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不吃。”
“哎呀,妈,你烦不烦,爸身体不好,你让他自己来,万一吃多了不舒服,又要半夜跑医院挂急诊啊。我明天上班了,可没时间!”
“我就不信,吃一两个虾会晕过去!来,小红、媛媛你们吃。我就说他还是缺少运动,和我去跳跳广场舞挺好。”
“我才不去,马路边上空气好啊?”
“小红,你说老家湖边有人出售的房子可以做民宿,这件事后来你去谈过没有。”
林小红边谢着表姑妈夹过来的菜,边点头。今天姑妈比以前都殷勤,好容易才嘴里空出来说话。
“都办好了,正在找人准备图纸,重新装修呢。”
“呀,你现在脑子越来越好用了。我就说,这是件现成的好事。我正要和你说,装修算我的,我家这两个老的你看到了。以后给他们备一件房。终于好让他们有个地方养养心了。”
林小红一听就知道表姐是早有准备,难怪最近催着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表姑妈和表姑夫脸上也有了笑,看着表姐算是有了过去满意期待的表情。
“来来,大家干一杯。爸,你就喝白开水好了。”
“唉,别拦我,今天我也喝点这个……橙汁!”
“表姑夫,你糖尿病,不怕的?”
方媛媛不甚明了的夸张问道,表姐用手捂住嘴,和林小红耳语。
“别说我喜欢占便宜,两个老的在家里实在是快吵死了。就当帮姐姐一下。”
林小红忍不住笑着点头,也和她耳语到。
“接送自己来。”
大家终于默契地举着杯子,没有争议地碰在了一起。
这个混乱的插曲让林小红面对和陆任颉接下来谈论的事,冲淡了些忐忑和紧张。
餐后表姐开车,三人直接去了距离不远地商场,方媛媛和表姐代理的一家服装品牌店就在商场的一楼。两人一路上说着这段时间因为疫情亏损的事。
“如果这三个月,不能把前几个月的房租挣回来,我看我们还是直接关门。”
“怎么不能挣回来,我们网络直播不是销量还挺好。”
林小红不由对表姐和方媛媛刮目相看。
“你们还行啊,还搞了网络直播!”
“你不知道吧,现在有店铺,再开个直播,销路就出来了!不过可是要付出更多时间和辛苦,一天不知道要试多少套衣服……凌表姐还要上班,下班才有空。我常常一个人在那和客户扯,一天下来都不会说话了。”
方媛媛一副快坚持不下去的样子,表姐一贯冷静,从后视镜看着她,就拿出指挥者态度训道。
“你看,你34看着像26一样,我38了,又没你漂亮,当然你开直播比我客户多。其它不都是我在做。咱们没结婚,再没钱没事业,以后要怎么办?”
“过几年,我要是和老欧结婚,就去阿尔卑斯山脚下,做代购。开家旅行社。实在不想在地铁里挤来挤去,天天顶着月亮回家——”
林小红初还听着挺有意思,等方媛媛说完才觉得有点悲意。
“为什么去阿尔卑斯山?你又在异想天开吧,哪儿没有山?父母朋友都在这,到那边有事谁帮你?”
车里一时有点静寂,下车后方媛媛去店里开门。表姐才走在后面和林小红说道。
“她一向不靠谱,但是也知道老家人都已经看不上她了。所以想着趁自己还漂亮去做外国农民。其实还不是做你在做的那些事……到时候再浪费两年,又……”
两人都记得她多年前青春骄横地模样,真是岁月如烟。转瞬即逝。
差不多快下午三点,林小红就觉得陆任颉该到了。
她推开店里的玻璃门走出去,果然在人群的那头,看到他正走过来。
就像他们第一看见那样。
他穿着件淡蓝色的商务衬衫,所有的人都在一瞬像是虚晃的背景。只他的模样,比十年前消瘦,面容有些疲乏,眼神却越发犀利。不疾不徐地从容走来,一步步像踏破了这些年的岁月山川……
第2章
就像他们第一次看见对方那样。
中间已添,十年岁月。哀过愁过,痛过伤过再各自站起,就这三千多个日升月落间,彼此也都把魂续炼成了碑,才每于人群中被一眼看到。
林小红记不清和陆任颉有过多少次相合、相离、再相分……
总是因为背景、环境、家庭彼此交错离合。
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终于甩去过往。随后结婚生子、买房贷款,更多的生活纷争、琐碎、矛盾续又接踵而来。
彼此让对方领会过的一颗干净透明的心,几乎被这些事填地满满当当、模模糊糊。
陆任颉也看到了林小红,她站在另一头,轻叠着双手。三三两两过往的人后,随意地站着。这是她过去没有的姿态。他停下脚步,锐利地凝视,想分辨出彼此离的还有多远或多近。
以前她总是刻意挺直背脊,背着一只手,看到是谁都像一个好学生一样,即可笑又有些说不出的傻。
“街边有个花园。”
“……我看到了。”
“那走吧!”
