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这样看我。”周皎被他看得心慌,“我真没事,看了医生,也没那么疼了。”
高未然垂下眼帘,微微一笑:“是么,你可真勇敢。”
见他笑了,周皎松了一口气:“那是,我从小打针都不哭的。”
出租车停在东门,二人回到周皎宿舍楼前,还差一刻钟就要熄灯了。
高未然将书包和今天拿的药递到周皎完好的右手里,又重复了一遍护士的话:“不要沾水,明天记得换纱布,你不方便换的话,让室友帮你。”
“幸好是左手,也不碍事。哦,对了,你的围巾。”周皎这才想起来,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了下来,可她摘下来后才发现,围巾的一端,沾上了数点血迹。
“啊,我洗洗再还给你吧。”
“嗯,不用,送给你了。”高未然轻声答道。
周皎觉得他多半是有心理阴影了,便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才说:“快熄灯了,我要走了。”
“周皎。”
周皎刚转身要走,高未然叫住了她。
周皎心头一凛,高未然好久都没有连名带姓地叫她了,她回身细看他。
他们站的位置,是高未然常来等她的位置,冬天里,乔木枯了,大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道旁的一盏路灯足够高,足够亮,光晕透过枝杈洒下,将树下照得亮堂堂一片。
可是,高未然背光而立,大半的面目都隐藏在阴影里。
他的眉骨微立,眉睫漆黑,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其实有些凌厉。
但在周皎的印象中,高未然总是带笑的。
“怎么了?”她问。
高未然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柔和了一点点,可惜,只有一点点。
他的嘴角扬起,仿佛露出一个微笑,可这微笑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啊。”他忽然说。
周皎心头没来由地紧紧一揪,她立刻道:“说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行了,折腾了一晚上了,你也回去早点睡了吧,明天起来,就把这件倒霉的事情忘了吧。”
高未然又笑了笑:“你也是。快熄灯了,回去吧。”
周皎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宿舍楼,掀开门帘的时候,她又回头忘了一眼,高未然还站在光秃秃的槐树下。
她于是又挥了挥手,和他道别。
高未然抬手,也挥了挥,待到周皎的背影再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殆尽。
右腿隐隐作痛,他缓缓地往经贸的方向走去,毫无疑问地,那个左撇子,虎口处有烫伤疤痕的人是魏强。
他从前差点被他掐死的时候,看过他虎口上的疤痕。
然然,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周围人。
他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苏晴之前劝告他的话。
他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是不是错了。
*
周皎遭遇摩托飞贼的故事在寝室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许菲菲:“我的天,太吓人了吧。”
刘青:“就是,我都不敢去吃汤锅了,就是有点舍不得他们家的辣牛肉汤。”
周皎笑了:“白天可以去啊。”
王也:“这两天你要哪里不方便,尽管说,实践课也可以请假啊。”
刘青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得好好养伤,抓紧时间休息,反正你四六级都过了,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压力。”
大三了,班里还没过四六级的人头发都快愁白了。
周皎:“对,正好趁这段时间,我再改改简历,看一看实习吧。”
宿舍四个人,两个考研,两个工作。
王也成绩不错,大三,大四稳住的话,说不定可以保本校的研。
许菲菲想考更好的大学,也开始了备考。
刘青回本地工作,假期里都在当地的建院实习。
周皎的目标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她想进三建,但同时也会投投别的企业试一试。
大一懵懂,大二探索,大四迎面是毕业,而大三的时光无疑是忙碌且珍贵的。
周皎的伤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十二月的第一周一过,矿大的学生便迎来了大大小小的期末考试。
周皎忙于考试,直到跨年夜前,才恍然惊觉,这大半个月以来,她和高未然的联系少得可怜。
除了拆线那天,高未然陪她去了医院,在那之后她还没有见过他。
经贸当然也在考试,但她依旧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这点不寻常,自然也被她朝夕相伴的室友们察觉到了。
许菲菲说:“说不定高未然是在等跨年烟火大会,憋一个大的。”
刘青也说:“你手伤了,又要考试,当然不能来打扰你了。”
王也帮腔道:“跨年那天,皎皎,一定要把握住啊。”
跨年烟火大会的入场券就摆在周皎床头的格子里,周皎又看了一眼,时间是晚上六点,先有餐会,之后便是烟火。
入场券旁边摆着的依旧是那一个木制的圆盒。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那一串项链依旧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上,白月亮闪耀银辉。
她轻轻地将项链置于手心,触手冰凉。
它已经被冷落了许久。
跨年夜当天,周皎第一次戴上了这一条白月亮的项链,原本冰凉的纤细银链,戴了一小会儿后,有了她的体温,密密地紧紧地贴着她的脖颈,给了她一点勇气。
刘青和许菲菲特意帮她化了妆,又悄悄地用卷发棒给她的马尾卷了个小卷儿。
刘青点评道:“好看,就是这样,看似没有特意装扮,但其实又有点小心机的这种。”
许菲菲:“对对,不能太过,太过了,就不是皎皎了。”
作为测绘人,周皎一直是清汤寡水的朴素气质。
出门前,两人心有灵犀地对她说:“加油!”
