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时也将逢——采舟伴月
时间:2022-06-09 07:50:05

  宁絮看他这么不情愿,只好说:“算啦算啦,那我自己去。”
  她把红薯干塞给他,转身要走,被他抓住手腕。
  “那你……那你介意轮椅吗?”他太久没出门,外面世界给他的感觉只有未知凶险,走出去难免磕磕碰碰迷失方向。
  “不介意。”虽然她只见过走不动路的老奶奶坐轮椅,但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保姆拿来江逢许久没坐的轮椅,江逢坐上去,宁絮绕一圈打量着,这轮椅一层不染,金属的部分银亮银亮的。
  宁絮第一次推轮椅,有点兴奋,一步迈两步地往外走,旁边跟着管家。
  “不用跟啦,我们两个去就行。”宁絮拍胸脯保证,“对不对江逢?”
  江逢就让管家回去了。
  管家当然不可能回去,只在后面远远跟着。
  江逢太久太久没出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远远近近听到鸟鸣,空气清新带着一点林间的湿润,在林荫道上穿行,眼睛感觉不到明暗,皮肤却能感知到太阳渗漏下来的日照,暖融融的。
  “到啦!”
  宁絮高兴的声音脆生生的。
  夏日的小湖,水泛细碎金光,红润的荷花迎风招展,送来些许清香,碧绿的荷叶一片片静躺湖面,舒展清晰的脉络。
  宁絮真喜欢这。
  江逢倏然问:“什么声音?”
  “青蛙。”宁絮指着荷叶上的生物,才想起江逢看不见。
  宁絮把江逢推到湖边,她自己蹲下去,把手伸进湖水里泡了会儿,然后飞快站起来,湿漉漉的手瞬间揣进江逢的后脖领里。
  江逢吓一跳。
  宁絮大笑。
  江逢心有余悸:“干……干什么呀你。”
  宁絮古灵精怪地笑了:“感受到了吗,这是湖水哦。”
  湖水被太阳晒暖,没有那种一摸脖子打寒颤的效果,宁絮有点小遗憾,打算冬天再试试。
  江逢摸着脖子湿漉漉的水,听见宁絮笑得喘不上来气,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宁絮蹲在湖边,继续观察。
  有种比小拇指还小点的鱼,像她在超市里见到的一包包的那种鱼仔,她特别喜欢吃,这么一想,把她自己给想饿了,盯着湖里的鱼直咽口水。
  画面很像饿猫猫盯小鱼。
  宁絮一摸口袋才发现红薯干不在:“你带红薯干了没?”
  江逢想起坐轮椅时将红薯干搁一边了:“没。”
  宁絮哀叹:“好想吃小鱼仔。”
  “好吃吗?”
  “当然好吃啦。”
  “也是你姥爷晒的?”
  “不是,商店有卖。”
  她尝试伸手捞鱼,灵活的小鱼自然不是她想捞就能捞到,但她捞到其他东西——蝌蚪。
  这小家伙背面是黑色,翻个面胸腹是透明的,一眼看到它小小的内脏。
  宁絮惊讶完,还不忘旁边的人:“江逢你手指并起来捧着。”
  她把手里的东西连水带蝌蚪一起传给江逢。
  “这是蝌蚪。”宁絮说。
  感觉手心有什么湿滑的小东西扭来扭去,江逢手和后背都僵住,一动不敢动。
  宁絮看他这样子,笑得不行:“它不咬人的。”
  水从他指间流完,宁絮就从他手里接过放生。
  她还目送那位小家伙远去:“拜拜啦。”
  江逢松口气,胳膊都绷酸了。
  过了会儿,他回忆手中的触感,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她勾起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刚刚那个……蝌蚪?是什么样子?”
  宁絮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说:“你不是摸过了吗,你摸过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江逢问:“是丑的吗,还是好看的?”
  宁絮挠挠脑门说:“有点小丑。”
  “什么叫有点小丑?”
