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少年的眼角却干涩难忍,“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男人又点了一支烟:“我们去查人,他被盯上了,经不住诱惑下场,结果被做了局,其实已经挪用公款去还了,可是他们想捅人,不用由头就捅了。”
少年手里的国王牌被攥得面目全非,雨水将上面的花字糊开,他嗓音沙哑:“是谁?”
男人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记住,你爸爸是因公殉职的,其他的,交给叔叔们。”
少年想吼出声,可是他的眼睛很干,暴雨倾盆抵不过他心里落下的大雨。
赵静娴处理完谢兆程的后事后,带着谢时蕴回了京市,她瘦了很多,小姨从澳洲来了,陪她一起打扫屋子。
在衣柜里翻出了一个手提包,惊讶道:“这可是限量款,至少配货六十万才能拿到的!”
赵静娴看着那个包包愣神,旋即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说:“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他回来!”
小姨每天都陪着妈妈,有一天半夜,他听到门外有摔倒的声音,吓了一跳,开门听到妈妈在哭:“妹妹,妹妹……”
少年忙给小姨打了电话,没过多久,小姨开了车回来,笑着说:“以前听爸爸妈妈说邻市里有一家好吃的早餐店,不过得六点就排队了,姐姐,你快尝尝。”
少年看着妈妈在小姨面前像个孩子,忽然有些羡慕,他也想被人抱着,说:“看,我给你做的早餐!”
可是,并没有。
他有一天出门去超市买菜的时候,不知道小姨说的酱油是哪一种,在货架前徘徊了好久,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男人,从他面前拿走了一瓶酱油,有个男孩大声喊了句:“爸!这儿!”
他看见这个男人朝那个男孩挥了挥手,说:“买瓶酱油,让你妈等等再结账!”
少年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忽然看不清楚了,这一刻,他猝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了爸爸。
在那个雨夜尚未来得及汹涌的情绪,积压后顷刻爆发出来。
那天,他抱着那瓶酱油走回家,一边走,一边哭。
哭了好久。
谢时蕴,没有了爸爸。
小姨从澳洲过来陪妈妈,有天忽然对他说:“阿蕴,小姨要把妈妈带回家了。你是想跟小姨出国,还是留在这里?”
他看着妈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抉择,他问了声:“妈妈?”
赵静娴朝他道:“这套房子是你爷爷奶奶留下来的,有你姑妈的一份,如果你留在国内,他们答应会照顾好你。”
少年没再说话,因为妈妈已经给他做好了留在国内的计划。
小姨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道:“跟小姨出国吗?”
少年轻轻地吸了口气,“不了。”
小姨:“为什么?到了澳洲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有很多好玩的事儿。”
少年抿了抿唇,看了眼赵静娴,似乎是某种赌气的情绪在:“我会守在这里,我不会忘记这里,我长大了,不贪玩。”
他耿耿于怀那天的飞机上,他以为去澳城是去玩,耿耿于怀那天赵静娴对他的责骂。
他甚至觉得,他错了,他不应该对同学说那种话,他不应该快乐,不应该笑。
因为他爸爸死了。
后来,姑妈一家搬了进来。
赵静娴对他说:“要笑,要有礼貌,不可以喊你哥哥全名,要听话,还有,要会察言观色,对别人温柔一点才会讨人喜欢。”
少年说:“可以不让他们搬进来吗?”
