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可避免地疏远了,上大学期间,我们联系寥寥。
我曾试着谈过一个男朋友,是同校音乐系的,个子很高,身材颀长,从背影看有点像顾烽,五官也长得很帅。
但是,他做人高调浮夸,爱显摆,跟顾烽的沉稳平和完全是南辕北撤,我们勉强谈了半年,就因性格不合分手了。
大四,面临择业。
我妈坚持要我考公,但我根本不想从政,当公务员,我只想跳舞,在舞台上跳跃腾挪,绽放自己的光彩。
我不喜欢做公务员,不喜欢坐办公室,我不想事事顺从母亲的安排。
那年寒假,我跟母亲爆发了22年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母亲接了一个电话,甩手走了。
外面下着大雪,我在屋里哭成泪人。
暖气太热了,我想推开窗户透透气,走到窗边,突然看到楼下,白茫茫的飞雪之中,一身黑色羽绒服的顾烽,正仰头望过来。
我想也没想,换了衣服冲下去。
顾烽解释,他刚巧从我家楼下路过,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哭成花猫的我。
我被母亲逼得快要崩溃了,只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姐姐请你看电影,去吗?”
第 2 章
09
我和顾烽去看了汤唯演的《晚秋》。
雪下得太大了,电影院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我们几乎是包场。
我一边对顾烽倾诉,一边眼泪流成了河。
“我妈说,跳舞就是大学的敲门砖,因为我从小学习不好,她觉得我考不上什么好大学,才允许我走这偏门的。
“她去过我们大学宿舍几次,非常鄙夷地说,我们舞蹈系的没几个是正经女孩子,还一口咬定,说我们宿舍有两个女生是被人包养的。
“她还说,正经女人都会找份正经工作,那些露胳膊露腿在台上跳舞的都是骚浪贱!放古代就叫“伶仃”,叫“戏子”,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
我哭得哽咽起来,接过顾烽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抹着眼泪,很大声地擤鼻涕。
在某个抬头的瞬间,荧幕的微光刚好打在顾烽脸上。
我看到了他看我的眼神,幽深流连,带着鲜有的温柔、隐痛与疼惜。
但是当我定睛去看时,一切都消失了,短得像是我的错觉。
那一定是我的错觉。
因为顾烽咧嘴笑了起来,用轻松调侃的语气道:
“确定你妈不是嫉妒你,我怎么觉得说这话的人有点柠檬酸呢?□□小女儿也是舞蹈家,跳起芭蕾舞来,就像美丽的白天鹅,又尊贵又优雅,人家还是俄罗斯小公主呢,谁敢说她下九流?”
我扭着手,又哽了两声,“可是……”
可是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烽倾过身来,第一次握起我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修长有力。
他说,“林露,听我说,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人的想法和目光都不重要,你成年了,有权按照自己的喜好,去选择自己的职业,安排自己的人生。
“在不违法乱纪、不违反社会公序的前提下,你想怎么过一生都可以,不要被狭隘的人所定义,你的人生,自己开心最重要。
“不想考公,那就不要去考,想跳舞,那就尽情去跳,光芒四射地去跳……我希望,你这一生的向往与追求,内驱都是因为热爱,而不是机关算尽后的妥协和让步。”
像被一支灼热的箭穿透心脏,我愣住了,接着热血沸腾。
从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反复告诉我,人生充满竞争,不努力前进就会被主流社会淘汰,走任何一步都要精确算计,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目的性。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要热爱,要向往,要对生活充满新鲜浓烈的激情。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人是活自己的,要坚持自我,因为那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10
我没有参加母亲给安排好的国家公务员考试。
毕业后,我凭自己的实力,进入省歌舞剧院,成为一名职业舞蹈演员。
我上过春晚,获得过国内和国际多项舞蹈比赛的奖项,在业内算是声名鹊起的舞者新秀。
作为剧院的首席独舞,我的表演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也曾多次跟随剧院出访欧美、东南亚和港澳台。
从22岁到28岁,我活得像一个发光体。
眼睛明亮,皮肤润泽,连我妈也惊讶我状态怎么这么好,好像越活越年轻了!