周皎本来不那么紧张,可被她们这么一鼓捣,便不由地更加忐忑了起来。
六点不到,经贸高耸的灯塔楼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周皎捏着入场券进了场,刚一走进餐会地点,迎面碰到了林卫东。
林卫东笑着和她打招呼:“你也来了,和高未然一起么?”说着他便四处张望。
周皎笑了笑:“没有,我们约的是在这里见,你还没见到他么?”她以为高未然会直接从宿舍过来。
林卫东其实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高未然了,他前两周就没住宿舍了,这一段时间考试,没有课,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更何况,他连最后一门科目都没考。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周皎说,他隐隐感觉到两人之间好像出了问题。
高未然在宿舍住的最后几天,沉默寡言,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心情不好。
在林卫东看来,一个英俊倜傥的公子哥,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不为前程发愁,他觉得高未然肯定是情场受挫。
他于是对周皎道:“还没,现在还早呢,等等吧。”
过了约莫一刻钟,餐厅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周皎翻了翻手机,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她按捺住想要给高未然打电话的冲动,又静静地独自坐了一会儿。
“周皎。”
张蔚然走到了她身边,脸上带着笑,“你也来了啊?听说今晚烟火花了大价钱,会很热闹。”
周皎笑了笑。
“高未然还没来么?”张蔚然问道。
周皎只好说:“快到了。”
话音刚落,高未然便从门口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他对周皎道。
数周不见,周皎觉得他好像瘦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腿,他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并没见有何异常。
周皎只说:“没事,我也刚到。”
高未然又歉意地笑了笑。
两人突兀地沉默了片刻。
张蔚然朝高未然道:“待会儿聊,我先去取餐了。”
高未然见周皎手边空空如也,也道:“看看,想吃什么?”
“嗯。”
餐厅是自助餐,周皎端着盘子走了一圈,选了鱿鱼圈,寿司和沙拉。
她回头想看高未然是不是已经选好餐了,却见他并没拿盘子,只是立在餐盘附近,目光望向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两人视线相碰,周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盘子。
高未然随之一笑,才侧身拿了两个空杯子,倒上橙汁。
坐下吃饭的时候,高未然并未像往常一样起话头聊天,唯有刀叉碰撞白瓷盘的脆响。
周皎忍不住问道:“你这段时间忙么?”
高未然道:“忙啊,考试能不忙么?”他顿了顿,又问,“你呢?一直在学校么?补习没去了吧?”
周皎摇摇头:“期末了,没时间去了。寒假以后吧,我也打算之后就不做了,想做一些正经的实习。”正经的实习是指测绘相关的工作。
高未然点点头:“挺好的。”
“你呢?腿伤好了么?”其实这样的对话,之前周皎也在不那么频繁的短信对话中问过高未然。
“好了,没什么事了。”高未然果然答得一样。
周皎低头吃沙拉,眼光瞄到了自己脖前的白月亮吊坠,然而,高未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她想了想,转而说起了最近学校里的几件趣事和找实习的进展。
高未然安安静静地听着,专注地看着她。
随着她发笑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一顿饭吃罢,周皎感觉先前生疏的气氛仿佛缓解了些。
八点一到,餐厅里得人群开始向露台移动。
灯塔顶端的圆形大露台,八面皆是两人高的落地窗,城市夜景尽收眼底。
冬日天光短暂,太阳沉沉落下后,天空留下的是纯粹的暗,流云随风,夜风惶急,云朵便如浅浅的灰色流动。
黑沉沉的天幕下,是五彩的灯火,勾勒出建筑,街道的大致轮廓。
周皎没想到这里的夜景这么美。
她站在玻璃窗前,细致地看了好一会儿,希望能在夜色中,灯影中,辨认出她熟悉的街道。
“皎皎。”她身侧的高未然忽然出声唤她。
周皎侧头,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了?”
