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栗抚上心口,心跳频率稳定,没因为走进顾氏大楼有丝毫异常波动。
这跟时栗想的不一样。
没有心跳加速,也没有想象中的期待。
倒更像是审判。
每个人行色匆匆走过,鲜少有人会在原地等候,周遭安静如审判场,所有人都是无声的观众。
而顾洵,就是高高在上的审判长。时栗才像是那个,任由人摆布的被审判者。
终于,到了办公室门口。工作人员帮她敲门,示意她进去。
时栗深呼吸一口气,笑着道谢。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桌前有个人。时栗站在原地,看着顾洵认真办公。
他长开了,比小时候更好看,但冷着脸,显得有点凶。
他是凤眼,眼尾上挑,眼下一颗小痣,恰到好处。
老人说,泪痣不好。长了泪痣,就是前世在奈河桥头难以忘怀的人,这辈子要花费大量的心血找到她。
顾洵抬眼,眼神冷静凌厉地看过来。
时栗抬手摸摸脸颊,心说这泪痣应该长在她脸上才对。
老人家的话也不能全信。
他合上手中的钢笔:“来了?”
“坐吧。”
时栗放下包,坐在小沙发上。手边是他接的杯温热的白开水,顾洵指了指:“知道你不喜欢喝有味道的饮品,水最合适。”
时栗小时候就跟其他小孩子不一样,别的小孩子嘻嘻哈哈打闹,她不会。
她只会坐在家里的钢琴前,一遍一遍练习曲子。
别的孩子疯狂地乞求父母,想要一瓶碳酸饮料时,时栗家里的饮料已经快被放到过期,然后被时父喝掉。
她从小,就喜欢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包括别人不喜欢的白开水。
细细去品,水是甜的。
时栗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满满都是过滤水的奇怪味道。
借着放杯子的动作,时栗整理好情绪:“难为你,还记得这些。”
顾洵拿出茶叶,卷起袖子,在茶桌上洗洗涮涮,说道:“你是我第一个朋友,记得东西多,也是应该的。”
“十三?”
顾洵没看她,纠正道:“顾洵。”
时栗觉得有些局促,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半晌没说出话。
没有时栗以为的相认后的欣喜,顾洵好像忘了她,却又像是事事记得。
顾洵很快把茶叶冲泡好,放在时栗面前:“尝尝,今年的猴魁。”
时栗喝了一口,最先入口的,还是茶叶的苦涩,而后才是香气。
可惜她不会品茶,在时栗眼中,还是白开水要更好喝一些。
时栗放下杯子,艰难地笑了笑:“这么好的茶,给我喝真是可惜了。”
顾洵微微一笑:“不可惜,就当是喝着玩吧。”
猴魁这茶,时栗听闻雯和家人打电话说起过。闻雯吐槽妈妈居然买这么贵的茶叶去送那个“恶毒婆婆”,反过来被闻妈妈教训一顿,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怎样她还是你亲奶奶……诸如此类的话。
能让闻雯说“贵”字的东西,时栗还真没听过多少,除了二环内的房子,就是猴魁。
时栗不懂茶,倒也知道茶叶分级,好的次的,价格差距很大。
如此名贵的东西,给她一个完全不懂的人,真是暴殄天物。
时栗看着那杯茶,想着自己已经喝了一口,就算自己不喝,也是要倒掉的命运。
她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许久之后,她听到顾洵说:“挺好的。”
“这次如果不是你找过来,我可能都要忘了你了。”
什么叫,忘了你了……?
时栗愣愣地看着他,脑子突然清醒。
是的,她找了这么多年的人,这个人未必想找到她,也有极大可能,已经把她忘了。
更何况,她和十三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约定。
两个小孩子,只是恰好相遇,又恰好投缘,仅是如此而已。
难怪顾洵第一眼见她时,会震惊,随后就是冷淡。
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是单方面的。
顾洵根本不在意之前的事情。如他所说,他拥有了一切,又怎么会记得十四年前一个小小的过路人。
时栗的手紧紧捏住茶杯,一个不留意,茶水洒了一身,她慌忙低头去擦。
“感谢你那时候对我的帮助,你也知道,我是父母双亡才被送进孤儿院的,小时候脾气不好,喜欢打架,大家看见我就躲,只有你一个人愿意跟我交朋友。”
时栗终于把衣服表面的水渍擦干,轻声说:“是他们不了解你。”
“嗯,谢谢你这样的评价。”顾洵重新给时栗续上一杯茶水,“但好在,我已经变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会了。”
时栗盯着他手腕内侧,上面的印记,不像是多年前留下的,更像是一道叠着一道割完又痊愈的伤疤。
-“你的手……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时栗现在都忘不了当年十三说这话时的表情,眼神带着凶狠,她仿佛得以窥见,小小少年在拿刀子割向自己手腕时的狠劲。
时栗想起顾思迪说的有关于兔子的事情,她又问:“你这些年,过的好吗?”
