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乃言一直盯着那颗闪耀的钻石,等她合上药箱,才终于开口:“说吧,为什么想离婚。”
人的对话欲望有起有落,温清粤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但既然他问了,又总要说些什么。幸好她有底稿,不至于太脱纲。
“还记得婚前问你的问题吗?”
他摇头。温清粤的问题太多了。婚前?周乃言不敢说绝对不记得,但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容一时间是记不起来的。
温清粤深吸一口,“当时我问你,结婚你是认真的还是玩玩的,还记得吗?”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平静地摇头,不记得了。
一盆冷水泼下,不过也不意外。
温清粤问,“那你现在的答案是什么?”
话音一落,她就像下锚的船长,用力在他这片深海里找自己的落点。她一直很害怕看周乃言的眼睛,超过十秒,她就像看到汤姆猫的老鼠杰瑞,只想鼠窜。好在她一向很聪明,逃跑也能从容大方。
比如此刻,她内心早已失控决堤,仍笑得像一只漂亮的狐狸。
周乃言的目光开始游移,沉默地一路蜿蜒向下,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从松松挽起的发丝,到唇角勾起的合适的弧度,再到挺直的背脊,内收并拢的小腿,一切都是最漂亮最合理的等式。
粗估过了一个世纪,这厮终于说话了:“我记得你好像二十八了吧。”
没想到他突然提年纪,温清粤挑眉:“嗯,怎么了?”
周乃言笑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幼稚的问题。”
温清粤被挑衅了:“我只是想问你,你是玩玩,还是认真的。”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温清粤这个最擅长打太极的人也打不过周乃言的太极,她胸口燃起一团火。她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那行。“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在婚姻里停泊。”
你不做选择,那我来替你做设问。
哦?
周乃言眯起眼睛,表情像一只慵懒的狮子:“所以呢?”
说话时是试探,但他平静的目光叫温清粤如置深海。至少要惊慌吧,怎么也要否认吧,为什么依然可以用这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真是自己抡起大锤朝自己胸口砸大石。
原来真的只是她笨。
他怎么可以这么坦然!
温清粤崩溃地扯出苦笑,在唇上咬下一个个陷落:“所以......我也是啊......现在我找到了......”
周乃言眼里盛的那对沉静鱼儿终于有了游动的趋势,眉间的平川也隆起难得的陡峭:“什么?”
“我-找-到-喜-欢-的-人-了。”她一字一顿,重重地把话砸给他。
周乃言盯了她许久,眼神复杂到难以读解。在他开口前,温清粤一度以为自己的幼稚再度被他看穿。
直到他露出笑意,颇有风度地拍拍她的肩:“那恭喜你。”
四目对视,温清粤忘了做猫鼠游戏的逃兵,也没有在眼神里落败。
在这无边之夜,在这巨鲸之口,温清粤的爱意鸣金息兵。
她只生出一股妄想:要是杀人不犯法,那就好了。
第4章
温清粤操起锋利,对准血肉,把“周乃言”捅成筛子。
夜晚二十三点,将半成肉送进空气炸锅,她捧起脸,陷入不胖的祈祷。
纵yu有很多种,对十八岁之前的温清粤来说,吃就是纵yu,玩就是纵yu。她有过漫长的肥胖青春,现在回想起来,还停留在琴房里的一张张琴谱和空地上的一遍遍跳绳。能称之为桃色回忆的,只有一条跑错校区的横幅,以及配合那场错误,徐徐升起的几百个粉色气球。
有钱人的生活并不有趣,这群人更像是住在树上的人。
远离城中央,她可以做的事情很少很少。没有公共交通自由,没有饮食自由,没有玩乐自由,虽有大把的零用钱,但无法投资在美丽事物上。她是个一百八十到一百九十斤波动的胖子,好看的东西离她很远,她只能选合适的。
深夜干掉一碗小酥肉,这类纵yu事件上一次发生还是高考。十年了。这十年里她连喝酒都不敢配下酒菜。
温清粤十一岁因病大量应用激素,身体球般膨胀,生长纹如丝线虫,密密疏疏抻开她养尊处优的细嫩。减量到停用持续三年,所有人都告诉她,激素停用就瘦了,你先补身体,温清粤乖乖照做,给啥吃啥,无缝吃成了一个健康的胖子。
漫长肥妹生涯,她听到过很多壁角话——“温家后来生出的女儿居然是个墩子,还不如领养的那个好看”;新同学手捧名册对上体型,遗憾“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是个胖子”;父亲带她出去见人,同龄男性避她不及,问长辈“啊?我要跟她说什么?”转头又努力迎合地找话题,“听说你会弹琴?”
是啊,她那双胡萝卜手,似乎看起来只会拔大白菜。
温清粤很长时间都不喜欢镜子。猛然伸出手,第一反应是脱水,猛然撞见镜子,第一反应是进了聊斋的画皮故事。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肥胖后遗症——肥胖纹。温清粤很少穿露骨的衣服,即便她现在凹凸有致。
和周乃言签署婚前协议就在那面落地窗前。她坐在冰凉的硬质沙发,没了露营的挑衅勇气,认真读完条款,确认章印后乖乖签了字。
落笔后的细节不便详尽回忆,概括来说是他勾引了她。
周乃言问,温小姐为什么想跟他结婚,不怕死吗?温清粤目光凛然地说不怕。
他倾身,呼吸挨近,那一刻她几乎能感受到阴影在脸上轻微的重量:“不怕死那你抓着衣服干吗?”
