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乃言见她如此得体,忍不住想闹她:“温小姐,这鞋怕是穿不了了吧,明天您还去吗?”
阔沿帽子在她脸上投下半明半寐的阴影。欲哭无泪的眼神是遮住了,但绷不住咬唇的小动作仍是暴露了为难。
周乃言若无其事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一周后买了双类似款的舞鞋给她,作为赔礼。温清粤强扯微笑,胸廓气得一起一伏,认定此举为嘲讽。此后每年拓展,她绝口不问。
离婚协议书发送之后,是为期五天的拓展,这五天,温清粤延续习惯消失。但她一点都没太平,周乃言接到无数第三方电话,不堪其扰。终于结束野外拓展,从基地一路驶至清乐琴行。
协议书他只用了五分钟起草,温清粤居然当了真。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小姐。
离婚哪有这么简单,前年周石檐再婚,股权变动,周乃言控股增加,新拟的股东协议里新添条款,离婚需经董事会优先股股东同意。温清粤提出离婚的前一天,负责PE还同周乃言玩笑,最近正值子公司上市,越是上市前夕,越要稳住婚姻,别蹈他司覆辙。也是巧,次日早午餐时分,温清粤没头没脑地提出了离婚。而她提离婚的时间点,他们刚做完夫妻日常任务。多荒唐啊。
那场运动的时间超过了预先计划,周乃言赶着开会,没理她。晚上在清缈家接到温清粤,她抱着他哭哭啼啼,说自己好饿。
拿面包,她不肯吃,拿饮用水,她不肯喝,人死死挂在他身上,拼命啄吻,一边咬一边喊饿,似乎把他当成了吃食。
周乃言扒开身上的八爪鱼,刚一抬脚准备去洗澡,温清粤迅速抱住他的脚踝,转移阵地开始啃脚。
酥麻的痒感搔得他想做些超过温清粤清醒尺度的事。
周乃言眯起眼:“温清粤,你有这个嗜好?”
温清粤向来坚称自己酒品良好,微醺后挨床就睡。要是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率会当场崩溃。
一个夫妻生活时也要控制气息伏动,收敛鼻孔张力,保持发丝弧度的规驯之人,私癖倒是挺野。
“我好饿好饿......饿死你了......”她毫无形象,撒泼打滚。眼睛亮得像玻璃球一样,剔透漂亮,但神志显然是不清醒的。她不停大着舌头重复“饿”。
周乃言怀疑她喝伤了,按按她的胃部,查看有没有板腹症状,“要去医院吗?你们喝了多少?肚子痛吗?”
她拼命摇头,只是抱着他呜咽重复,“好饿,好饿,好饿你,好饿你......怎么办,好饿你......啊......我快累死了......饿得我好累......”
她哭得像一个吃不到糖的小孩。
周乃言慢慢蹲下身,盯她良久,沉默地为她拭去口水和眼泪。
温清粤很少哭,就连婚礼当日,她都为保持典雅妆容一滴眼泪没掉。
她每次哭,都是撒酒疯。
是以,抵达琴行,看到她那副红眼圈,周乃言下意识皱鼻子嗅了嗅。果然一股浓郁的酒气。
温清粤气不过去,躲在办公室偷偷饮酒,面前正摊着周乃言近半年的通讯记录、行程轨迹、个人资金流水,还有几个银行优盾。
那沓纸上圈下好多处红,手边还摆着几份报告。
温清粤见他进来也不意外,破罐破摔往嘴里灌了口酒,拿笔点点其中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你连续三个月每天都打,还不止打一次......”
周乃言拿起她面前的酒杯晃晃,纯伏特加,没兑过。他心算她的酒量,估计现在喝到五六分程度。
温清粤见他不答,生气地敲桌子:“周乃言,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有人知道。”
“我做什么了?”周乃言好笑。
“你出轨了!”嫌话不够接地气,温清粤补上一句,“你在外面养女人了!”
周乃言收走她的酒杯。低估了,应该喝到七分了。
“你不承认?”她无比苦恼地抓头发,咬指关节撒气,“没事,我会找到证据的。”
“好,你找。我顺便帮你一起找找。”拿起通讯记录,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周乃言蹙起眉宇,“......来看看怎么抹掉记录。”
温清粤咬牙切齿,东一榔头西一拐棍开始胡抡。最后周乃言先没了耐心,指着那个电话号码告诉抱着酒瓶子的酒鬼:“有没有可能,这是我新助理,所以我两个电话都要和她保持联系。”
她愣住:“是吗?”
周乃言抽了张纸巾,替她擦去下巴颌的眼泪,“你可以考虑下这份证词。”
啊,这是她找到的唯一可疑的通讯记录了。
“提供你一个思路,你还可以查查我秘书有几个电话,就你这些材料,覆盖面明显不够。”周乃言说。
温清粤拨弄散乱无章的碎发,陷入酒痴,好久没回过神来。
在她酒醒到六成时,温泽来了电话,问她和周乃言怎么还没到。理智这才慢慢回升,她噌地直起身:“怎么办,今天要回去吃饭。”
温家不似周家那么随意,老中青三代周周齐聚,心不和也要面和,就算在饭桌上做笑面虎当阴阳人,也坚持维持体面的和谐。
每周五晚没有别的安排,夫妻两必须到温家晚餐。若因故不能出席,也要打声招呼,不然大家会等。
周乃言正在电脑上看琴行的账,闻言知道她状态比刚才好,眼皮都没抬:“哦?我以为我们要离婚了,可以不用去了。”
离婚......温清粤搅翻苦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他这个“无过错方”没有什么要问“过错方”的吗?