“很好,名利双收。”顾洵笑,抬手时手腕多了块腕表,领带中部夹着个小小的树叶领带夹,做工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第一次见面时,顾洵身上并未出现这些东西。
他喊:“时栗。”
时栗没什么精神地抬眼看他。
被这略略失望的眼神注视,顾洵后脊一凉,艰难却故作轻松地问:“你想得到点什么吗?”
时栗有些惊诧:“什、什么?”
顾洵再没有跟她对视的勇气,他垂下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鉴于我们在很多年前是朋友,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只要你开口。”
第12章 Chapter 12
办公室里只有她和顾洵两个人,顾洵说的每个字,时栗都听的清清楚楚。
就算再觉得匪夷所思,也的确是从面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多年没联系的好友找上门,何况被找的这个还是拥有一切的上位者,怎么想,都是顾洵说的话最在理。
想来,顾洵还是给她留了点颜面的,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又是感谢又是询问,其实几句话就能概括所有。
——我早都忘了你了,你找我这么多年,图什么?
——知道我现在有名有利,想得到什么你直接说。
——鉴于你之前给我的施舍,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单时栗前面说的那些理由,似乎并不能完全让人信任。
仅仅为了一个儿时短暂交集的“朋友”,跨越几百公里过来上学,把他当做目标,找到他之后又只是问了现状。
一颗心直直凉的彻底,时栗没力气再跟他较真,只点了下头:“嗯,挺好。”
她站起身,衣服上还有未干的茶渍。看着顾洵,笑了笑:“我没什么想要的,谢谢顾总。”
她不再喊十三了。
都是过去式,如俞弯弯所言,人不能一直活在回忆里,要往前看。
时栗拉开门,没再留恋,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门在身后合上。
门外等候的工作人员并未离开,见她出来,也没想到这么快,迎上去道:“您和小顾总聊完了?”
“嗯,聊完了。”时栗跟着她往前下楼,默默把包背上。
两人到了一楼大厅,时栗没让她送到门口,而是自行出门,工作人员回到前台。
时栗听到身后的对话。
-“这次的和那些都不一样。”
-“你看之前来的那些,哪个不是哭着走的?”
……
时栗出门,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有种从未有过的解脱。
时栗多年的目标完成,奇怪的是,她没有一点点的开心,甚至有些隐隐的失落。
在公交车和出租车间,时栗选择了后者,迅速回到学校,睡得天昏地暗。
时栗醒的时候,两位室友正在追一部动漫,刚巧是男女主分手的虐心场面,两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顾及着还在睡觉的时栗,不敢哭出声。
直到时栗醒来,打开手边的灯,两人带着哭肿的眼睛齐齐看向时栗,而后爆哭出声。
时栗:“?”
“妈的太虐了,这人为什么不说啊!感情当然更重要!这女主等了他这么多年,他说的话也太伤人了吧。”
“换我我就不说,我已经知道我喜欢的女孩现在特别好,如果表白肯定会打扰她的生活,我才不说,我打死也不说呜呜呜。”
时栗听得头疼。
她坐起来,靠在墙上,给时母发消息。
面对如此令人欣喜的事情,时母却并未表露太多感情。先是恭喜女儿完成心愿,才犹犹豫豫地问,她今后的打算。
[时栗]:[回家,不想离你们太远。]
[时母]:[嗯,刚巧,你姑姑拿到了开办幼儿园的资格,你回来给她帮忙,也不错。]
[时母]:[特别巧,就在楼下,多方便啊。]
时栗愣了愣,才回道:[好。]
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恍如隔世,时栗脑子混沌,但知道是饭点,于是下楼吃饭。
临走前,两位正在哭的室友委托时栗带上来两根烤肠,时栗应好,听着两人的讨论声离开宿舍。
没有人规定,多年的等待一定要有个结果。只是从观众的视角来看,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男女主是天大的悲剧。
但那仅仅是影视剧罢了。
现实生活要比艺术呈现的世界残酷得多。
时栗去一食堂点了份拌面,坐在桌前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身边突然坐下个人,抱着她一只胳膊,脑袋也靠上来。
闻雯闭上眼:“我太累了,让我歇会。”
时栗把刚买的热饮递给她。
闻雯不跟她客气,拿起来喝了一口,像是立刻满血复活,拿出手机接着回消息。边打字还在哼哼地冷笑,到最后,脸上的笑都没了,紧紧皱着眉,把手机摔在桌上。
时栗把她手机拿起来,先看背面有没有摔坏,抽出纸巾细细地擦:“怎么了?”