对了,在我毕业第3年,参加完春晚之后,我妈就彻底跟我和解了。
但她依然焦虑而紧绷,怕我错过黄金择偶期,怕好男人都被其他女人挑走了,不论见面还是电话,日常话题就是催婚再催婚。
顾烽博士毕业后,去了德国某著名医院做访问学者,他学的是眼科,我猜跟他父亲多年未愈的眼疾有关。
我经常去看望顾爸爸和顾妈妈,每去一个地方演出,都会给他们带些土特产和纪念品。
他们待我也是发自内心的疼爱亲昵,顾妈妈还在做幼儿园老师,但顾爸爸已经彻底失明了,办理了病退,赋闲在家。
他在阳台养了很多的花花草草,长得绿意盎然,还养了一只漂亮的大金毛,虽然不是正规导盲犬,但极聪明,也极温顺,能带顾爸爸出门遛弯,据说日常买菜、取快递什么的,都是他们爷俩包圆了。
顾爸爸不怎么显老,还是那么俊朗,风趣又健谈,时不时和顾妈妈亲昵互怼,看得出来,两人对彼此都很依赖,感情很深。
不知怎么,我看着他们,竟是无比的羡慕。
在我自己的家里,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轻松、欢愉和温暖的氛围。
我的父母虽然身体健全,都是单位的小领导,但一回到家就吵得不可开交,隔三差五就会干一仗。
我妈一辈子争强好胜,功利心重,控制欲强,我爸性格冷漠,骨子里重男轻女,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没生出儿子是他终生的痛,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父爱。
我想起顾烽,他成长于这样的家庭,从很小的时候,就内心自洽,宽容平和,长大之后,做人做事都稳妥,有担当,给人很强的安全感。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成为一个父亲的样子。
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
我也几乎可以想象,有他的那个家,一定会是最温暖、最宁静、也最避风的港湾。
我多么盼望着,他的那个港湾,可以接纳我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
11
我决定了,要再试一次。
就算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拒绝,总比人生留下永远的遗憾强。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5月22日,我的27岁生日刚过去不久,次日就是顾烽的生日。
德国某著名眼科医院,旁边的一家西餐厅。
我给顾烽发了一条带定位的微信。
不长时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顾烽从远处匆匆走来,他穿一件象牙白的细纹衬衫,黑色西裤,显得身形高颀,气质卓然。
在他推开玻璃门的瞬间,我从桌边站起身,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绽开笑容。
“这里——”我冲他挥挥手。
顾烽疾步走过来。
“老天爷,”他惊叹着,上上下下打量我,“3个半月没见,你这是被卖到煤窑去了?”
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计算着我们分别的日期,精确到天。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百密中的一疏。
——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春节的除夕夜,2月7日,距离那天刚刚3个月零15天。
我只气得作势去踢他,“去你的!我们去西藏文艺汇演,都是露天舞台,我也没想到拉萨的紫外线会那么厉害,擦了防晒霜都根本没有用!”
顾烽敏捷地躲开,啧啧道,“以后别跳《白天鹅》了,跳《黑老鸦》吧,连妆都不用化了!”
笑闹之后,他终于在我对面坐下来,弯起好看的丹凤眼,“什么时候到德国的?怎么不早打招呼,我好去机场接你。”
我哼一声,“假惺惺。”
他笑,“想吃什么好吃的,尽管点,今天哥哥请客。”
我低头看菜单,只回了两个字,“弟弟!”
顾烽,“说多少次了,你早产,按预产期算,你得叫我哥。”
我抬头,“我要叫你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吗?”
他微愣。
我继续道,“我妈又催婚了,顾烽,你有女朋友了吗,没有的话——”
我哼哼着,“我们俩凑合一对算了。”
顾烽似乎想了一会儿,谨慎地选择措辞,“露露,你知道我爸的眼睛吗,他现在几乎全盲了。”
“知道啊,没关系的!”我急切地开口,生怕顾烽觉得我嫌弃他的家人,“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承诺吗,我要做舞蹈家,赚的钱都给叔叔看病。这些年我偶尔接些商演,也存了一笔钱,有差不多一百多万,我愿意全部拿出来……”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烽轻声打断。
“不是钱的问题,我爸的致盲原因,是视网膜病变,全球还没有任何技术能有效治疗,我现在研究的课题就是这个,我想在我爸有生之年,让他看到光明,所以,我暂时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恋爱、结婚、成家,对我来说,都很远。”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即使说着拒绝的话,也像低音提琴般动听。
“露露,你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孩子。”
啪嗒一声。
那是大颗的眼泪滴在我裙摆上的声响。
我死死地咬住唇,逼退眼里疯狂汹涌的泪水。
不,一定是我不够好,顾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
我已经向着心爱的男孩走了99步,最后1步,是我的尊严。
没有下一次了。
我知道我可以放下了。
有的人,即使你为他倾尽所有也无济于事。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他不爱我……我的单恋,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最后道别的时候,我扑进他怀中。
顾烽瞬间僵住,胳膊伸在半空,似乎不知该拿我怎么办。
我轻轻呢喃,“别动,最后再让我抱一次。”
他不动了。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心口。
他的胸膛那么宽,那么暖,里面的一颗心脏砰砰跳着,全身弥漫着好闻的,淡淡的草木清香般的味道。
据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我是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他啊!
可我知道,他不属于我。
他的这颗心,不在我这里。
两秒之后,我松手,退后,眼前的一切在泪光中扭曲模糊。
我用力对他挤出一个狼狈的笑,哽着嗓子道:
“顾烽,再见。”
第 3 章
12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
顾烽抱我在怀中,他告诉我,在我哭着对他道别、转身跑掉的那个瞬间,他的一颗心像是也被我带走了。
胸腔里空落落、血淋淋的,那是剜心般的痛,他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的剧痛。
痛得他喘不过气来,痛得一股热流从眼角流进嘴里。
自从记事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这是唯一的一次。
他的心碎掉了。
我已经27岁了,之前眼高于顶,身边追求的男人很多,介绍对象的也是络绎不绝,但我哪个也看不上。
渐渐地,那些热心的熟人阿姨们,提到我都是不屑地瘪嘴:不就长得有几分姿色,还真当自己是林妹妹了,非得嫁给贾宝玉不成?
没错,我是跳芭蕾舞剧《林黛玉》成名的,熟识的朋友们都爱唤我林妹妹。
但我不喜欢这个称谓。
林黛玉红颜薄命,多情总被无情伤,至死也没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