赵静娴深吸了口气:“你爸爸挪用了公款,是你姑妈和姑父填的钱。”
少年愣愣,“可是,他们说我爸爸是因公殉职的。”
赵静娴:“是,我们用钱买回了你爸爸的名誉。”
少年躲在被子里躺了一天,赵静娴临走前,对他说:“不要和别人比,你和他们不一样,从今以后,你只能靠自己。”
赵静娴总是说,因为儿子才回国的,可是谢兆程死后,她没有带上他。
其实回国是因为谢兆程,离开也是因为谢兆程,从此至终,谢时蕴都只是那个被发泄的人。
因为未婚先孕,因为奉子成婚,他来到这个家,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吧。
没有他,赵静娴不会离开自己家人,爸爸也许会和别人生另一个孩子,总之,不会是谢时蕴。
高二那年暑假,小姨打电话跟他说,妈妈要结婚了,让他去澳洲参加婚礼。
谢时蕴犹豫了,只是用积蓄给妈妈买了一条项链寄了过去。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没有跟她出国,没有再去影响她的人生。
因为没有钱,他把以前上惯的课外班都退了,也没什么朋友了,在他们约自己出去的时候,就以学习为由搪塞。
他记得那天去退网球课时,教练只讲了句:“没事,崇明高中有网球课,到时候我一样教你。”
人生灰暗时,能遇到一点星星,他都能将它放大。
因为不想伸手跟姑妈要钱,偶尔的时候,会去赌场给人当荷官。
他的牌玩得很好,都是他爸爸用命学来的,唯一教给他的东西。
他想起爸爸教他玩牌的时候说过,如果哪天遇到喜欢的女孩,就给她表演,比你打网球帅多了。
她会喜欢的。
少年记得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是那天,赌场里来了一个女孩,她站在门口看见了自己在里面玩牌,吓得跑了出去。
他本是要去逗她,想问一句“哥哥玩牌酷吗”,可是话没说出口,就看到她在掉眼泪了。
女孩子掉眼泪就麻烦了。
还是个小孩,都不会欣赏他的帅气,和赌场里那些女人也不一样,每次他来玩牌,那些女人都喜欢得不得了的。
给她剪了头发,很丑,她居然不哭了。
小孩真是奇怪,还好骗,说收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还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那时候他笑了,小丫头还管他。
不过那天不知道怎么的,提前不玩了,钱也没收。
对这个小孩,他还是蛮愿意疼的,好像亲情无处安放,都投到她身上了。
学校里流行认干妹妹,不止是男生,女生也认,林初宴笑她们是芭比娃娃玩腻了,找真人当玩偶,还给她们打扮。
那会他也想有,不过不敢说,是因为妈妈生了个弟弟。
但是他没想到,自行车的棚顶会掉下来一个妹妹。
第一次见面就给他钱,明明那么害怕,还是会说:“如果别人污蔑你,就告诉我噢”。
林初宴能污蔑他什么,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玩牌,还给他介绍生意的人。
林初宴从来不缺任何东西,敢随意谈恋爱,家世是真的家世,不像自己……
谢时蕴很羡慕他,但是这一天,小女孩在他们之间,选择了谢时蕴。
她听话,让她不要给别的男孩子做作业,她就不做。
看到他抽烟,还帮他隐瞒,给他买糖,说“哥哥,吃棒棒糖也一样的”。
自从澳城的那个雨夜之后,她是第一个给他把烟换成糖的人。
第一个说,愿意收留他的人。
第一个说,哥哥,不要去赌场了,行不行啊?
谢时蕴看着她,偷偷穿了高跟鞋还是那么矮。
她不觉得自己玩牌帅气,她只是被那里的鱼龙混杂吓到了,只是在自己伪装的优等生面具和社会流痞的冲撞间吓到了。
她很乖,家教很严,从来不敢一个人的时候让他进自己家里,因为答应陪他等雨停下,她就坐在书店门口,虽然她是在等爸爸妈妈回家,但是那一刻,坐在她旁边的谢时蕴,第一次不难过了。
她喜欢吃草莓,还有樱桃,不能吃苦。
喜欢低着头走路,怕生人,有些孤僻,但是会把心事写在纸条上。
她从来不敢麻烦别人,被网球砸到了还会说没关系,不舒服也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她还,迷信。
会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送护身符,会相信这个世间有神仙,许愿的时候特别虔诚。
“哥哥,你知道吗,这个奶茶叫大红袍,在古代状元会穿大红袍噢!”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希望他过得好的人。
唯一会为他向神仙许愿,给他一个前程的人。
是他灰暗人生中,忽然降临的光。
看到她,他就会很放松,小孩从来没有计较,因为他当过小孩,知道小孩会全心全意对别人。
他们的好,通透又干净。
他人生中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是住到她家对面。
那会姑父和姑妈因为要给哥哥准备结婚的事,避开他讨论过房子的装修,确实是不方便的。
于是借着高三的缘由,他搬去了学校住宿,周末同学都回家了,他也就回姑妈家,可是,似乎没有他,这里会更自在吧。
他也希望有一个地方,愿意他回去的地方。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哥哥,你今天回家吗?”