  “因为它长大后更丑。”
  “……”
  江逢不满意:“你怎么给我摸丑丑的东西。”
  其实他不知道什么样算美,什么又是丑,他唯一做的粗浅区分就只有——美是好的,丑是不好的。
  宁絮脱了鞋子,弯起裤脚,踩上湖水浅处的石头,弯腰伸手,给他采朵小荷花回来。
  “给,这儿最好看的东西。”
  江逢弯唇接过,高高兴兴地摸起来,花瓣的触感很柔软。
  宁絮见他皮肤太白,又太久没晒过太阳,这会儿晒一下脸都给晒红了,又给他采了荷叶:“你拿住下面这里,可以挡太阳。”
  宁絮发觉这么泡着脚挺舒服,就让江逢下轮椅,一起泡。
  四个白嫩嫩的小腿在明亮透彻的湖水里。
  宁絮踩他一脚:“我赢了。”
  江逢踩回她:“打平。”
  宁絮还回去:“谁说打平。”
  就这样,两小孩踩来踩去不亦乐乎,到后面玩累了才停下来。
  又过了许久,被惊跑的小鱼游回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嘬他们的脚。
  这种被其他生物亲切触碰的感觉也让江逢开心,他很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没想到这里这么好玩。”
  “我姥爷家比这里好玩。”宁絮说,“我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
  江逢羡慕极了。
  宁絮说:“你给我讲故事吧。”
  “讲故事?”江逢说,“我不会。”
  宁絮:“你爸爸妈妈没给你讲过故事吗?”
  江逢声音低落了:“我……现在没有爸爸妈妈了。”
  宁絮拍拍他肩膀说:“那我讲吧。”
  她看着小湖,决定应景地讲下美人鱼的故事。
  被引起好奇心的小孩向来会有很多问题,江逢:“是长得好看的鱼就叫美人鱼吗?”
  “好像是吧。”
  “鱼为什么会爱上人?”
  “因为美人鱼其实是人。”
  “人为什么生活在海里?”
  宁絮:“你不理,人家爱生活在哪里就活在哪里。”
  “……好吧。”
  日头渐落,宁絮送江逢回屋里就回家了。
  江逢一直握着小荷花不肯放,管家给他找来小花瓶放在床头柜上。
  江逢闻着那一点点清香入睡,在梦里他也来到小湖边。
  梦里仍然没有景象,但感官替他保留了那些美好的感受。
 
 
第7章 
  第二天早上,江逢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说:“要鱼。”
  管家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像宣布什么大事:“阿逢说想要鱼!”
  老爷子听得也是一挑眉头。
  江逢已经好几年没说过想要什么了,这话一出去,祖宅上下的人忙活起来,像在办大喜事。
  窗上贴上红鲤鱼,到处挂上年年有余的装饰物,买来一堆和鱼有关的玩具给江逢,一桌子菜都是各式各样和鱼有关的菜……鱼汤、鱼粉、清蒸鱼、红烧鱼等等。
  谁知江逢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吃。
  “是小鱼干。”江逢想了想说,“商店卖的那种。”
  于是十几家商店的小鱼干被江家人一购而空。
  但江逢还是没动也没吃。
  保姆劝问:“您不吃点吗?有很多口味。”
  江逢摇头,默默守着这几箱子的小鱼干,等待。
  宁絮开学之后来的时间就少了,晚上偶尔会来,江逢就从早上等到了晚上。
  这天宁絮来了,江逢趁她上厕所的间隙,往她书包里塞小鱼干。
  于是宁絮走时背起书包沉得怀疑人生。
  她拉开拉链一看,满满地全是小鱼干,不用瞧也知道是谁放的:“你干嘛在我书包里放小鱼干?”
  江逢:“你想吃呀。”
  宁絮:“怎么放这么多?”
  江逢还是说:“你喜欢。”
  宁絮坐下来,掏出一包包小鱼干还给他。
  江逢表情逐渐失落,他以为这是个惊喜,她会喜欢的。
  “我先拿两包回去,剩下的放你这里。”宁絮说,“我爸妈知道我拿别人的东西会生气。”
  “也行。”江逢心情恢复一点,“还有很多。”他指了指角落的大箱子。
  宁絮像发现宝藏一样,开心坏了:“江逢你真好。”
  江逢也高兴了。
  作为回报,宁絮把剩下的红薯干都给他。
  之后好几天,江逢很少听到她清悦的说话声,因为她嘴里都塞满小鱼干。
  不仅如此,宁絮晚上刷完牙,躲回房间里继续吃。
  物极必反,很快她得了支气管炎,喉咙肿痛,气管会响,晚上睡觉都呼吸困难,不能剧烈运动。
  打针吃药好一点,她实在控制不住吃小鱼干的瘾,于是又复发。
  两小孩间没有秘密,江逢得知后,忧心劝道:“能不吃吗?”