话传到周乃言耳边,被不悦的情绪临时隔档。他停下滑动的鼠标,眉宇紧蹙,这个账也敢做出来,员工提成系数去年就填错,竟然没有人发现,现在的会计外包越来越差了。
他迟半拍才回复她:“比如说?”
她失落地垂下眼,不再说话。
看样子,酒醒到五成了。周乃言关了电脑,捞起钥匙,替她拎起包,径直往后门走。这扇门离他今天停的地面停车位比较近。
她问,去哪里,为什么走这扇门。
周乃言在想事儿,没回答。
五六步路程,行到车前,她已经知道了答案,自问自答似的又“哦”了一声。
周乃言看了眼表:“已经很迟了。”
她问:“去我家吗?”
“不然呢?”他跟周石檐一年也就吃两三次饭,倒是周周到她家“上老虎凳灌辣椒水”。
温泽说,你适应不了温家环境的。
周乃言什么没适应过?不到十岁就在空房子里独自生活过一年半,饶是如此自信,仍是在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传道授业解惑”里,深刻悟到温泽当时的善意。
“温小姐,我很想不去的,但你家教森严。”有什么办法呢?
语气这么不耐烦?“不想去就别去了!”温清粤立在夕阳里头,还在为离婚的事生气。
周乃言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你确定?”
她鲠着一口气,一动不动,等听到车门关闭、车子发动,后知后觉地着急起来。她喝了酒不能开车......周乃言什么意思?他要走了吗?为什么他总是让她猜不透!
身后车子安静嗡鸣,一直没有离开,又没有其他动静。
温清粤蓄起股无名怒气,越发心酸。
手碰上车门,她想,她要与周乃言大吵一架,质问他为什么可以对离婚一事如此冷静。他对妻子的感情世界一点都不好奇吗?他对一个霸占妻子破坏婚姻的情敌没有醋意吗?
撞入冷空调,一双早就等在那里的手迅速拉她上车,温清粤胸口的怒火被吹凉的安全带冰封。
周乃言抚过她浮肿的眼皮,“快点儿吧,再不出发,你妈等会又要念了。”
温清粤捂住心口。
她恨打个巴掌赏个枣,也不求连吃三颗枣,只求连抽三下巴掌,说不定也就醒了。
她苦着俏脸:“周乃言,你对离婚没有什么问题吗?”
“你希望我有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她生气了!
“好,我问,你现在松开方向盘。”这个酒劲看起来还有四成。
温清粤迅速收回手。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干扰对方开车,喝酒当真误事。
她静静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在渴望一场血雨腥风。
如果要问,周乃言更想问她,你清楚我们之间离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但这肯定不是温清粤想听的,但他能问什么呢。
喉结滚动五次三番后,“......说说你喜欢那个人什么感觉吧。”
噫?
温清粤垂眸思索,找了个形容:“像熬中药熬过了头,灶火旺盛,罐子里的药水烧干了,没关火也没添水,所有的药就这么干烤着。烫得不能碰,碰了滋滋叫。”
周乃言沉吟:“原来是这种感觉。”
“你有过?”
“有过。”他告诉她,“但这不叫喜欢。你说的那种情况,就叫‘煎熬’。”
是啊,煎熬。她好煎熬,她的丈夫永远在零分和一百分之间横跳。
温清粤又等了一会,见他认真开车,失落地靠在车窗,发出委屈的呜呜。她想回蛋壳里去,想在大玻璃窗前,蜷起来,喝老酒,晒月亮。
清缈说,你越来越像周乃言了,婚久相似之说看来非虚。
清粤想说,虚!周乃言一点都不像她。
车窗下降,热风灌入。
温清粤在窗风里回过味来,问他为什么开窗?他说你喝酒了。
“对哦。”温清粤傻乎乎地笑。某次她带酒气回家,被母亲斥责没规矩,周乃言逃宴没到场,饭后去接她,她仍在挨训,据说持续了两小时,就连缺席的周乃言也被叮嘱,不要让她喝酒。
温清粤曾在一次突发的摔烟灰缸事件后,明贬暗褒自己父母从不用粗,周乃言冰敷左肩,挨了痛也不以为然,告诉她,挨枪子的痛难受,蚊子叮的包也同样恼火。
果不其然,武逐月药罐里练出的鼻子在温清粤出现的那一刻,就闻见了酒精味道。她皱了皱眉,问来这么晚,忙吗?天都黑了。
温清粤看见母亲皱眉,酒意降至两成,心跳加速,连一声妈都没敢叫。
周乃言躬身问好:“妈,不忙,只是路上堵。”
大厅热闹如常,温清粤听到熟悉的家常笑声。
而他们居住的冰窟窿里,没有任何声音。
武逐月看了温清粤一眼,“怎么眼睛肿了?”
“啊?”
这次闻清楚了:“你喝酒了?”
“对,妈,”周乃言挡在温清粤之前,“我下午野外拓展结束,跟他们新职工吃串团建,喝了一些......对......实验室招的新人,有几个美国的博士......还行吧,研发能力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