高未然没有笑,眉眼漆黑,他轻轻地舒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说:“我……”
话音未落,下一刻,天空中巨大的金色烟火爆响。
砰砰砰,震耳欲聋,打断了高未然的话语。
金色的烟火,如一簇簇盛放的花朵,在眼前次第绽放,露台上欢呼声此起彼伏。
周皎凑近了些,问高未然:“你刚才说什么?”
高未然端详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倒映着金影,唇角微扬。
这样的时刻,焰火盛大,周皎兴奋而雀跃。
高未然摇摇头,说:“没什么。”
周皎心中微微一落,转眼又看,窗外湛蓝色的光束旋即升空,像是一道又一道反方向的流星划破夜空。
周皎再偷瞄了高未然一眼,见他的目光也望向了天上的焰火。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在心中再次给自己打气加油。
数百烟花依次点亮了夜空,等到最后的烟雾散去,周皎心里忐忑不已。
露台上的人群渐渐往楼下散去,周皎站在原地没有动,而高未然也没有动。
人潮过后,露台恢复了宁静,只有空气中飘散着尚为散尽的焰火气味。
他们刚刚看过一场盛大的烟火,而在此之前,他们也一起经历了一个个春秋冬夏,飞扬的青春,也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
周皎想,如果自己不勇敢一点,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烟火散去。
一想到这里,如同有酸涩的气泡在她胸腔里发酵,甜蜜的,怅然的。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高未然道:“高未然,我有话想问你。”
高未然眉稍微动,双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什么?”
周皎再暗暗深吸一口气,望着高未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在一起,你……”她说着说着,脸颊的热度逐渐上升,背在身后的手也紧张地微微发颤,“你……你喜欢我吗?”
第79章
嘀嘀嘀嘀。
睡袋旁的电子闹钟准时地在早晨六点响了起来。
周皎一觉醒来,脸黑如锅底,一来,她在大行山里,少说也住了快一个月了,睡眠质量一般,二来,她竟然梦到了从前,梦到她截至目前为止,人生中有且仅有一次的告白,以失败告终。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在梦里她竟然都能描绘出那么多细节来。
晦气。
好在,如果工期顺利的话,她今天就可以下山了。
周皎翻身而起,迅速地梳洗完毕,拉开帐篷,走了出去。
山里的早晨,空气清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今天的能见度也不错。
他们驻扎在半山腰,这里搭了一个简易的防潮平台,刚来的时候,人多些,大大小小有五六个帐篷,到了今天帐篷就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她带的实习生的。
这是周皎在三建正式工作的第三年,她现在也是能带实习生的测绘人了,目前职称是助理工程师,外业内业都干,外业居多,薪资水平比内业高一些,但赚得都是辛苦钱。不过,几年下来,周皎的技术打磨得不错。拿李工的话说,要是上个三建的项目申报优秀工程奖成功,作为主要贡献者之一的周皎,很有可能,能够破格申报测绘工程师。
周皎因此任劳任怨地在大行山里蹲了这么久,带着实习生李啸坤,在山里指定的地点,架起了机器。
七点不到,李啸坤收拾停当,也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周皎朝他点了点头,说:“开始干活吧。”
今天测绘进度不错,整个白天,他们跑遍了最后剩余的几个测绘地点。
“周工,出了大行山以后,打算干啥啊?”李啸坤将一面将勘测设备装进行李箱,一面问她,脸上既有工作完成的解脱,更有几分小心翼翼。
周皎仔细检查了一遍设备上的数据和地面标记,才有功夫抬头看他,李啸坤是今年跟着她进山的实习生,测绘工程专业大三,这是他毕业前最后一个暑假,能扛设备能爬山,算是能吃苦的实习生。这里要修隧道,他一直跟着她在山里已经测了个把月了,明天他也要回城里了。
李啸坤的这个实习期明天就结束了。
“下了山先好好吃一顿呗。”周皎笑了笑,“辛苦你了这段时间,下了山,我请你吃饭,看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