温清粤一想,是啊,都要结婚了,抓着衣服干吗,太忸怩了。她得是落落大方的姑娘。
未及讲明不要掀衣服或者找处避光的地儿,此人早已攻城略地。她死捂腰际,周乃言便使用亲吻攻陷。
终于,大片肌肤敞露在冷空气里。温清粤在静默中问他,是不是很丑。
周乃言拨开她欲盖弥彰的手,欣赏名画一样,说出温清粤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很像美人鱼身上的鳞片。”
那是个阴天,没有阳光没有雨滴,她和周乃言是咬死不喊疼的同类人,所以她不承认后面的眼泪是因为疼,她反复地问他漂亮吗?好看吗?真的吗?他一遍遍地说,漂亮啊,当然啊,谁会说美人鱼丑。
她不顾一切与之共赴,却没有完全交付信任。温清粤听得最多的便是别人虚伪的夸奖,何况是云雨之时。没见过猪跑,也知道吃猪肉的时候要把它骗熟。
次年温清粤买了支人鱼姬口红,爱不释嘴,迷恋其泛出的潋滟偏光,周乃言拇指揩过口红,在她脸颊划下一道印第安纹。他疑惑道,为什么你能接受人工的人鱼色,却不能接受自己天然的鳞片?
温清粤反复咀嚼,确认美人鱼之说出自他真心。
这样值得推倒的细节还有很多,等她意识到陷进去的时候,早已......早已......早已......干完了一整碗酥肉。
温清粤大灌一口水,往次卧一倒,关闭了意识。
这场婚姻里,生气事小,迷恋事大。谢谢他今晚赐她透心凉。
昨晚吃多了,迷迷糊糊睡着。昏沉的天光抚上眼皮,透出暗红暗红的血管。鼻尖冰凉的墙壁告诉她,她在家,正躺在次卧的单人床上。
清缈问她,结婚这么痛苦?那......你和周乃言之间有过爱情吗?
温清粤说有的,有啊,哈哈,只是她和他的爱情是用后即弃的一次性快餐。
清缈不解,“什么叫快餐?”
快餐?心理学家说爱情发生的时候会心动过速。婚内快餐就是借用彼此的身体,体验短暂的没有营养的心动过速。比如现在——
温清粤感受到撞击。鼻尖被动变成啄木鸟的喙,高频往墙上凿。
她试图假寐,但失败了,床单位空间不足导致局部炮弹火势过猛。她听到身后一丝轻笑,明白我军暴露,反身主动加入战局。
中途她问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昨晚的话没听到吗?”太离谱了。
周乃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欲色未减,“你认真的?”
什么认真?什么意思?算了,情势紧张,这四个字的阅读理解后面再做,先回答他:“是!”
周乃言耷着惺忪的眼皮顿了顿,下一秒把她按进胸膛,动势稍作修整,“那行......做完说......”
夫妻生活方面,温清粤与周乃言是极好的拍档。这是她单方面认为的。
她自恋的把他旺盛的持续的欲望解读为对她个人身体的迷恋。
一场短暂的爱情结束,他们双目空洞、汗湿淋漓地挤在单人床上仰躺喘气,像两只换气失败的将死之鱼。
他又问了一遍:“你认真的?”
温清粤胳膊挤得慌,趴到他身上,“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的眼睛:“确认要离婚?”
哼哼,温清粤笑得高深莫测:“当然。”
“为一个男人,至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
极少看到他流露情绪,温清粤得意坏了,眼神掐出遥远的迷恋,朝他眨眨:“至于。为了爱。”
温清粤无法对周乃言表达浓郁的感情,却自若地对一个虚拟的背锅侠提到了“爱”。
当然了,成年人的爱都是有价码的。很快,她知晓了“爱的代价”。
到底是学法律出身,周乃言这方面意识很好,当日下午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文件上“无过错方主张离婚协议赔偿”被温清粤的意识标记加粗。
无过错方?那她是......过错方?
她差点气昏。
第5章
一年一度的新职工野外拓展回来,周乃言黑了一圈。这可能与失智出门,忘了在他太太的瓶瓶罐罐里拿一瓶防晒有关。
他享受和新职工一起做拓展,在硬性规则里交付信任、开拓创造,同时,也远离都市。
筹备婚礼正值新人入职的七月,他直接把野外拓展相关组织文件发给温清粤,邀请她一道。大概是邀请方式出了问题,拓展第一日,她一身收腰洋装,脚蹬四厘米矮跟红舞鞋得体出席。
一望无际的原始土地土坡,毕业生和教官一脸质朴,齐刷刷看向这位格格不入的“剪彩嘉宾”。
前一日下了场雷雨,土地泥泞,红舞鞋一脚一个泥坑,很快变成迷彩鞋。周乃言在她恨不能打地洞离开的局促下把她拉走了。
当然,温二小姐比他想的要顽强,回程一路坚持赞颂中国好风光、男儿好体魄、企业好榜样,笑得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