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迪双臂张开挡住宋雪妮,朝时栗摆摆手让她过来。
她现在除了时栗,谁也不信。
顾洵眼前一黑,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最不愿意回首的时光。凭借仅剩的视野,他摸索到身边的墙,双手扶住,斗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
-“你养它有什么用呢?你看啊,我揪着它的耳朵,它动都动不了一下!”
-“你看它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你想变成这样吗!说啊!你想吗!”
-“这是壶烧开的水,如果浇在它身上的话,你猜,这只兔子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把眼睛睁开看着!你不是很喜欢它吗,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了?!”
……
顾洵把指甲里抓的都是墙灰,泛着疼,耳边不断涌出顾父曾经的怒吼和顾思迪现在的维护,双腿一软,他终于撑不住,滑在地上。
无数次梦里被惊醒,醒来后近乎于失语的嗓子,过去的十四年,竟没有一丝能让他觉得快乐的时光。
唯一能他坚持下去的,就是时栗。
小栗子重情谊,如果知道他已经离世,一定会很难过。
想要活着再见她一面,希望她能过得好。
不能让她为自己哭,要活下去。
要努力地活下去——!
身边有人扶住他,担心又焦虑地喊他小顾总。
可他根本不姓顾,名字、身份,都是别人的。
顾洵想把一切都说给她听,他攥住她细软的手指,按在心口,痛苦又折磨。
和当年一样,他又一次失语,抬眼看着时栗,依旧什么都说不出。
一时间,眷恋、渴望、懊悔、自责、自卑……无数情绪涌上来。
却都在看到她的刹那,消失地一干二净,顾洵倚着她的肩,慢慢平静下来,拉着时栗的手还在抖,眼神空洞,不似往日精明。
“时栗?”他嗓子嘶哑地喊。
时栗只能半蹲下来,即使顾洵已经贴到她脖子侧边,她还是努力保持着距离:“您还好吗?”
——不好,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在一切铺垫好之前,他什么都不能说。
可还是忍不住的。
顾洵看向她的眼眶慢慢红了,他喃喃道:“栗子……”
“!”
第9章 Chapter 09
时栗愣在那句熟悉又陌生的称呼里。
一只手还被顾洵按在他心口,她只能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肩,几乎是气音地喊他:“十三……?”
顾洵没应答,只是攥着她的力度愈发加大。
像是终于找到什么依靠,他额角抵在时栗下颌,卑微又无力地蹭了蹭。
顾思迪人不大,说话却犀利,她不喜欢宋雪妮就是不喜欢。现在居然还欺负到她哥哥头上,小女孩火气直直冲到头顶。当着宋侯的面把宋雪妮痛骂一顿,奇怪的是,作为堂哥的宋侯并未阻拦,只陪在顾洵身边,帮时栗把人扶起来。
顾思迪恨恨看着宋雪妮:“我们家不会欢迎你这样的坏女人!我回去就会和我爸妈说清楚这件事!但凡你今后还能踏进顾家一步,我顾思迪就跟你姓!”
她走到顾洵身边,心疼地抱住哥哥的腿,熟练地拿出他的手机,给付秘书发消息,让他过来接。
顾洵人高马大,靠在时栗怀里显得无比虚弱,他缓了一会儿,终于恢复点血色。
“哥哥没事,”顾洵费力地摸摸顾思迪的脑袋,声音很低道,“继续逛吧。”
顾思迪笑不出来,她瘪瘪嘴,抱住顾洵哭起来,内疚又自责。
时栗想去抱她,手却被顾洵攥着,动不了。
顾思迪情绪调节能力堪称一流,这边哭完,那边立刻抹了脸颊的泪水,拉着顾洵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我早说了,宋雪妮就是有病!”顾思迪皱着眉,“她跟我认识的所有姐姐们都不一样,她脑子有问题!”