“这简直太离谱了,”闻雯抬手按着太阳穴,“学生会老娘不待了,爱谁待谁待吧!”
时栗满脸问号,让她先消消气。
很快,闻雯在学生会的同学坐在对面,先把闻雯要的面放下,看她表情,叹了口气:“那边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闻雯手指点着桌子,说道,“人大少爷不能见风见太阳,所有的行动都要在室内。因为是冬天,室内的温度不得低于二十八度。大少爷不能见太多人,所以要求这次现场人数不得超过三十个,其余的只能在线上观看。车子要一路从大门开到活动室门口,活动室的空气要新鲜,不然人家会过敏。那个喝的水啊,必须得是进口的,本地的人家不喝。”
闻雯笑起来,“好的呀,不如直接说大少爷脚不能沾地,我找人给背进来得了?哦对了,演讲又费精力又费口水,我是不是得去买个能读取脑电波的仪器,到时候不用他开口,我帮他复述,多爽啊。”
时栗听得一言难尽。
对面的男生也面露难色:“去年不也是顾洵来的吗?我看还挺随和的,挺好说话,什么都不喝只要白开水,吃饭也不挑,我记得他当时还买了碗拌面……对,就是时栗吃的这家。”
时栗手一顿,没说话,接着吃面。
闻雯侧身面对时栗,问道:“现在知道了,顾洵这人,就俩字儿——矫情!”
时栗默默吃着饭,又喝了口豆浆。
“明年一定换个人演讲,少了他难道我们就做不成演讲会了吗?”
手机震动,闻雯又点开消息看了眼,她没回消息,转而点开另一个聊天框,备注写着“会长”。
时栗看见她又快又狠地打下三个字:[不干了。]
商院的演讲会,每年都会请一些知名大佬过来分享经验,去年是顾洵,因为说的实在让学生更容易理解,今年才破天荒又发了邀请函。
而这次应公司要求,上面写的不是“顾洵”,而是“顾家少爷。”
时栗对此不解,作为对接人的闻雯同样想不通,但他们既然提出这个要求,也就顺从去办了。
不过“少爷”这词儿,听起来多少有些喜感。
一梦回百年。
时栗看闻雯气得不轻,小声问道:“你和顾洵直接对接的吗?”
“当然不是,我和他秘书聊的,姓马。”
姓马?
时栗有些纳闷,拿出手机给闻雯看:“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顾洵秘书姓付,我还有他微信呢。”
闻雯也把微信调出来:“怎么可能?我爸找人拿到的,不会假——”
两部手机平行摆放在桌面上,上面的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头像和昵称,微信号也完全不同。
时栗和闻雯对视一眼,后者立刻起身:“我去打个电话。”
不用想,这通电话一定打给她爸爸,询问是否真的要错了电话号码,核对他们请的,是不是真的顾洵。
天已经黑透了,远处图书馆楼的灯亮着,路灯也已经全部打开。闻雯就站在食堂门外,叉着腰给爸爸打电话。
时栗又想起今天见到的顾洵,细细回忆,是和平时有些不同。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每一处都在凸显两人的差距。
实话说,时栗不想承认,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人变成了如此势利的模样,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不错。
至少物质上,顾家没有亏待过他。
时栗把最后一口面吃完,拿起豆浆小口小口喝着,对面闻雯的朋友喊了她一声,问:“你四点钟方向那个男生,认识吗?”
时栗借着回头看闻雯的机会,转头过去,发现是江柏中。
“看样子是认识,”他笑了笑,“我看着像江柏中?”
时栗点头:“是我学长。”
“这眼神可不仅是学长这么简单,”他用筷子戳了戳面,说道,“我听闻雯提过一句你跟他的事,但是 ‘般配’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别人说了算。”
时栗静静听着,又记下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