两人买好咖啡,就并肩走出了商场。陆任颉自从认识她,就知道她喜欢去有绿荫花草的地方。她以前连咖啡馆坐着都浑身不自在,耸着肩拘谨地贴着椅背。本以为回老家,只是她间歇性地发个脾气,或者对嘈杂忙碌的节奏感到了疲倦,想休息一阵再出发……却偏偏都不是。
淡灰的天空,到应了他们的心境。
鼻端香气似有似无,俩人都是不加糖,提神的美式。待的越久,有些习惯就越来越潜移默化。
“谈吧,你先谈你怎么想的!”
陆任颉首先发难,林小红就有些措不及防。
这像法庭上的法官已经认定了你有错,让你再把犯罪经过陈述一遍一样。她忽地就撤去了所有的忧惧难安,歪头淡淡地看向他。
还是看出来,他没挂胡子,衬衫的领子也是皱的,开了三两个小时的车。紧赶慢赶地在约定好的时间来了。
她连忙隐去心里泛上来的那点熟悉的暖。
悠然看向人工湖上四只不知忧愁玩耍地鸭子。
“我和你已经讲过,我觉得回家对我和孩子都好……”
“你记得我们的房子刚装修好?还是学区房。这个小学对口的是区重点中学,而且升学率很高!”
“对。我知道……”
“我们一直和其他人一样,有序渐进地往上,而且我们已经进入了站台。马上就要驶出站,你说你退票?”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没有说,我退票。”
两人克制的情绪眼看要激烈起来,陆任颉已经放下咖啡杯,在长椅上站了起来。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烦躁,一手插兜一手不耐地撸着后脑勺的头发。
“你这就是退票!这车是专人专列。你让我开空车去哪?”
林小红也有些恼火,他总是要先发制人一番。她并不是真的脾气很好的人,只是不喜欢吵架。她好像一直没办法说服他,因为他是一辆直行列车。但是他恼起来,又像个喜欢的玩具已经被别人买走的小男孩。
她站起,有意和他面对面看着,尽量收敛住所有的硬脾气。
“我和小杰都在,车上怎么会没人?你和我不是在谈生意,不是投入多少、成本多少、利润率多少。我们是在生活,我们是在谈物质以外的那部分东西。”
“他不进入轨道,怎么去获得更好的物质生活?”
“有多好?还有我呢?我不好,他会不会好?”
陆任颉凝视林小红,她又收了脾气,故作轻描淡写地歪头看他。这种气质,是随着做母亲后越来越纯熟地在她性格里展现出来,那也是他赋予的一部分,他看着她从幼稚到稳重,从气馁到万事淡然。
她现在穿着绿色的碎花裙,披着一件开衫,毫无雕琢地开始习惯性踱步。
“我一直想说的,就是小杰也有我的一部分。我来自哪里?我对那里是多么喜欢。我曾经,也觉得我可以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很好,可是我心里的感受没有办法改变。我在城市里并没觉得多快乐,反而回家后,我每天都觉得满足安宁,事事了然。”
陆任颉拉住她比划着伸出的手,等她站稳片刻后,给他提问的空隙。
“那我呢?你和小杰,我在哪?”
两人目光流转间,像许久前无数次地确定彼此心意的瞬间。
林小红心里有希翼和企盼,但是她不能说。
她不能去为他做任何最终的决定。她经过这个来回就明白,人最终幸不幸福,满不满意,在于内心自己做出的正确决定。
“颉,我们都在机械行业。你有没有觉得,整个城市就像一台日夜运作着的机器。上面有很多重要的零部件,也有许多不重要的小螺丝。我走了,会有别人顶上来。而我走,是因为我知道我更应该去做什么,即能创造价值又能让我和孩子更好的生活……物质是重要的一部分,心灵也是。我不觉得小杰在一个重点学校学到的东西,会比从农田、小镇、湖泊自然里学到的少……而且我们也不是除了那,哪也不能去!”
“你想别人顶你!包括我吗?”
“你每次都这样,就是我没法和你说清楚的原因。”
林小红终于撑不住,懊丧地低叹。
陆任颉地这个经典问题,就是,你爱不爱我,爱我,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如果林小红问这个问题,陆任颉的答案还是,我爱你,你待听我的!
“……我喜欢这样!”