小孩子骂人的词汇有限,这几句话来来回回重复数次。
时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静静陪在顾洵身边走。
从她第一次见到顾洵,就和传言中的一样。待人有距离感,是行业内称赞却惧怕的人物,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只有在见到顾思迪时,会笑一笑。
这次顾洵突如其来的不适,时栗觉得奇怪,碍于顾洵本人在,也不好直接问顾思迪。
顾思迪失去度海洋馆的兴致,行程被迫结束,三个人上了车。付秘书在驾驶位,看了眼后座中间坐着的小顾总,多年的陪伴和默契,他立刻重新规划目的地,前往顾洵的个人公寓。
此刻,最应该远离顾家老宅。
车子飞速向前行驶,顾思迪知道,哥哥又是见到兔子才导致的不适,拍着顾洵的手臂,哄他慢慢入睡。
时栗的左手,依旧被他紧紧攥着。
确认哥哥睡着,顾思迪小心地溜过来,坐在时栗腿上,低声告诉她原因。
“栗子老师,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听说一句话,叫做 ‘人不能有软肋’。我和哥哥长大,所有的事情都是爸妈做主,但凡我们喜欢的、想要的,都不能直接拥有。”
“因为他们永远会给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我最开始,不喜欢钢琴,都是他们逼我。”
时栗这才明白,为什么教顾思迪的第一天,明明在琴房说很想留下她,出去之后却说想换了她。
这种家庭教育方式,时栗无法理解。
顾思迪看着时栗,认真地说:“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跟之前给我代课的老师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告诉教我流行乐曲,也不会对我这么正常。”
“他们会叫我思迪小姐,会恭恭敬敬,我声音稍微大点,他们会立刻道歉。”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
她莫名地,想和时栗多说点什么:“我从小就知道,顾家是个很特殊的存在,爸妈对我和哥哥教育方式,和其他家里不同。”
富有家庭会给予一切能够给孩子的资源,希望他们可以更好,掌握更多的技能,让他们变得更加优秀。
顾家却不是。
时栗听出顾思迪对其他孩子的羡慕,只能摸摸她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还好一些,哥哥比我大十四岁,我要是做错什么事情,哥哥会帮我说话。但他小时候,只有他自己。”
顾思迪往时栗边上靠了靠,闭上眼睛:“哥哥……他不能看见兔子。”
时栗静静听她叙述。
顾洵九岁的时候,养过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
喜欢到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蹲在笼子旁边,看兔子吃菜叶。
孩子这样特殊的举动,必然会惊动家长。顾父得知后,将他叫到院子里,当着他的面,揪着兔子耳朵,把活物拎到空中。
兔子的四条腿无力地在空中蹬,眼睛被迫对着自己的主人。
小顾洵眼里都是泪,哀求顾父放过它。
顾父却越来越兴奋,他扣住小顾洵的下巴,癫狂地说:“你养它有什么用呢?你看啊,我揪着它的耳朵,它动都动不了一下!”
小顾洵跪在他面前,拽着顾父的裤脚无声地哭:“求你……放过它。”
他一下一下,重重把头磕在地上,脸上额头都是灰尘,“我会努力学习的,你说什么我去做,你别伤害它……!”
“顾洵,抬头。”
小顾洵还在拼命给他磕头。
顾父一脚踢开他,正中他胸口:“我让你抬头,听不到吗?!”
小顾洵被踹得打了个滚,手背重重嗑在院子台阶中,他捂着疼痛的胸口,咳嗽着爬起来,按照顾父说的,抬起头。
“你看它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你想变成这样吗!说啊!你想变成这样吗!”
小顾洵一个劲儿摇头。
他想救下它,除了这只兔子,再也没有人可以陪着他了。
看出孩子眼里的渴望,顾父很满意,他招招手,喊来管家,让他去厨房烧水。
小顾洵呆呆地看着管家离开的方向,胸口还在闷闷地疼,低声问顾父:“爸、爸……你能放了它吗?”
不等顾父说话,小顾洵急忙补充,“放生,送人都可以!我都答应您。”
顾父没说话,拎着这只兔子在小顾洵面前晃了晃,随后笑了:“放了我可舍不得,这是我顾家的东西,死也得死在顾家。”
管家很快回来,将开水壶递给顾父。
身后的两个保镖收到指示,上前一步按住顾洵。
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顾父说:“这是壶烧开的水,如果浇在它身上的话,你猜,这只兔子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意识到顾父要做什么,小顾洵努力挣扎:“不要!求你!你放了它!!”
顾父笑笑,一手拎着兔子,一手是滚烫的开水,将冒着白烟的开水,浇在活物身上。
劲过于大的小顾洵被两个保镖按在地上,侧脸贴着地面。水顺着兔子身上滴滴答答流在地上,顾洵半张脸都沾着水,还能感受到水致命的高温。
“把眼睛睁开看着!你不是很喜欢它吗,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了?!”
“不、不……”
那只兔子在空中扑腾几下,一壶开水浇完后,被随意丢到一边。同时,小顾洵被松开。
他跌跌撞撞爬到兔子边上,嚎啕大哭。
兔子还没断气,四肢抽搐。纯白的毛发都贴在一起,眼睛变得血红。
“对不起……对不起……”小顾洵跪在它身边,不停道歉,想伸手触碰,又怕它疼,只撑在它旁边的地面,默默地哭。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孤儿院……”小顾洵捂住脸,哭着说,“那里有我的……”
“有你的什么!”
