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天空的云也能尽收眼底。
云是灰色的,天是蓝色的,人是渺小的。
两人一立一坐,在栏杆面前。
杨平暮让护工先回去,帮杨嘉一。护工点头,替她掖了掖腿上的小毛毯后离开。
“这些年……”胡蝶干涩着喉咙问,“你还好吗?”
杨平暮眼睛含笑,“有嘉一照顾我,过得也不算差。”
她看见胡蝶的病号裤子,说:“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胡蝶点头,并不想多聊住院这件事儿:“小病。”
“上次就觉得你眼睛眼熟,果真没认错。”杨平暮轻轻说道。
她的声音很温柔,和十三年前一样。就算再怎么慌乱,听到她的声音都能安心下来。
“认出来…”认出来又能怎样,胡蝶轻叹,“都过了这么多年,那小孩还好吗?”
“没了,早产。出生的时候在保温箱呆了一个多月。本来以为长大后能强一些,谁知道那个狗杂碎喝酒回来把他当成嘉一打了顿。等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胡蝶沉默良久。
她该说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要说。
-
所有时光顷刻之间回溯。
十三年前,胡蝶十五岁。奔出孤儿院时,倾盆大雨就跟不要钱一样拼命往下砸。雨滴撞在她的背上、肩上、头发上。
被浇透的她像极了拾荒的乞丐。
发黄的短袖,早已被磨破的牛仔裤、不合脚的杂牌帆布鞋。浑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是自己的。
仅仅只有她最喜欢的黑色长发。
但长发也没了。
她顶着一头长短不一的头发,站在雨幕里。
院长上月开始咳血,她已经很苍老,院里被收养的孩子都叫她妈妈。
这里是所有人的第二个家。
院长私下偷偷叫她聊天,无力道:“这个地方……可能开不下去了。”
妈妈抚摸着她的长发,“剩下的那些孩子,有人来联系,过不了几天她们会去往新的家庭。”
剩下的话,院长并没有说出口。但是胡蝶都明白。
孤儿院里剩下的孩子年纪都很小,记事能力也很弱。拥有新的家庭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淡忘自己孤儿的身份,重新拥有幸福。
而她在这里,从出生便待在院长身边。被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她不舍,院长也不舍。
就这样拖着拖着,孤儿院的人来来走走。留在她身边的,仅仅只有胡蝶。
送走最后一个小孩,院长的身体就垮了。
也是这个时候,胡蝶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
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路上车来车往,大车的轰鸣声、轿车不停按动的喇叭……
雨、灯光、霓虹、一头短发、死去的院长。
组成了一个十五岁的胡蝶。
口袋里仅剩十元。
胡蝶便送给了杨平暮。
送给这个陌生的、怀着孕、看起来即将要生的女人。
她是在桥洞下看到杨平暮的。
雨势越来越大,女人身上青青紫紫,一手捧着肚子,一手举着伞,像是在找什么人。
倾斜的雨很快便淋湿了女人薄薄的衣服。
胡蝶开口叫她:“阿姨,先过来躲会雨吧!”
胡蝶面色苍白,二人仿佛才是母女。
女人看见桥洞下的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收伞走了过去。
女人问她:“你…头发怎么回事?”
胡蝶看着她尖尖的肚子,没说话。
静默无言。只有雨声潇潇。
“你在找人?”
女人点头,情绪有些激动:“我儿子,刚被他爸爸带出去,可那个男的自己一个人回家。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不放心。”
“孩子多大?”
“五岁多,快六岁了。”
胡蝶看着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我帮你去找。”
事与愿违,没等女人将孩子的模样全然告知,她的肚子就开始抽痛。
衣服裤子被打湿,羊水的破裂倒显得不像回事儿。
胡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不过在孤儿院,形形色色的人见的也很多。她第一时间只能想到将人往医院送。
女人的身体渐渐站不住,隔十几分钟就要来一次的阵痛让她呼吸全然错乱。
胡蝶将女人的伞打开、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环在自己肩颈处,用力将其拖起来。
“坚持住,我带你去医院。”
大雨、早产的女人、随时会倾倒的雨伞、口袋里的最后十元钱。
绘成二人十三年前的一场相遇。
第9章 、雾里月光(3)
09
风没停下,将天空慢慢吹成一副油画,红的是残阳,白的是眼泪。
杨平暮垂下肩膀,有些颓然,“这么多年,我很希望能够再遇见你。”
“为什么?”