“哥哥,下雨了,我给你送伞。”
“哥哥,给你的早餐。”
“哥哥,起床啦!”
“哥哥,吃饭啦!”
“……”
遇见你的时候,星星都落在我头上,
可是,也终将落在别人头上。
他看到小孩跟一个男生牵着手回家。
所有人都知道小孩要回南城念书了,只有他不知道。
因为三万块钱,他打电话要还给她,她就干脆断联。
更不敢告诉她父母,生怕因此让她受到家长的责备。
斗转星移,就连星星也不会永远在一个地方闪烁。
直到大学毕业那一天,她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抱来了一束花,把她爸爸妈妈也带来了,给了他一个完整的毕业典礼。
是怎样的好人家,才会养出这么好的女儿呢。
给她最好的教育,送她出国。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时蕴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因为出国得遇爱人。
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出了国,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的距离,从对面的一扇门,变成了就连星星,都无法在同一个时间遇见。
毕业是散筵,是告别,在这场典礼里,小姑娘是来跟他说再见的。
哪怕是太阳,也会从地平线尽头消失。
他只能拼命往上爬,才能够到光。
因为这束曾经出现的光,让他相信,他可以过得很好,没有谁会一辈子都是烂泥。
后来,他够到了。
上帝再一次将收回的光,还给了他。
人生乐事不过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他要照顾好她,让她好好的。
还是像从前那样,听他的话。
可是,有什么东西在变了,视线,心跳,欲望,占有。
当她为他喝下了一整瓶红酒的那一夜,醉的人,是他。
第二天,他去了谢兆程的墓地。
对他说:“爸,你曾经告诉过我,牌玩得好的男孩,能追到自己喜欢的女生,可是你没告诉我,真心对我好的女孩,不会让我去赌牌的。”
原来那么多年都在等,等那个把他拉出深渊的人。
幸好,他等到了。
第70章 许愿树
慕绵是让一道微微窒息的吻, 亲醒的。
她有些脾气地哼唧了声,想偏一下头,却感觉后脑勺让人托着, 齿间被他轻轻顶开,慕绵撩起眼睑,看到一张逆光落来的脸。
精雕细刻如神塑, 就连根根睫毛都长得修长如翼,她的那点起床气,顷刻烟消云散。
慕绵指尖轻轻抓着他的衣襟,“哥哥……”
男人的气息微微悬停, 嗓音沙哑道:“醒了?”
慕绵轻点了下头, “被你亲醒的。”
虽然没脾气,但事实还是要摆正, 是你不对。
谢时蕴:“喜欢吗?”
慕绵:“……”
难道他听不出来自己的批评吗。
“几点了?”
谢时蕴:“还早。”
慕绵:“那你怎么醒了?醒了就算了,还要把我弄醒……”
她拢着被子还想睡, 想象这张床是谢时蕴以前睡过的,她就……嘿嘿,挺舒服的。
然而她刚闭上眼睛, 就听他轻声道:“对不起, 把绵绵弄醒了。”
谢时蕴搂着她, 两人侧身而眠, 慕绵微微抬起眼睑, 见他还看着自己。
“哥哥睡不着吗?”
这个天气最适合睡觉了。
但如果他不睡,慕绵不好意思还赖床。
谢时蕴“嗯”了声, “睡了一会, 睡不着了。”
慕绵心里叹了声, “这可怎么办啊?”
谢时蕴眉眼温柔一笑, 学她叹气:“怎么办啊?”
慕绵:“这个岁数就睡不着了,那等年纪再大一点,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谢时蕴:“……”
慕绵:“那现在,哥哥想再努力一下吗?”
谢时蕴敛着眉眼,将她搂在怀里,气息很轻:“不了。”
慕绵:“……”
谢时蕴:“怕又会做不好的梦。”
慕绵伸出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眼:“难怪一醒来就亲我。”
谢时蕴感觉眉头让她指尖划得有些痒,依恋地抬了抬头,蹭她的温柔触碰。
慕绵又说:“为什么抱着我还会做噩梦,这不科学。”
谢时蕴轻笑了声,“那怎么办啊,小木棉?”
慕绵哄他:“做噩梦又有什么关系,醒来的时候会发现现实是那么的美好,幸好那只是一个噩梦,然后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没有对比,你不会觉得糖那么甜,我那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