  宁絮可怜巴巴地:“江逢,我想吃呀。”
  自从卢卉琳生病,家里的大物件越来越少,电视和冰箱都卖掉,宁梁庆倒是没亏待过宁絮,只是她懂事些,不闹着要玩具和零食。
  但不要高看小孩的自控能力。
  宁絮现在吃到想要的东西,停不下来了,根本控制不住,一边懊恼难过,一边吃。
  对江逢来说,“想”这个东西很珍贵,失去视力,斩断与世界的重要联系,他变得越来越不“想”了,生活才变得乏味又漫长。
  再加上他抵不住宁絮可怜的声音,于是又把小鱼干给她了。
  “那我陪你吧。”他说。
  宁絮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过几天后见江逢病得虚弱的样子才明白。
  江逢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唇色也很淡。
  他边咳着边说:“我也气管炎了。”
  宁絮连忙捂住嘴后退:“妈妈说这个不会传染呀!”
  “不是你传染的。”江逢说,“我也吃了小鱼干。”
  宁絮:“你不是不吃的吗?”
  江逢本来是不吃,这回是压着自己吃下去,又生理性反胃吐出来,来回反复伤着喉咙,再加上这种小鱼干有很多香精色素,又油又辣又上火,很容易引起支气管炎。
  江逢笑了笑,没说话。
  宁絮看见他手背上的针孔,有点生气:“你是傻子吗?”
  她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置气。
  过了会儿,江逢说:“你说的对,小鱼干好吃。”
  事实上,他平时吃的都很清淡,受不了一点辣味,他吐出苦水时,喉间也只剩苦涩了。
  他语气软乎乎的,带着哄人的意思。
  小孩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认同后,宁絮很快破冰地说:“是吧是吧,超级好吃,不能怪我停不下来。”
  身边的沙发陷下去,江逢察觉到宁絮坐过来,下一秒她忽然伸手抱住他,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
  一分钟后,宁絮说:“不是,你干嘛不呼吸?”
  江逢才反应过来自己莫名屏住气。
  宁絮又贴着听了会儿:“听到你气管的声音了,你真的支气管炎啦。”
  江逢倒无所谓地嗯了下。
  咽喉肿痛又干,两小孩止不住地咳。
  宁絮就说:“从现在开始,谁先咳出第一声,谁就输。”
  她总能想到这种很无聊的小游戏,也亏江逢总能配合她。
  好几分钟过去,宁絮咬牙憋得脸都红了,感觉有无数蚂蚁在喉咙里爬。
  江逢察觉到她抓沙发的手越来越用力,她的唇齿间逸出细细碎碎的小声音,就知道她快忍不住了。
  “咳。”江逢先咳了。
  “咳咳——你咳咳,输咳……”宁絮咳得停不下来,还得江逢拍她背顺气。
  缓过来后,两人都爆笑出声,笑得像俩小傻子。
  老爷子在二楼放下财经报纸,站在门前听楼下的笑声,也欣慰地笑了笑。
  自从宁絮来了江家,宁静幽深的老祖宅终于充斥有孩童欢快的笑声。
  *
  出于江逢这种“你病我也病”的义气精神,宁絮虽然没能戒掉馋人的小鱼干,但也没有太贪吃,等病好后,每天只吃一点点。
  江逢体质差,养了很久才好。
  宁絮上学的时候晚上来,但晚上不能去小湖,只能周末等她来再去。
  “去小湖吗?”宁絮一来,江逢就问。
  他每天睡前醒后都会摸床头柜上的小荷花,它现在全然枯萎,花叶都皱巴巴的。
  宁絮本想写作业,但也知道江逢难得主动出趟门,一口答应。
  宁絮陪他在湖边玩会,然后掏出作业写,写了会儿觉得太阳有点刺眼,眯起眼睛痛苦道:“救命,我眼要瞎了。”
  “你摘两片荷叶来。”江逢说。
  宁絮以为他也觉得晒,就给他摘了。
  谁知江逢举起来给她挡:“这样?”
  “高点,左边,对,再左边一点点。”
  迎面吹来清风,荷叶摆动,江逢尽量保持不动。
  有人在旁边干体力活,宁絮都不好意思磨磨蹭蹭,立刻集中注意力把作业写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絮说:“我写完了,江逢逢你真好!”
  江逢放下荷叶,转了转发酸的胳膊,笑说:“那给真好的江逢逢采朵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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