“我想对你说声谢谢。”杨平暮眼神中全是坚定,比起多年前,多了很多坚定。
“你的一番话让我清醒。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但我确实不如你。”
杨平暮有一瞬间回忆到了过去,但她很快挣脱出来,“没有你那句话,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有带嘉一离开他的想法。”
胡蝶静静看着天边坠下的一大片夕阳。
灰暗的天空终于有了一丝色彩。桔红色笼罩住了医院的玻璃,她颇有些感慨,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当年那个被爸爸扔出家门的六岁杨嘉一,她还没来得及去找的杨嘉一,已经变成和她朝夕相处两周的大学生。
“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她淡淡说。
杨平暮也眺望远处:“我们还真挺有缘份。”
胡蝶也笑:“是啊。”
命运其实就是上帝无聊时抛下的跳棋。有些棋子永远都连在一起,有些棋子还未相见就已经背道而驰,一面做了上帝的俘虏,一面歌颂上帝的英勇。
两人又聊了些近况,还是科室主任找来才算结束。
洪主任看见胡蝶,有些惊讶:“风这么大你在这儿吹风?”
杨平暮也同主任打招呼,“怎么?洪主任你也认识胡蝶?”
洪主任点点头,压根没有看见胡蝶的已经接近狰狞的表情,“对呀,胡蝶一直都是我病人。”
杨平暮知道洪主任是治疗胃癌的一把好手,闻言,看向胡蝶的眼神有些震惊:“你……”
洪主任这才反应胡蝶的眼神,连忙找补:“你别多想,她没什么大事儿。不过以前就认识,这住院了才多照顾照顾。”
杨平暮的情绪这才平复下去,为了避免遇见杨嘉一,胡蝶让洪主任把杨平暮推回病房,自己等另一部电梯上楼。
事与愿违,三人正在等电梯的时候。杨嘉一也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走了过来。
离开六楼,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再次涌进鼻腔。
杨嘉一走来的时候,胡蝶是逆光站着的。他并未看清她。
直到走廊尽头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而后哭泣声陆陆续续出现。
有医生往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是痛哭中的人从病房里奔出来,对着医生的后背用拳头锤了下去,“庸医庸医!连个孩子都救不回来!”
医生没料到,趔趄了一下。
胡蝶距离他很近,也被吓到,往后退了一小步。不料脚踩到了轮椅后方的轮子,整个人失去平衡,即将摔倒的时候,有一双臂膀从她身后出现,她结结实实地靠在了一个男人的胸膛上。
心跳巨响。
宛如雷声震鸣。
杨嘉一这才看见胡蝶,上下打量了下,发现她厚实衣服下的病号服。
他的语气很严肃,很认真的叫她名字:“胡蝶。”
“嗯……”胡蝶自知理亏,低头回应了一声。
正想找理由,洪主任警惕的八卦魂冉冉升起,开口道:“哎?你们认识呀?”
杨嘉一没有理会洪主任的话,只是静静看着怀里的人。
胡蝶已经站直,转过身。但杨嘉一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来,还环着她。
杨平暮觉得自己儿子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轻声叫:“嘉一?”
杨嘉一回神,握住胡蝶的手就往安全通道走。
杨嘉一对杨平暮说:“妈,你先和洪主任上去吧,我和胡蝶有话要说。”
杨平暮点头。
洪主任在后面喊:“小伙子你轻点拽!”
胡蝶的腕骨很细,的确要轻些对待。
可是在那一瞬间里,杨嘉一想了很多。
为什么会这个地方遇见胡蝶、为什么胡蝶会穿上病号服、为什么胡蝶要骗他……
可是任何一种埋怨,杨嘉一都问不出来。
他的立场在哪里,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的身份,又是什么?