陆任颉早就料到,等不到她让步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多岁,初来乍到战战兢兢地林小红。她会有想法,去走到她要走的那个地方。
“什么样?哪样?”
这句话没头没尾,林小红也不多说,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他看照片。
照片上,5岁多的小杰在泥地上开心地拔出一根大大的萝卜。
小杰抱着一只母鸡,笑的一脸灿然。
岳父林永铮和岳母王红在看小杰拿着毛笔写字,一边菜圃里碧意盎然,一群鸡仔毛茸茸地四散。
小杰和兔子一起做了夸张地鬼脸。
“这家伙长胖了……”
这显然比陆任颉记忆里,被拉着手去上辅导班,或者跪在地毯上搭积木的儿子,要活泼、灵动的多……虽然衣服上,膝盖上都是泥巴,但是脸上的表情和眼睛里活灵活现的光,看着就让人灿然舒服。
林小红虽然在陆任颉面前从不占上风,但是对他情绪转变的感觉也是了如指掌的。
感觉一米以内低气压已解,就施施然坐好,开始有意图地灌输自己已经开始做的那些计划。
“我已经把老家湖边的一幢二层的老房子买了下来,准备改成一个民宿。你去过那,那里有千倾荷花塘,万亩芦苇荡,空气又好,钓鱼、游船,农家乐都不错。”
“噢?这你电话里可没和我说。”
陆任颉没想到,她居然已经在做了!她不是谈谈,而是我已经决定了。
不由又气得想笑,林小红还不自知地继续在描述正在进行的事。
“还有我妈有几亩地,我请人已经种了小麦。我们小镇有家小作坊,专做我们那特产。手工酥饼。做饼的那个老大爷去儿子家养老啦。我就把它包了下来,叫二姨、三婶,和她们家的人来做手工酥饼。”
“计划还真不少啊……还有什么,全说出来?别让我接不过来。”
“对对,你知不知道这个手工酥饼,如果做的再考究些,包装再古朴点,是匠心独具的传统啊!我们还可以开视频,给客户看整个过程,肯定原汁原味!”
陆任颉已经没有怒气了,他看着她神采飞扬,时光刻下了痕迹,却凸显出了智慧。她说的全部都是可以去做的事,也是充满了希望的未来生活。
可是他,也在自己的轨道上。已经行驶奔驰了许多年。而这虽嘈杂、拥挤、快速的城市,是他的世界,他的战场……
十年前。
2010年四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林小红清楚地记得这个日期。
她第一次感受到大都市的繁华喧闹后,启程返回自己打工所在的小城。
方媛媛和她一起乘坐高铁,有一站将会路过她所在的地方。林小红那时常穿白衬衫黑西裤,拎着放了两件换洗衣物半新不旧地黑色尼龙包,带头往前左避右让地移动。
周六高铁上站票都已售空,一条过道走着磕磕碰碰。方媛媛还拿着一杯奶咖,懒洋洋地打着哈气。那时她爱浓妆,眼睫毛刷的夸张,看着像一个会动的芭比。
“为什么非要那么早啊?我昨晚一直在玩游戏啊。”
她正沉浸在大都市的纸醉金迷中不能自拔,约好去古都找男友,做食品批发的老顾,花个两三天时间,看旧景逛老街吃美食。
“明天周日,后面人也不少,你跟着我,不要和人家撞。”
陆任颉就是这样从车厢的另一头走上来,他和林小红在人影晃动的缝隙间就看到了彼此。一个天蓝,一个云白。这颜色在人堆里并不稀奇,偏两人气质都干干净净。
陆任颉拉了一个小型出差用的拉杆箱,用着IPHONE 3手机,正不耐地朝话筒另一端的同事发火。
“一等座,贵了多少?我一箱子资料、零件往哪放?你当我谁,送货的?不是!不是你给我换位。”
林小红前面擦过去,方媛媛端着纸杯,另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撩了下头发。一小滩咖啡,墨印似的就晕到了陆任颉的衬衫上。
“唉——你怎么回事!”
别说陆任颉拿着电话,气的眼睛都突出了,林小红也吓得捂住了嘴。心想,媛媛真是一个二货,走着路还把人家衣服给弄脏了,这人挤人的,吵起来多难看。
“对不起,对不起。”
林小红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心里到盼望陆任颉说算了算了。不过光看看这么新的衬衫,这么醒目的一滩印渍,坐到站还要去大马路上晃。一般人都不会算了吧。
“唉,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偏方媛媛还不赶紧道歉,睁着一双大眼也挺委屈的样子。陆任颉已经不讲电话了,指着印渍,咬着后牙槽问她。
“那我是故意的?人那么多,你端着个杯子怎么不握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