“——”
小顾洵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头发被揪住,被迫仰头和顾父直视,他又问一遍:“说啊,有你的什么?”
小顾洵艰难开口:“兔子……兔子糖画。”
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都很奇怪。顾父信了,松开手,让管家带走那只兔子。
小顾洵打开管家的手:“你别碰它!”
“十三,”管家蹲下来,说道,“它现在半死不活,更难受。”
小顾洵愣住,支撑的双腿失去力量,重重跌坐在地。
管家拎走那只兔子,去了厨房。
晚饭时分,桌上的荤菜第一次摆得离小顾洵这么近,顾父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肉:“快吃,补补身体。”
小顾洵盯着碗里那块肉,木讷地问:“这是什么。”
“就是那只兔子啊顾洵,你忘记了吗?”顾父往嘴里塞了块肉,点点头,“厨子手艺越来越好了。”
闻着这味道,小顾洵觉得反胃,推开碗冲到厕所,止不住开始干呕。
顾父冷哼一声:“不吃是吧?那这辈子就都别吃了。”
小顾洵又被关进禁闭室。
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朝南。
没有灯,没有暖气,没有床……只是孤零零一个房间,到晚上更冷,小顾洵只能缩在角落,把自己抱紧,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卡子,他哭不出来。
眼泪已经流干了。
以顾父的性格,他不把那盘兔肉吃下去,绝不会罢休。
他不会吃,谁会吃自己的朋友。
小顾洵绝食了三天。第四天,被管家送到医院,打着葡萄糖续命。
病房里只有两个人,看到小顾洵睁开眼,管家从不多话,沉默半晌,说道:“好歹要活下去。”
是啊,好歹要活下去。
他还有兔子糖画。
他盯着天花板,嘴唇干到出现裂纹:“吃。”
他没什么表情,转头对管家说:“拿来,我现在就吃。”
那盘兔肉随着顾洵住院,也被带来医院。加热后,放在小顾洵面前。
顾洵拿起筷子,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吃噎了就喝口水。有的甚至没嚼,直接被水带了下去。
他没掉一滴泪。
小顾洵得到了顾父的夸奖,也解除了禁闭。
之后,就是莫名的、半个月的失声。
庆幸的是,他保住了自己的兔子糖画。
第10章 Chapter 10
那时顾洵不过九岁。
时栗无法想象,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宠物被宰杀,还要把它吃下去的心情。
顾思迪说困了,伏在时栗怀里,恹恹地睁着眼:“栗子老师,你不要告诉哥哥噢,他不喜欢自己的事情被别人知道。”
小姑娘捂着嘴打哈欠,意识混沌,说的话上句不接下句:“我在家,从来没人愿意这么听我说话……”
车子颠簸,顾思迪在时栗怀中睡去。
时栗转头去看顾洵。
他应该也已入睡,头朝向左边,十分安静。
时栗的左手依旧被他握在手心,车里暖气够足,时栗手心出了些汗,黏腻腻地不舒服,想把手悄悄拿出来。
她只动了一下,立刻又被拉紧。
时栗微怔,意识到顾洵并未睡着。她看看怀里的顾思迪,想起刚才她说的有关于顾洵的一切。
他原来……一直在听吗。
车子飞速向前行驶,付秘书开车又稳又快,到达顾洵的私人住宅,不过半个小时。
怀里这个小朋友睡得十分安稳,顾洵先醒来,看了眼被自己攥红的手,没有丝毫愧疚,慢慢松开。
随后抬眼看时栗。
都是成年人,有些话不必说开。时栗了解,不会直接询问他刚才是醒是睡。
手上失去热度,车门打开。冷风一吹,手心的湿润渐渐消失。
时栗攥了攥空着的手,脑子里还是顾洵那句“栗子”。
顾洵弯腰,把顾思迪抱起来,对时栗说道:“走吧。”
时栗的手扶住门把,迟迟没下去。
“时小姐,”付秘书看她实在纠结,推了推眼镜,“顾总有话和您说。”
时栗这才慢吞吞扶着门下车。
这是套高级公寓住宅区,顾洵抱着顾思迪走在前面,时栗留了段距离,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
进了房间,顾洵先给时栗拿好拖鞋,才顾思迪抱进卧室。
时栗忍不住打量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