胡蝶缓缓开口:“不是有意骗你。”
杨嘉一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半晌,妥协:“哪里不舒服?”
胡蝶没接上他的思维:“我现在很好呀,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杨嘉一叹气:“你要是没有不舒服,这衣服是怎么穿在身上的?”
“上次你胃痛就让你检查,”杨嘉一离她稍微远了那么些,缓了缓语气,“胃不舒服?”
“嗯……”
胡蝶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实话,就听他接着道:“昨晚住进来的?”
胡蝶点头。
杨嘉一拧眉,“昨天下午的米饭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硬?”
胡蝶没想到他竟然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笑出声。
她靠在后面的白墙上,“嗯哼。”
杨嘉一检讨自己:“那我下次注意。”
胡蝶仰头看他,他脑袋正中间的头发歪打正着翘起来,感觉整个人很呆。
她伸出手,轻轻将他的头发压下去。
“骗你的。”胡蝶说,“你不要自责,怎么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脑海中回想起杨平暮刚才的话,小小的杨嘉一被赌-博醉酒的爸爸当成发泄品一样踢打,别人的爸爸都是超人,他的爸爸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混球。
每每学校开亲子运动会,别人的家庭分外和睦,而他的身后,永远只有妈妈一人。
想到这儿,胡蝶心里更是软塌塌。慢慢揉了揉他脑袋。
这一举动在杨嘉一的心里却不是简单的行为。
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他轻颤的眼瞳。
杨嘉一小时候活在爸爸的阴影下,稍大一些弟弟去世,父母离婚,那个男人因为过失杀人蹲监狱。
考上大学的他本该能够开启轻松的人生,不料母亲又重病,到处打工筹钱又成了他的生活。
他不敢去爱,也不会去爱。
他曾误以为热心帮助的李欣悦是他乏善可陈日子里的阳光,可是他错了。
他封闭住自己,以为会变成顽石。
可他又遇见了胡蝶。
和胡蝶站在一起,他渺小的像是大海里的金鱼。
大海是他的归宿吗?或许鱼缸才是。
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哽咽。
“奖学金……”他低垂眉眼,“是你帮我的吗?”
公示名单的那天,杨嘉一就知道最初的投票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本班的、甚至其他系的都来问他是不是得罪了谁,明明她们的票都有投给他。他也是一笑而过。
奖学金于他是杯水车薪,能解一分燃眉之急,但他从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胡蝶不清楚他怎么知道这件事情,但听他的口气,已经多少带了一些肯定。
她抿了抿嘴巴,顾及少年的脸皮,轻声说:“我只是看不惯。”
“看不惯什么?”
“看不惯明明是你的东西,却被别人轻而易举拿走。”
“或许那些东西根本不属于我。”杨嘉一淡然。
胡蝶摇头,“不是那些东西不属于你。”
杨嘉一抬眼,颤抖的眼睫还是出卖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是因为你在第一层?”胡蝶从口袋拿出手,在两人面前伸展开。
“人是会攀爬的生命体。”胡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杨嘉一的右手,放在自己手掌的下面,“虽然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第二层。但你要是有勇气,何不试试为自己搭一架攀云梯?”
她将杨嘉一手上的那只手收回,轻轻道:“你知道吗?我以前都不在这条食物链上。”
杨嘉一说不清道不明——心脏的狂跳是因为和胡蝶的肢体接触,还是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语言震动他的肺腑。
他也收回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犹豫再三,他张开双臂,将胡蝶紧紧扣在怀里。
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像是茉莉,又像是玫瑰。
正如胡蝶,有时是清新淡雅的温柔茉莉;
有时又是热烈如火的荆棘玫瑰。
“胡蝶。”
“嗯?”
“谢谢你。”
“不客气。”胡蝶拍拍他的背,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杨嘉一,你会成为迎风而起的蒲公英。”
无论有风无风,都能肆意生长,随遇而安。
“嗯。”杨嘉一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会成为天空中最亮眼的星,成为让妈妈、让…胡蝶都能一眼看见的、了不起的存在。