糯的,出乎意料的好吃。
“我说的没错吧。”宁絮带点小骄傲。
江逢点头。
于是宁絮非常大方地和他分享这小袋红薯干。
管家在二楼默不作声地看着,观察江逢表情没有任何强迫性进食的不适,也没有生理性的反胃呕吐,逐一记录下来,晚上汇报给老爷子。
江逢有神经性的厌食症,根据医生诊断,加上江逢自身的描述和反应,原因是江逢太早失明,四岁之后他的大脑不再收到眼睛视物传来的信息,随着时间推移,忘记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接近虚无。
加上对自身的厌恶,使得他越来越排斥入口的“不明物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自觉想象成恶心的物体。
而这天晚上,江逢在入睡前只想到今天吃的红薯干。
甜糯糯的味道。
之后宁絮来江家祖宅玩,都会用小塑料袋装上一些红薯干,美其名曰培养友谊。
当她发现江逢不是坏孩子,而是那种乖小孩后,她就开始钓小鱼了。
宁絮故作伤感地叹气:“哎,今天不能和你分享红薯干了。”
“为什么?”江逢问。
“因为我想去后面的小湖玩。”她早发现后面有个小湖,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
大意就是用红薯干收买他,如果她去玩被阻拦的话,他得帮她。
江逢说:“你可以去。”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要你和我去。”宁絮觉得既然都交上朋友了,那肯定要一起玩,“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江逢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